第二十六章 01
2024-10-04 18:37:37
作者: 柳建偉
李金堂和劉清松之間爭奪上層的較量,把歐陽洪梅的事業帶進了輝煌的金秋。七月里,柳城地委當書記兌現了諾言,應地委宣傳部的邀請,歐陽洪梅率龍泉曲劇團到柳城演出了七場,《杜十娘》、《陳三兩》等七出戲在柳城引起了料之不及的轟動。這件事出現在傳統戲劇普遍衰微的時候,當即引起柳城傳媒的極大興趣,一時間,歐陽洪梅的名字頻繁出現在柳城地區的各家報紙上,成了明星式人物。第六場演的是傳統名劇 《竇娥冤》,台下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的一句話,又把歐陽洪梅引進到了省城。省委主管宣傳、文化、教育工作的副書記看完 《竇娥冤》,在接見演員時對歐陽洪梅說:「請你們到省城把拿手的七場戲都演一遍,你有信心再次轟動嗎?」
於是,歐陽洪梅在省城的報紙、電視上又連續出現了十多天,她成了H省的著名戲劇表演藝術家。只是因為這兩次演出官方扶持色彩過濃,H省演藝圈內的專業評論人員才對歐陽洪梅帶地方戲參加全國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晚會不抱太大希望,再一點,他們普遍認為歐陽洪梅作為一位地方舞台表演藝術家,年齡偏大,送到全國舞台,缺乏競爭力。這樣,歐陽洪梅才沒能一鼓作氣殺入中央電視台的現場直播廳。即便如此,H省四個直轄市還是邀請龍泉縣曲劇團去各演了一場,從而給歐陽洪梅征服H省戲劇界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這巨大的成功,反倒激出了歐陽洪梅的急流勇退之心。在省城的七場演出,歐陽洪梅在台上已經感覺得出自己從事的這類地方戲的巨大的局限,大多數觀眾進場觀看,只是因為可以花很低微的門票錢觀看一個陌生角兒。以自己的年紀,進軍全國的夢根本不能做了。如果硬撐到五十多歲再告別舞台,多收穫的只能是英雄末路的酸楚。坐在從柳城開往龍泉的大交通車上,歐陽洪梅不由得想起了李金堂提出的那個從政的計劃。這麼一想,歐陽洪梅心裡立刻湧出一股暖流,暖流里擠滿了對李金堂的愛情。如果今生今世不是遇上了這樣一個偉丈夫,品評往事時將會是怎樣的寡淡呀!這一兩個月的風光,他在龍泉會知道嗎?真該給他打一些長途電話,不往家裡打,也該往他辦公室里打一些呀!劉清松花那麼大的代價留在龍泉,難道僅僅只是為了保級?這幾年,我對金堂的事業確實關心太少。我究竟是不是一個特別自私的人呢?從不從政,回去要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車沿著313國道進入龍泉境內,車裡眾演員突然間發出了參差不齊的怪叫。「婁阿鼠」眉飛色舞道:「歡迎橫幅出迎三十里,這可是真風光。」有人說道:「多少年了,都沒有這樣揚眉吐氣過。」又有人說:「乾脆讓馬師傅再開回去,咱們全體在大橫幅下合個影。這大交通是省里送的,後面的大卡車是地區送的。大獲全勝,該留個紀念。」
歐陽洪梅收起思緒,扭頭看著李玲說:「玲兒,他們說的啥事?」李玲笑道:「都是沾你的光唄!縣裡在公路入境橫欄下綴一幅大橫幅,熱烈歡迎咱們凱旋龍泉,看你正在睡覺,也沒喊醒你。」歐陽洪梅只感到心尖尖猛地一顫,一股熱血便把雙頰充得熱辣辣的,心裡默想著:原來他什麼都清楚呀,嘴裡說:「也是你們齊心協力。玲兒,這次巡迴演出,為你將來的發展打了個基礎,回去可不要鬆勁兒。」李玲做個怪相道:「演了十八場,骨頭都要散架了,你能給個三五天假歇歇,我真要千恩萬謝了。」歐陽洪梅打了李玲一巴掌,「再給我頂三兩天。看縣裡這陣勢,慶功會要開,說不定還要安排一兩場匯報演出。這種節骨眼上,千萬不要鬆勁,一鬆勁,武戲准出醜。過了這幾天,我給你們放十天長假。」一車人歡呼道:「團長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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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車人正在喧譁,大交通車突然停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省里給的新車也是假的嗎?」馬師傅扭頭笑道:「你們看看前面是什麼?」
歐陽洪梅抬頭一看,前面不遠處的龍泉公路收費站簇擁在一片鮮花中,路兩旁各擺著十來個大花籃,三幅巨幅紅綢把收費站整個變成了一個凱旋門,左邊巨幅紅綢上寫著:龍泉曲劇中華瑰寶;右邊巨幅紅綢上寫著:十年辛苦橫掃六市;收費站額上橫幅上寫著斗大的四個字:歐陽辛苦。演員們蜂擁而下,擺出各種姿勢相互拍照。歐陽洪梅激動得渾身酥軟,心裡道:「你有這份心,小梅梅心裡能不明白?搞出這麼大動靜,也不怕別人說你假公濟私。別的話誰也挑不出什麼,這歐陽辛苦四個字不好,為什麼不改成大家辛苦?劉清松會不會用這事做文章?他可是剛在這方面吃了虧的呀!見面我真要說說你了。」懵里懵懂被李玲拉下車照了幾張相,歐陽洪梅看見後面已經堵了十幾輛汽車,心裡一緊:別得意忘形出了車禍,忙喊道:「都上車,都上車吧。」心裡又在叫苦:城外都弄成這樣,進了城不知又要遇到多少驚喜。
誰知道進了城卻十分平靜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運轉著。歐陽洪梅心裡又不免嘀咕:這是搞的什麼名堂!車輛一路開到劇院門口,沒碰到一個龍泉縣黨政要員。歐陽洪梅下了車,看見劇院兩個守門人正在劇院頂上扯一條寫著「熱烈歡迎我縣曲劇團凱旋」的橫幅,「劇」字和「凱」字墨汁還沒幹透,顯然是個急就章。文化局文藝幹事小呂見了歐陽洪梅,忙跑過來道:「辛苦了,辛苦了。」歐陽洪梅碰碰呂幹事的手冷冷地說:「不辛苦,你們才辛苦。」眼睛盯著草草做成的橫幅看。呂幹事搓著手說:「歐陽團長,我,我是下午兩點才知道你們下午要回來。聽,聽說路上縣裡中午已經布置了,這才……我的字不好……」歐陽洪梅淡淡一笑,「沒關係,尹副局長新官上任,又加班搞創作,能派你來接,我們已經感到十二分溫暖了。」呂幹事揩著額頭上直冒的冷汗熱汗,「尹局長本來……可是,今天,今天縣裡開會,他來不了。」歐陽洪梅嘆了一聲,「藝術團體,不過是個點綴,出去演了幾場戲,龍泉國民總產值不會因此增加一分錢。呂幹事,我也沒怪你,更沒怪尹局長,這件事本來就該是這種結局。李玲,集合一下,我有話要講。」
演員們歪七豎八站了一片。歐陽洪梅清清嗓子道:「演出任務已經圓滿完成,大家都很辛苦。從明天起,所有外出演出人員,一律放假十天。」演員們哪裡知道歐陽洪梅為何臨時改變了主意,呼喊一聲「萬歲」,一鬨而散。
歐陽洪梅安排完後勤人員卸器材,自己進了辦公室發起呆來。解釋不通,實在解釋不通,巨大的反差已經把歐陽洪梅弄得不知所措了。李玲推門進來,笑著說:「省城咱也風光過了,縣裡冷清些,管它呢,犯不著。」歐陽洪梅冷笑一聲,「哼!忽熱忽冷的,誰受得了!好在這回縣劇團也算為龍泉長了臉嘛。縣領導不出面迎接事出有因,尹常青不露面也太不給面子了。運動員得了世界冠軍,體委領導也要到機場送束花的。」李玲說:「橫幅都貼到界碑上了,我看這回縣裡做得也不錯。我陪你回去收拾收拾房子,一個多月沒人住,不收拾可不中。」歐陽洪梅笑了,「你這個死妮子可真讓人疼哩。我總琢磨著今天這事有點奇怪。」李玲道:「啥也別想了,趕緊回去睡個安穩覺才是要緊事,省城演的最後一場你扭壞了腰,後面又撐了四場,趕緊歇歇。」說著,拖著歐陽洪梅出了門。
兩人走近城隍廟街88號,李玲眼細,一眼看見大門口擺了四隻大花籃,一邊兩個,都是龍泉無法買到的鮮花,叫了一聲:「團長——花都送到家了,能說人家工作不細?」歐陽洪梅心裡一沉:「難道是他?」走到門口,歐陽洪梅自言自語一句:「不可能。」李玲推她一把,「還不快拿鑰匙開門。」一個老者從石榴樹後面閃了出來,看看歐陽洪梅,又看看李玲,「果真是劇團的歐陽團長,這幾籃子花我可交給你了。」歐陽洪梅忙問道:「大爺,這是誰送的鮮花?」老漢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下午開來一輛卡車,裝了這麼些鮮花,我跟過來看熱鬧,人家給了五十元,要我在這裡把這些花看到天黑。」李玲生了好奇心,問道:「大爺,送花的人長得啥樣?」老頭認真看看李玲,「一個司機和兩個姑娘。哦,對了,對了。他們說是柳城鮮花店的,本該把鮮花送到你們手裡,怕回去遲了,這才托我看哩。」歐陽洪梅更加糊塗了,打開門道:「管它誰送的,先搬進來吧。」
師徒倆收拾好屋子,吃了晚飯,李玲回家了。歐陽洪梅站在香椿樹下,藉助皎潔的月光,從花籃里取出一株鬱金香放到鼻下嗅著。想給李金堂打個電話,又不願壞了自己立下的規矩。十幾年前,歐陽洪梅暗自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永不登李金堂的家門。後來裝了電話,她又加了一條:永不往李金堂家打電話。這樣好的月光,又刺激出歐陽洪梅另一種深深發自體內的期待。難道他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難題?他就不知道這兩個月對我的一生意味著什麼?他不是一個粗心的人。這些花籃是你在花店訂的吧?
正這麼想著,電話鈴響了。歐陽洪梅拿起話筒就說:「你布置的歡迎方式我已經領教了。這麼好的月光,你就不能抽出點時間來和我分享點什麼嗎?」李金堂那邊解釋說:「正在開會,我在辦公室給你打的電話。不是文化局尹局長來說,我還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尹局長中午才看到地區文化局的電話通知,怠慢了你這位大英雄。等過了這個關口,我一定加倍補過。」歐陽洪梅怔怔地聽著,心裡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又問一句:「演出的情況你都知道嗎?」李金堂那邊說道:「你在省城演出那些天,我都知道。這些都在我預料之中,也是你早該得到的。後來,你去巡迴演出,詳情我還不清楚。等忙過這一陣,我一定給你彌補。」歐陽洪梅生氣地說:「你是個大忙人,又是我踏上戲劇道路的導師,我取得這一點點成績,其實不算啥,頂不了你現在開這個會重要性的萬分之一,與你的期望還相距十萬八千里,用不著再補給我什麼了。」李金堂那邊急了,「你別生氣好不好,要不我等這會開完了過去?」歐陽洪梅道:「算了,你先忙著,這些日子我很累,今晚想早些歇了,改天再約時間吧。」說罷,也不等李金堂回話,把電話壓了。
歐陽洪梅哪裡能睡得著!先是在生李金堂的氣,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這麼大的事,竟裝不到你心裡去!你一個自詡最懂女人的男人,竟不知道我現在最需要什麼?接著又顧影自憐起來,我有什麼權力要求他隨叫隨到?你以為你是誰?他是個天生的政治家,女人只是夾在他人生盛宴滿漢全席中的小小的果盤!最後又在自責:多早晚你才能改掉你這種臭小姐脾氣!看了橫幅標語喜上眉梢,聽了掌聲奉承洋洋得意,受了一點委屈上頭上臉,幾十幾的人了,竟還有這種虛榮心!他說的哪點不在理?他說在他預料之中是在吹牛嗎?真不該這樣待他,為什麼忘了問他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會?實在太自私了!
歐陽洪梅接連撥了幾次李金堂辦公室的電話,都沒有人接。這時,她又在期待著李金堂能來,希望能消除誤會,把這一個月夜,一個非常的月夜釀得更甜。
聽到敲門聲,歐陽洪梅小跑著穿過院子,甚至無暇多嗅一口滿院四溢的玫瑰和鬱金香的芬芳。開門一看,月光下站著一個稚氣未乾的小男人。
歐陽洪梅遲疑地問:「你,你找誰?」
小男人有板有眼地說:「我就找你。我叫小山子,是今年的高考落榜生,現在找了一份工作,正在試用期。今晚是我第一次工作,來給你送東西,順便看看你收沒收到這些鮮花。」說罷,彎腰拿起一個紙包遞到歐陽洪梅手裡,「這是兩盒錄像帶,據說錄的是你這次外出演出的一些情況,留給你將來用。」又彎腰拿起一個牛皮紙袋,「這裡面裝的是啥,我就不知道了,封著哩。」再彎腰抱起一個白色塑料箱,「這是一台日本產的電磁按摩器,你的腰在省城東方紅劇院演出時扭傷了,這個東西供你療傷。當然,平時也可以作保健器械。我要把這台按摩器搬進你家裡,告訴你簡單的操作方法,可以嗎?」歐陽洪梅下意識地朝門邊一閃,小山子抱著按摩器大步走進院子。
小山子拿出按摩器接通電源,對著自己的腰按了一下綠色按鈕,「機器沒損壞。這個綠按鈕是常力按摩程序開關,紅的是強力開關,黃的是可變開關,操作就這麼簡單。我今天的工作就是這些。」歐陽洪梅抱著紙包紙袋,看著這個一本正經的小男人,心裡已經判斷出這些都是申玉豹的傑作,又想從小山子嘴裡證實這個判斷,淺笑著道:「小伙子,能不能告訴我你僱主的姓名?」小山子搖搖頭道:「我不能告訴你,這可能算是商業機密吧。僱主說你肯定能猜到他是誰。」歐陽洪梅罵道:「鬼鬼祟祟的,他自己為什麼不來送?」小山子緊接道:「他怕你罵他,又怕你不收,這才想到……我說的已經太多。告辭了。」面對這個高考落榜生,歐陽洪梅只好咽下一肚子要說的話,看見小山子真要走,問道:「你做這麼機密的事,也不問我要個收據?」小山子愣了一下,沒立即回答。歐陽洪梅狡黠地一笑,「你不要這個收據,這些東西我可不敢收。」小山子為難道:「他說萬萬不能問你要收據。其實我會從你這兒拿收據的,我們老闆一點都不傻。」說著話,朝院門口躥幾步,一彎腰,「老闆讓我取回一朵紅玫瑰和一朵黑鬱金香當收據,剩下的就是你們之間的事了。」聲音還在花香中飄蕩,人已經不見了。
歐陽洪梅望著滿院的花籃和空蕩蕩的院門,嘴角慢慢綻出一個意味難辨的長笑。回房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她很乾脆地撕破牛皮袋子。裡面裝著歐陽洪梅這次出去演出情況的見報資料,有消息,有劇照,有觀眾評論,有專家評論。歐陽洪梅又拿起那個紙包看了良久,終於又放下了。
又等了不知多久,仍不見李金堂來。也許是坐久的緣故,歐陽洪梅感到腰部有一陣陣的酸疼。遲疑了好一會,她拿起了按摩器靠在後背上,兩隻像人的拳頭一樣的東西蠕動起來,一股股麻酥的舒適感慢慢傳遍了全身。
十幾天前,《時代報告》 新的一期刊出了 《洪荒作證》,當即在首都新聞界文學界引起了轟動,各種沙龍式聚會,新老朋友一見面,總要重複著這些相似的話:「《洪荒作證》 你看了沒有?」「你以前讀沒讀過白劍的文章?這篇 《洪荒作證》 出手不凡。」「結論性的話還需要等一等再說,前車之鑑很多,這種批判鋒芒太露的東西,最好不要先對它說什麼,免得將來改不過來口。」「這真是一個白大膽,文章涉及面這麼寬,既有理性鋒芒又有實例分析,馬上就會有人來對號入座。」「不管是什麼樣的結局,這個白劍都會一舉成名。肯定了它,夠這個地區特別是這個縣喝一壺,白劍名利雙收;挨了批,白劍又會臭名遠揚。」
H省政界的反應也異常迅速。
H省委的幾個大秘書忙著審讀兩天,把這樣一份解剖報告和化驗結果寫了出來:第一,《洪荒作證》 是一篇帶有鮮明傾向性的報告文學作品,它試圖通過對龍泉縣當年上千萬救災款不知所終這一事實的剖析,找出官僚腐敗的根源,針砭現實的目的顯而易見;第二,該作品涉及到了當年全省的救災工作,有些段落很容易讓讀者誤解龍泉的問題,也是全省的問題;第三,該文章作者系中華通訊社國內部記者,五個月前曾在 《柳城日報》 發表 《從「護商符」看商品經濟》 一文,省報次日轉載,作者這篇文章歷數官商合一之弊,很有影響,作者兩篇文章都涉及龍泉個體企業;第四,在沒弄清事情原委前,省委、省政府似不宜過早表明態度,以免被動;第五,鑑於目前正在開展懲治貪污腐敗這一重要工作,必須儘快查清該文所反映情況的真偽,如屬實,應嚴加查處,如與實際情況有太大出入,應儘快向上級、雜誌社及作者通報,消除不良影響。
第二天,H省委指示柳城地委:儘快查清此事。
第三天,柳城地委明確指示龍泉縣委:第一,當年大洪水過後,龍泉縣的救災工作做得很好,這在當時已經作過結論;第二,這是一篇嚴重失實的報告文學作品,文中所列事實,一半似有出處,一半僅依靠邏輯推理,很多地方顯然是主觀臆斷,這種行文的模糊,很容易給上級領導及一般讀者一種全部真實的錯覺,對其失實的部分,必須引起高度注意;第三,作者借古諷今,借史刺今,提出很多聳人聽聞的觀點,藉機攻擊蓬勃發展的鄉鎮企業和個體企業,要一一據實加以駁斥;第四,儘快上報一份龍泉十幾年發展變化的詳盡材料;第五,五天內寫出一份關於 《洪荒作證》 的詳細報告上報地委。
剛剛由龍泉礦業有限公司黨委書記兼四龍鄉鄉長職位下台,被降一職出任龍泉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的鄭秋風從保密室拿到地委的批示和《洪荒作證》 的複印件,隨手一翻,驚出一身冷汗,忙帶了東西直接進了李金堂的辦公室,把門反鎖上,低聲說道:「白劍捅出大婁子了。」李金堂看見一向穩重的鄭秋風驚成這樣,忙接了東西翻看起來。扔了三個菸頭,他抬起頭說:「劉書記是不是又上山了?記得你說起過,幾個月前他曾打電話讓你查四龍鄉的救災帳。」鄭秋風道:「他昨天又上山了,說要把礦業公司的事理清楚後再回來。他是問過帳目的事,我問他做什麼用,他又說是隨便問問。」李金堂陰沉著臉把批件朝抽屜里一放,說道:「不用通知他了,該叫他回來的時候再叫他。白劍能做出這樣長的文章,靠他上次四面碰壁的採訪不行,沒有內應,這篇文章也沒人敢發。劉清松不服氣,也不該出此下策。你馬上通知各部、委、局、鄉正副職,明天上午八點在小禮堂開會。」又把抽屜打開,取下地委批示,把複印件交給鄭秋風,「下午你看半天,把你認為重要的都畫出來,寫一個五六百字的東西,安在前頭,複印三百份。四龍鄉暫不通知。你再通知副局以上離退休老幹部明天下午在小禮堂開會。你先去複印二十份,下午召開四大家正副職會議時用。順便把朱部長給我叫來。」
白劍能從一片汪洋般的人情中掙扎出來,一拳打出這麼個大動靜,李金堂感到又震驚又很佩服。要是白劍被那份人情化掉了,就證明他還不配和李金堂交手。能和一個中央級通訊社記者從小縣一直斗到京城,不是很新鮮、很刺激嗎?然而,他確實又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他請朱新泉坐下,望了一眼窗外初秋的景色,隨意地說了起來,「你還記得吧,四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金秋的好天氣,你把副字去掉了,坐上現在的位置。我一直認為,作為政工幹部,你有三大優點:原則、穩重、心細。劉書記是不是準備引進外資重新開礦啊?」朱新泉已經感覺到李金堂口氣的異常,謹慎地答道:「前兩天記得他說過一次。近來,他很關心宣傳工作,閒談也就多些,說是龐副縣長聯繫的,能不能成還難說。」李金堂笑了,「龐秋雁對劉清松可算是一往情深啊,這話現在可以說了。秦專員療養前說秋雁已經在鬧離婚。龐秋雁是個很有前途也很有犧牲精神的女人,劉清松福分不小哇,有這樣一個幫手,前途無量。」朱新泉考慮良久答道:「劉書記和我從不談個人的事,我還不知道龐秋雁已經要離了。」
李金堂突然殺向了主題,「宣傳部長可不好當!蓋章的事,是不是都要通過你?」朱新泉警覺起來,「凡是常委們用章,找小夏就可以了,常委都能管嘛。」李金堂又道:「白記者找沒找過你們蓋過章?」朱新泉權衡過了說:「好像有個什麼文章,劉書記本來說讓我也看看,一忙就沒看。好像後來夏仁說過劉書記在一份審讀意見上蓋過章,當時我到地區開會了吧,或許是下了鄉,反正我不在。」李金堂把地委的批示遞給了朱新泉。
李金堂說:「白劍的奇文我讓秋風拿去複印了。不是龍泉容不下他們,是他們容不下龍泉。誰的褲襠里沒點臭氣呢?誰不想留下一個美名呢?劉清松這樣干,說不過去。新泉,你覺得該不該讓劉清松看看這個批示?」朱新泉脊背上已經出一回冷汗了,如果剛才沒及時洗刷自己,他自己也不配看到這份批示了。其實,劉清松看了白劍的文章找他談過,估摸著要蓋章了,他在鄉下泡了三天。朱新泉乾乾脆脆說道:「按組織原則,他該迴避。」
李金堂點點頭道:「你看該怎麼辦?你還有法和他劉清松一起工作嗎?」朱新泉道:「沒法共事了。」李金堂道:「白劍一篇文章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厲害。你看這事該怎麼處理?」朱新泉笑道:「李副書記,縣裡中層幹部給你起了個外號叫李三高,看問題高瞻遠矚,想問題高屋建瓴,解決問題高山流水。你說咋弄,就咋弄吧。」李金堂盯著朱新泉看了好一會,寬厚地笑了笑,「這事還得大家一起干。人心齊,泰山移。中午開個在家常委會,把調子定下來。來而不往非禮也。咱們一起和白記者打一場筆墨官司吧。地委要的十年發展材料,我看不用寫了,我們不是剛拍了一部十集電視片嗎?複製幾套,地區、省里都送兩套,事實勝於雄辯嘛。連錦是個有發展前途的年輕人,先讓他在縣團委書記的位置上過渡一下,然後接你的班。中午正好把這個問題議議。幾個會我已經布置了。你組織幾個得力的人搞個寫作班子,準備寫幾篇大文章。找幾個當年救災的典型事例,再拍一個備忘錄式的資料片,調子等幾個會開過了定。明天的會上布置開縣、鄉、村、自然村四級受災群眾座談會,搞現場錄音,到時整理成錄音帶子報上去,這些事都等拜讀完白劍的文章後確定。中午你和連錦到我家吃飯,議議備忘錄的事,我還欠他一筆債呢。」朱新泉不解地問:「什麼債?」
李金堂笑道:「我欠他一個媳婦。政協張主席的小女不是剛剛大學畢業分回龍泉了嗎?我看挺般配。」
這一天,歐陽洪梅帶著劇團恰好從柳城回龍泉。
李金堂用了幾乎一周時間,完成了反擊劉清松和白劍的一攬子構想:第一步,在事情尚未搞到水落石出時,逼劉清松離開龍泉,使龍泉上層對白劍文章的認識達到絕對統一。為達此目的,李金堂布置撰寫一封群眾來信寄到柳城地委,反映龐秋雁和劉清松在近期合謀引進外資救活龍泉礦業時出現的經濟問題,希望能觸怒地委當書記。第二步,利用柳城地區的各種傳媒對白劍的文章進行批駁,同時逐級向上反映白劍利用報告文學泄私憤的目的,希望北京有關方面迫使雜誌社和白劍認輸。
在這段時間裡,胡眉心中鬱積了幾十年的對李金堂的仇恨爆發了。也是一個月夜,胡眉去了歐陽洪梅那裡。
歐陽洪梅仰坐在李金堂常坐的沙發里,看著一言不發的胡眉道:「胡姨,以前你幾次來家,似乎都想和我說點個啥事,可一直都沒說出來。我媽早沒了,我又讓你照顧了三年多,我也一直把你當個親人看,洪梅有啥不是,你儘管說就是了。」一看歐陽洪梅慵懶華貴的樣子,胡眉心裡就有點怯,一肚子話一時間都尋不見了,囁嚅著:「小姐,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來看看你。」歐陽洪梅會心地抿嘴一笑道:「以後就別喊我小姐了,那幾百年的老皇曆了,現在還要翻它。你肯定有話,記得申玉豹第一次來的那天晚上,你勸過我趕緊嫁個人,還用『寡婦門前是非多』勸過我,咋能沒什麼呢?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關於我的閒話,心裡不放心?你只管說,洪梅不就是你的女兒嗎?說吧。」胡眉橫下一條心說:「說就說。李金堂不是個好人。」歐陽洪梅微笑著問:「他哪裡不好?」胡眉道:「他這個人記仇,四十年前,他像個小偷一樣,就站在這房子外面偷看你爸、媽和我唱 《斷橋》,我罵了他,他就把我和富貴弄到鄉下受了二十幾年的罪。」歐陽洪梅低頭看看地毯,撿起一片紙屑道:「還有沒有別的錯?」胡眉口吃地答道:「沒,沒有了。」歐陽洪梅道:「胡姨,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當年全國有兩千萬人從城市轉到農村,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申請的。就算是李金堂把你們弄到農村的,這回你們回城,也是他一手辦成的。你們現在住的印染廠的房子,也是他給找的。我也是三十好幾的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明白。你們年紀大了,要多保重自己才是。你知道,這一條街的房子原來都是我家的,按政策,我還能把住宅之類的房子要回來。等忙過這一陣,我再要一處宅院,你們就搬進去安度晚年吧。」胡眉老淚縱橫,心裡想:小姐這不是中了邪嗎?勸她是勸不醒的。從衣裳里摸出那封信,顫著哭聲說道:「小姐,你早長大成人了,胡眉老了,不中用了。你媽臨死前讓我保存這封信,二十多年了,我按她的囑咐交給你。我啥也沒對你說過,我啥也不知道,我只是個下人,一個老丫鬟。好吧,李金堂是個好人,又送給我胡眉一隻金飯碗的大好人呀。胡眉心都操多餘了,不該操呀。小姐,你歇著吧。念起胡眉老丫鬟侍候了八年少爺、少奶奶,念起胡眉老丫鬟在你媽死後陪你三年,別把我和富貴再攆到鄉下去,啊?」歐陽洪梅忙跳起來攔住就要出門的胡眉,「胡姨,你說的都是氣話是不是?洪梅不會說話,讓你傷心了是不是?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別生我的氣,這些年我的脾氣一直不大好,請你原諒。」胡眉艱難地笑笑,「小姐,我怎能生你的氣呢?也沒有這個道理是不是。胡眉嘴臭,看來這輩子也改不掉了。我該回去歇了。」
歐陽洪梅關上門,拿起信封看了又看,才蜷在大沙發上撕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