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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7:34 作者: 柳建偉

  兩人路過學校,看見幾百學生正在挖山平地。幾排嶄新的瓦房已經竣工,圍牆還沒修起。兩個老人從學校中間穿了出去。到了一個小村子,張富貴一屁股坐在一塊大青石上不走了。胡眉道:「只剩里把地了,歇啥歇。」張富貴道:「我不想去,不想去見孔先生,一見他我總是有點怕。」當年,孔先生因事去省城,恰在老歐陽家撞破了張富貴和胡眉的姦情,嚇得張富貴尿了一褲子。胡眉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孔先生要是惡人,你我還能結為夫妻,早把你我攆在門外了。孔先生是好人,我才來求他下山勸小姐的。老爺家的事,孔先生能做一半的主。如今老爺、少爺、少奶奶都不在人世了,小姐出了事,孔先生得管。」張富貴垂下頭道:「不知咋的,我就是怕他呀。」胡眉丟了一個白眼,沿著石子路向山上爬。

  孔先生這天上午在作畫,三兩筆已畫好一個鳥兒,再畫兩個鳥兒,把梅花點紅,畫就完成了。晦明法師本來是找孔先生下棋的,已等了一會兒,這時走過來看,看了就說:「先生的畫越發無了法度,隆冬梅上落畫眉,想得奇。只怕俗人不解。」孔先生掂起筆,拈去一根脫了的狼毫,一口氣吹過去道:「我也不大解。想這畫眉是春暖花開時的俊鳥,原不該飛落蠟梅枝頭的,可一連三夢,都是這麼個夢法,有畫眉的啼鳴,醒來似還能嗅到梅花那一縷清淡的香,這就悟了個理。這鳥怕也分個雅俗,雅鳥畫眉喜梅花,原是尋常事,只是俗人看不見罷了。」晦明數念珠兒的手突然停住了,轉身就走。孔先生停了筆喊道:「這點時間就等不得?因怕氣斷了,再續總有點邪,再要不了一炷香工夫。」晦明道:「不是等不得,你有遠客來,是出家人當迴避之人,又談出家人當避聽之事,只好告辭,下午再弈。」

  孔先生作完畫,范光明校長和一位女教師來了。孔先生想起晦明方丈的話,心裡道:不靈,這次不靈。范光明把幾張宣紙放在桌上道:「舅爺,學校有點事想麻煩麻煩你。」孔先生笑道:「可別又逼我給你做大師傅,只要不是這類麻煩事,學校別的事都算不上麻煩。」范光明就說:「學校用那二十二萬,修了十二間教室,原先的教室空出的就做了學生宿舍。近來,全校師生一併動手,正利用業餘時間修小運動場。」孔先生做個手勢道:「別急別急,不是二十五萬嗎?咋又變成二十二萬了?」范光明道:「到手的是二十五萬,能用的就這二十二萬。」孔先生銳利的眼風就掃到了,接著就響了個鼻音。范光明趕緊解釋說:「舅爺你可別誤會了,光明雖窮,長這麼大也沒經了這麼多錢,可絕對不會挪一分錢私用。這三萬田副鄉長拿去用了,不不,不是田副鄉長自己用的。這三萬給他,雖有口頭約定在先,我還是心疼了好幾天。田副鄉長把這三萬塊給了五窪小學一萬五,蓋了六間新教室,前幾天下雨,老教室果真塌了。剩下的一萬五,作為鄉里特危房維修基金存著哩,一分錢都沒花到別處。」孔先生捋捋白鬍子,點著頭說:「該,該,這才沒枉我當了一次大師傅。找我啥事,說吧。」范光明說:「學校想請你題個校名做塊匾。」孔先生搖頭道:「不可,不可,我已算半個化外之人了。如今這題字的事,都留給官員了,雖留下遍地的邋遢字,倒也名副其實,你們還是請個官員題吧。金堂早年的字功底不錯,這些年定有精進,你們還是請他題吧。」范光明再三勸說,孔先生執意不肯。女教師笑著道:「孔先生是李副書記的老師,有老師不顯學生,這匾一定要讓孔先生寫的。范校長,你在這兒看著孔先生,我回學校帶學生來,讓孔先生聽聽咱全體師生的心裡話。錢是李副書記批的,可沒有你孔先生,李副書記能一次給二十幾萬?」孔先生一看再無退路,只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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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提寺中學」幾個字墨跡未乾,胡眉已經走進院子。多年不見,孔先生已認她不出,疑惑地看著大搖大擺走進堂屋的胡眉。胡眉說道:「孔先生,我是胡眉呀。」孔先生忙笑道:「快坐快坐,老了,老了,我們都老了,老得都認不出來了。你從哪裡來?」胡眉答道:「小姐幫我們遷回縣城了,算是落實政策。富貴給一家公司守門,我呢,做個針頭線腦的小生意,能糊兩張嘴。」范光明一看孔先生遇上故人,和女教師抬著字起身告辭了。

  胡眉見沒了旁人,眼淚說下就下來了,一聲哭喊:「先生,你救救小姐吧——」孔先生驚跳起來:「洪梅出啥事了?」胡眉道:「前些日子我才弄清楚,該死的李金堂把小姐霸占十幾年了,你救救她吧。如今她過的叫啥日子!人家有個大老闆向小姐求婚,李金堂下黑手整了人家幾百萬,嚇得人家連小姐的門都不敢登了。這算什麼事!」孔先生慢慢落在座上,仰起身子嘆道:「這種事怕是旁人無法看清的。洪梅的性子,能是個忍氣吞聲的主兒?是對是錯,讓她自己去悟吧。」胡眉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咬牙切齒地說:「若是別人,這事自然由著小姐的性子,我一個下人,有啥資格過問小姐的私事。是李金堂就不同了,這是個惡人,是天字第一號大惡人,我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當年他第一次見少奶奶,我就看他心術不正,訓斥了他幾句,這可不得了,犯到他手心裡,一整就整我們二十六年。這麼說他,他的罪孽還淺了些。當年他把我們整下鄉,是為了搬開我,好對少奶奶下手。」孔先生身子向前一傾:「你說啥?」胡眉又掉了一陣眼淚,「小姐這叫什麼事呀,李金堂是氣死她父親,逼死她母親的大仇人呀!」

  孔先生站了起來道:「胡眉,這種事可不敢瞎說。你要有根有據。金堂是太霸道了些,還沒出性情,萬萬不會作出這種大惡。」胡眉抹一把鼻涕眼淚,冷笑道:「他是你的得意學生,你當然是要護著他。那我就一五一十給你說說你這個學生的惡事吧。孔先生,你這麼大學問,難道就不知道用軟刀子殺人更不是人嗎?這比硬刀子還要可怕。」孔先生點點頭,說道:「話是在理,我想聽你說說具體都有啥事。」胡眉道:「吃大食堂的時候,少爺已經到你的學校當了班主任,第二年春天,他就知道了李金堂的心,從此就生出了病根。那時,他就常對少奶奶說:我就要死了,有人要我死呀。他從此患上了失眠症,大半夜大半夜地睡不著。」孔先生道:「春少爺是個情緒化的人,遇事愛朝極端處想,愛做過頭事,實際上膽子又極小的。我在一中待到六四年底,據我所知,春少爺只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見過金堂幾次。平日裡,他一個普通教師,想見金堂也見不上。金堂批評過他三次,我記得清清楚楚。第一次,金堂去聽他講課,課堂上暈倒了兩個學生。金堂問我批給學校的糧食都弄哪裡去了,我說按學生人數補貼到了各個班。一問才知道,春少爺嫌麻煩,把糧按月都給了學生,學生總是前半月吃得飽,後半月要挨幾天餓,這次聽課恰恰又安排在月末。金堂當時說: 『你以為這是你吃不盡花不完的歐陽家呀?大少爺的脾氣該改一改了,餓死學生事大,不會持家,餓死了妻子女兒事更大。』這話也是平常話,不覺得多刺耳呀?」胡眉嘿嘿笑道:「先生好記性!可少爺當天回去就問少奶奶,問李金堂為啥說餓死少奶奶比餓死學生事更大。少爺擔心得對,李金堂這話不已經露了他的司馬昭之心嗎?少奶奶沒解釋清楚,少爺從此就患上了失眠。」孔先生蹙著兩道又長又白的眉毛道:「你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小道理。金堂另外兩次批評少爺好像也提到過慧娟,具體說了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胡眉得意地撇嘴怪笑一下:「我記得清哩!第二次事情還是發生在三年災害時,學校動員學生挖野菜自助,少爺不小心挖了苜糊眼①,正好碰上李金堂去檢查,李金堂說:『你弄瞎了學生的眼事大,苜糊眼弄瞎了慕團長的眼,看你怎麼交待!』少爺這一天一夜沒睡,一夜沒睡呀!喊了一夜的眼睛眼睛,第二天早上趔趔趄趄又去上課了。李金堂,老爺家多得雞毛樣的小夥計,怎能不知道麥苗韭菜分不清的少爺不認識苜糊眼!別說他不認識,我這個窮人家出身的小丫鬟,也分不清苜糊眼和麵條菜。這不是折磨少爺又是什麼?第三次,說得更露骨!少爺那個班缺少演節目的人,李金堂到你們學校看節目,看見少爺就說:『你的班咋不培養個會唱戲的?不要把慧娟當個賢妻良母,要讓她多參加些社會活動,多培養些人才。』慕團長乾脆也不叫了,直呼成了慧娟!慧娟、慧娟能是你當小夥計的叫的嗎?那一次,少爺和少奶奶大鬧一場。後來,這病就越來越重,終於沒法治了。我說李金堂逼死了少爺,屈他了嗎?先生,你學問恁深,我這麼說冤枉了他嗎?」

  孔先生捻須吟嘆良久,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金堂太剛硬,春少爺又嫌脆弱,若是換成軟弱,也不至會鬱悶成疾的,這都是命,相生相剋。若春少爺粗一點,事情也不會這樣,偏他又太細。」胡眉又怨道:「你還是要替他開脫!李金堂真是天底下最惡最惡的人。可惜我生成了一個女人,可惜了。你不知道他折磨少奶奶的法子多陰多毒呀!差不多十年,只要少奶奶登台,李金堂必在下面看,每次都坐在第二排的正中,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少奶奶唱到動情的地方,他還淚流滿面,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惡人竟還有眼淚流!可少奶奶親口對我說的,我不得不信。先生,你見多識廣,這能算戲迷嗎?問題是少奶奶也知道他的心,比少爺知道得要早,要早得多。一個女人,十來年裡,叫一個捏著自己小命的男人這般地戀著、等著,是個啥滋味,太可怕了。這是少奶奶死前對我說的。她說了幾個半夜,說得很細,可惜我只能記個大概了。少奶奶說,自從她和少爺鬧了第一回,一唱戲,她就不自覺地朝台下找那個惡人李金堂。再後來,少爺心情不好,能整月整月地不碰少奶奶。一個女人,整天和自己心愛的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卻整月整月連句知心話都盼不到,那是一種多大的煎熬!少奶奶說,過了『四清』,她就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什麼東西,她叫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嚇壞了,真的嚇壞了。少奶奶站在台上,要是這一晚看不見李金堂那雙眼睛,就像是被抽走了精氣,唱起來無精打采,要是看見了李金堂,她就感覺到渾身舒坦,唱也罷,念也罷,做也罷,打也罷,都能到那個點上。你想不到吧,少奶奶在龍泉攏共唱了二百零八場戲,李金堂就看了一百八十一場。我真不明白,少奶奶為啥把這兩個數目字記恁清。你猜猜,少爺死前給少奶奶交代了什麼?」孔先生搖搖頭,默不作聲。胡眉自答著:「少爺見少奶奶新婚仍是個黃花閨女,也就備加珍惜,兩人學著那 《長生殿》里的李隆基和楊玉環,對天發誓要永生永世結為夫妻。少爺臨死前重提了這件事,說他一生一世值得驕傲的,就是娶了大半輩子為他守身如玉的紅花旦綠翠玉,他願意在黃泉路上等少奶奶五十年,再和少奶奶結為夫妻。少奶奶答應了。少奶奶說,如果不是亂了,她完全可以平平安安把小姐帶大,守著和少爺一起發的誓。可是,天下亂了。少爺死後的半年多,少奶奶嚇得不敢常登台,可時間一久她又想唱,一唱,李金堂准在台下。有一次,少奶奶竟忍不住了,問了李金堂。因為李金堂要去柳城開三天會,少奶奶才決定登台的。李金堂竟說:『我久沒看你的戲,想了,聽說晚上你上台,我就趕回來看,看完了連夜回柳城。』你聽聽,多陰險呀!少奶奶果真從此就害怕起來,怕她自己!有一天,她派人把我從鄉下叫到城裡,一見面就摟住我哭。哭啊哭的,就對我說:『我活不下去了,我對不起他,我竟對那個人動了那個念頭,動了那個念頭,我知道,我知道阿春是叫他折磨死的,我知道,可我怕,我怕管不住自己,我動了那個念頭呀,我差一點就要去找他。後來,你看看……你猜,少奶奶叫我看什麼?你我再年輕十歲,這話我也說不出口,也不願對你說。少奶奶脫了衣服叫我看,下身叫不知什麼東西都搗爛了……啊嗚嗚嗚——」胡眉忍不住哭出了聲。

  孔先生仍舊默不作聲,像一尊太白金星的雕像。胡眉哭夠了,又說:「後來,文化革命開始了。有一天,少奶奶又叫了我去,說她查出了絕症,說這樣就好了,用不著怕違了和少爺發的誓了。她說她如果病死了,讓我和富貴照看小姐。又交給我一封信,特別叮囑我,要是小姐活得好,就不要她看,要是活得不如意,就叫她看。誰知第三天,少奶奶就吞金自殺了,吞的是少爺送她的訂婚戒指。你說說,我能眼睜睜看著小姐和這個大惡人不明不白嗎?」

  孔先生又默想良久,平靜地說:「這是慧娟和洪梅的劫數,怪不得誰。大勢定下了,個人也抗它不過。胡眉呀,我勸你不要插手這件事。洪梅知道得越多,她的日子越過不好,聽其自然吧。」胡眉跳了起來,「我早知你是這種態度,大老遠跑來和你商量個屁!你不是還沒出家嗎?沒出家六根就弄恁乾淨!我只問你一句話,小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孔先生嘆道:「這事沒法管。咋管?不能管!我倆去把你剛才說的一五一十給洪梅說了?說了,她要是全信,你不是要把她朝火坑裡推嗎?她要是不信,你我不都瞎慌張了?慧娟那封信,最好也不要讓洪梅知道。就你講的那些事,誰是誰非也不好判斷。金堂對婚姻一直不很如意,怎奈春英性子如水,什麼形狀都能盛得下,反倒把一輩子給維持下了。你從別個角度想想看,若是少爺臨死時不那麼自私,囑她可以改嫁,或許就會是另外的結果了。金堂若沒非凡之處,洪梅也不會和他維持這麼久。十年時間,就看那麼一個人演的十來出戲,一般人能看下來嗎?你不要衝動,多想想。」

  胡眉窩一肚子氣下了山。仔細想想,孔先生說的也有道理。可一想到這二十幾年所受的委屈,就坐不住。回城的當天晚上,胡眉從箱子底拿出慕慧娟當年留給她的信,一個人去了城隍廟街88號。路上她在想:她媽寫了些啥,我管不著,她不問我也不說,問了就照實說。院門落了一把大鎖。到劇團找人一問,才知道歐陽洪梅帶著劇團去柳城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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