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01
2024-10-04 18:37:30
作者: 柳建偉
劉清松翻看幾頁白劍遞來的一厚沓稿子,眼睛裡露出一縷驚訝,嘆了一口長氣道:「佩服,佩服!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是把它寫了出來。」白劍解釋說:「劉書記,大部分稿子我在北京已經寫好了,這回回來只是加了個開頭結尾,核實了一些數據。我知道你很忙,查細帳的事也就沒再麻煩你。」劉清松感到臉頰一陣熱,忍不住追問一句:「你真的查到了那些陳年細帳?」白劍從公文包里掏出另一沓紙,「這是當年孔明公社救災的一部分細帳的複印件,請你過目。我先後得到了當時十六個公社的救災細帳,加起來差不多有二十公斤吧。文章中引用的數據,我都再三核實過,用不用都拿來讓你看看?審讀的難題,我只能依靠你解決了。」
劉清松連聲說:「不用不用,我還信不過你嗎?稿子我看,我一定好好看看。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佩服你。你爺爺的喪事我都聽說了,原以為再也看不到這篇稿子了。到底是大記者,查到這麼多帳目竟沒鬧出任何風波。他們顯然也明白了你的來意,要不然不會那樣看重你爺爺的葬禮。這也說明當年的問題確實不小。」白劍以為劉清松要耍滑頭不管這事了,一聽這番話,又有了信心,說道:「補這個介紹信,是想讓寫這篇文章更名正言順些。如今批評難搞,不得已才先搞了一段私訪。能得到這些帳目,只是運氣。稿子你先看著,我再憑這次帶來的介紹信正面查一查。不過,文章里涉及的不少人,現在有的還身居要職,要是徵求到每個人的意見,恐怕……」
劉清松知道該表態了,把白劍的稿子鎖進柜子,又把那沓帳目複印件還給白劍道:「這些我用不著看了。封建社會還沒有享有獨斷特權的御史呢。雖然我現在是個閒人,可名分還在,還是龍泉縣的法人,我決不會讓你嘔心瀝血的奇文流產的。這點請你放心。」白劍還是有點不大放心,又道:「劉書記,可以說這篇文章花我多年心血,沒有一點自信,也不敢請你過目。這幾天,我在縣裡也聽到了不少說法,說我因為父母死在大洪水中,幾個月前又在龍泉挨了打,查當年抗洪救災的事,是故意找龍泉的麻煩。說心裡話,也確實有這方面的原因。不過,要真只是這麼點動機,經過這個葬禮,我也不會再做了。我是想做點事,中國該做而沒做的事太多了。三年自然災害過後,中央為救災也投入過大量的財力,那時卻沒有出現多少經濟問題。槍斃一個劉青山一個張子善,有沒有一點震懾作用?有,而且很大。但是,那十七年經濟方面的問題不多,與信仰關係更大。這次洪水發生在『文革』後期,為什麼就出了這麼多問題呢?我認為這裡面值得反思的問題很多。你的建城計劃我也聽說了,這麼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為什麼就不能實施呢?我很想知道知道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這篇文章也嘗試著涉及了這方面的問題。」劉清松哪裡不知白劍這番表白的用意,笑道:「那我更要儘快看看這篇奇文了。」白劍問道:「給你十天時間夠嗎?《時代報告》 九期已經留了版面。我想多留出點時間,結合你提的意見再作一次大改動。」劉清松伸出三個指頭道:「三天!有三天就夠了。」
白劍第四天去找劉清松,卻吃了一個閉門羹,心情一落千丈。他又一次領教了政治家的謹慎。沒有是非,只有利害,更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難道就這麼一直等下去嗎?閉門想了一天,白劍準備走一步險棋。他把自己留下的複印件用快件寄給遠在北京的 《時代報告》 編輯部主任,並附了寫有這樣意思的短箋:「稿子審讀沒問題,先寄全稿供發排,意見我隨後帶去。」他自信 《時代報告》 不會放棄這部稿子,一旦對劉清松這邊徹底絕望了,那時再回京陳述真相,相信雜誌社不會因缺龍泉方面的審讀意見把雜誌開了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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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宣傳部長朱新泉來到古堡,目的只是給白劍帶句話,說劉清松想約白劍去柳城談談。白劍問道:「劉書記是不是去地委開會了?」朱新泉搖搖頭道:「劉書記這次是回柳城休假。」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去,「他給你留了住處,讓你晚上去找。」
白劍大惑不解,遲疑了兩天,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去了柳城白河小區見劉清松。一個星期沒見,劉清松的精神狀態讓白劍吃了一驚:頭髮零亂,鬍子沒刮,領帶歪斜,一身的萎靡氣息。看見屋內又沒旁的人,白劍心裡道:記得他有兩個孩子,這種時候還沒放學回家嗎?劉清松給白劍倒了一杯茶,看見杯子裡漂著一層茶葉,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是朋友家的房子,他們夫妻都出國了。我再燒點水喝。」白劍心想:不是回來休假嗎?咋會住在朋友家裡?關切地問道:「出啥事了?需不需要我幫忙。」劉清松輕輕一聳肩道:「這忙誰也幫不了。」白劍眼珠一轉,說道:「社裡駐H省記者站站長是我大學的同學,和省委吳書記有些私交,若是這方面的事,我還真能幫點小忙。」劉清松一拍腦門道:「看我這記性!」轉身去書櫃裡取出白劍的稿子,朝茶几上一放,「稿子我看了三遍。振聾發聵,振聾發聵。我提不出任何所謂的修改意見。你要的審讀意見我已經寫好,章也蓋了。能成為這篇文章的第一讀者,我深感興奮。」
白劍早看到了稿子上蓋著龍泉縣委宣傳部大印的審讀意見,一時想不明白劉清松為啥要賣這個關子,搞出這樣一個神秘的約會,怔在那裡了。劉清松解釋說:「寫完審讀意見蓋好章,本來準備給你送去的,誰知出了事,怕稿子留在龍泉家裡耽擱了,就帶了回來。當時時間緊迫,沒法給你聯繫。等急了吧?」白劍想起前兩天催稿子的事,不禁羞得滿面通紅,結巴著:「不,不急。我原想你用十來天看出來,也來得及。這樣的話,說不定能趕上八期發出。」仰起頭道,「真的,有啥難處你說說,即使我真的幫不上忙,說說也痛快些。」
劉清松仰靠在沙發上嘆道:「悔不該當年選了這條路,心力交瘁,心力交瘁。要是單純地搞我的建築,會不會也要遇到這種事?說說就說說吧,不說也真憋得慌。如果不出現轉機,你那篇文章,我恐怕無法在龍泉看到了。礦上前一段出的事又叫人抓了一次。」白劍驚道:「那件事不是早處理過了嗎?李金堂還真要借這件事把你擠走?上邊難道就不明白?因為那個礦,你……」劉清松接道:「挨了個記大過處分。這次與李金堂無關,是上邊又抓了這件事。說我在龍泉栽了這個跟斗,要調我去西川。」
白劍一聽是這種事,也沒辦法,只是說:「這事就沒轉機了?西川是個三四十萬人的山區小縣,平調你過去,也算是一次重複體罰了。得想點辦法。」劉清松喃喃道:「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該搞那個剪彩儀式,把自己的弱點暴露了。」白劍忽然就想起了龐秋雁,試著說:「秋雁縣長不是回柳城當了科委副主任了嗎?你們都在柳城多年,總能商量出個對策的。」劉清松神色大變,掏出一支煙,塞了幾次都沒噙住,說道:「西川不能去,西川不能去。」側臉用迷惘的目光看著白劍說:「再也沒有秋雁了。看來我只能接受這個現實。要留在龍泉,我只能這樣。白老弟,你說這人能不變得兇狠嗎?強食弱肉,強食弱肉。算了,不說這些了。我現在沒別的奢望,把一切都寄托在你這顆重磅炸彈上了。只要我能在龍泉把新城建起來,失去的一切就能重新找回來。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價留在龍泉等待。」
白劍聽得一陣清楚一陣糊塗,又知道不能再問了,當即作出決定馬上回北京,收好稿子站起來道:「老劉,我今晚就帶著稿子回北京。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我盡最大努力,讓這篇文章八月號面世。」四隻男人的大手緊緊握在一起了。
這一天,李金堂在辦公室召來了負責監視白劍行蹤的夏仁。白劍能在爺爺的葬禮過後,仍把蓋著中華通訊社血紅大印的介紹信遞到龍泉縣委宣傳部,李金堂感到意外,心裡暗自慶幸沒一時衝動前去八里廟弔孝。要是去白劍爺爺的靈前鞠了躬,事後白劍仍這樣有恃無恐地拿著尚方寶劍翻舊帳,那可真是栽到老家了。李金堂耷拉著眼皮問:「這兩天白劍又到過哪些地方?」夏仁答道:「四天前,他拎著旅行包走了,說是去柳城辦事,一直沒回龍泉。我給地委和行署都掛了電話,都說沒見過他。」李金堂滿意地點點頭,自言自語似的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龍泉人不想翻這些舊帳,他能翻得動?記者又不是御史,可以直接寫密折送進宮裡,大不了寫份內參泄泄私憤。就是他寫了文章要公開發表,不是還要龍泉審查嗎?你忙去吧。」
龐秋雁竟還有這樣一段傳奇,以前倒沒聽說過。劉清松不知厲害,這回八成要下西川了。又要看到一季紅花謝過,李金堂品嘗著幾年沒遇的極大滿足。再品柳城政壇近來出現的這則插曲,李金堂又感到一絲得意。玉豹雖也煩人,終究不入正道,歐陽心裡自然有秤來稱,不能不防,卻也毋須處心積慮。龐秋雁對劉清松,那是真戀,劉清松又是省里掛了號的四代接班人,這齣戲會是個啥結局,難料。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不虛。這麼想著,一段悠遠的往事飄入了李金堂的思緒。
在龍泉土地上流傳了千年的漢光武帝劉秀的語錄,實際上影響著李金堂做人的根本。這語錄是: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劉秀年少時,其志向也非高遠。一次,他隨朋友進京,遇上新朝帝王莽移駕。只聽鑼鼓大震、號角齊鳴,只見兩隊兵卒跑步向前,路人紛紛躲避,一官員威風凜凜立於街中,大喊一聲:「皇上起——駕————」劉秀看得眼熱,扯了朋友衣袖問:「這是何等官員?恁威風得緊!」朋友答道:「專司給皇帝開道的執金吾。」劉秀當即發願:「做官當做執金吾。」又一次,劉秀和朋友去新野鄉間遊玩,正是仲春,出外踏青者甚眾,鄉間小道為之阻塞。忽然,對面一群少女旁若無人,嬉笑著呼嘯而來,其中一綠衣女子笑聲如金鈴滾地,行走若青蛇曼舞,美不勝收。劉秀早避至麥田,又扯了朋友衣袖問:「此綠衣女子何人?」朋友答道:「乃新野新出美女陰麗華。」劉秀再發一願:「娶妻要娶陰麗華。」日後,劉秀起事登了大寶,帶來漢室中興,自己也用了個開道的執金吾,真的娶進了新野美女陰麗華。李金堂少年時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說,頓時感到呼吸急促,隨之對這遠古之事心馳神往了。
李金堂十六歲那年,因巧遇孔先生,遂到縣城跟正做著歐陽恭良龍泉帳房的孔先生讀書,兼為歐陽家做一些閒雜。此時,李金堂已開情竇,尚未遇入眼美女。秋天,歐陽恭良帶著新婚的兒子歐陽春、兒媳慕慧娟回龍泉巡視。李金堂著著實實體味到了差不多兩千年前劉秀在踏青時被新野美女陰麗華的美麗擊穿了似的那種感受。慕慧娟本是省城一家著名戲班子的名旦。歐陽恭良為了慶祝歐陽家的四福居商號揚名三十周年,在省城總號舉行一系列活動,其中請這家著名的戲班子到家唱了五天堂會。五天堂會一過,公子歐陽春馬上成了這家戲班子的鐵桿票友。過了一年,歐陽春鄭重其事地對父親說:「不給我娶親則已,要娶一定要娶慕慧娟。」歐陽恭良與兒子鬥爭了一年,終於作了讓步,用十二輛小汽車擁著八抬大轎,把一個戲班子的名旦娶進了家裡。
回龍泉後,歐陽恭良住在東城老宅料理龍泉商務,讓兒子和兒媳住在西城城隍廟街的另一處宅院。這個宅院後面蓋有一個戲樓。老歐陽酷愛聽戲,尤喜花旦一角,卻極力反對兒子娶花旦,實在有點葉公好龍。因父子分別住在城東城西,一日三餐又要同桌共進,這傳話的差事就落在小夥計李金堂頭上。
李金堂第一次帶著兩頂轎子到城隍廟街喚少爺和少奶奶去老宅用晚飯,心裡對夥計們中間傳說少奶奶如何如何美麗不以為然。這幾天他奉孔先生之命到石佛寺收帳,回來時老宅只剩下了歐陽恭良和孔先生。剛剛走近院子,李金堂就被那金鈴一般脆亮的嗓音攫住了,他轉身對轎夫說:「你們不要靠近大門,就在這裡待著。」獨自走到大門前,揚起了手,發現門沒閂,躡手躡腳進了院子。堂屋門緊閉著,門縫裡又傳出一個男人的唱段。男人的聲音剛落地,另外一個尖厲的聲音又響了。李金堂聽出這是 《白蛇傳》 中 《斷橋》 一折,心生好奇,湊近房門,單眼吊線從門縫朝里偷看。這一看,渾身立即打了個激靈。那扮青蛇的女子正揮著寶劍追殺許仙。許仙鼠竄一圈,撲通一聲跪在扮白娘子的女子面前,顫聲喚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只見白衣女子緊蹙兩道柳葉長眉,撲閃著淚光點點似怒似怨似愛似恨似悲似愁的杏眼,紅唇微微顫抖,慢慢抬起右手臂,一個蘭花指伸出,途中倏地變成一指,朝地上跪著的許仙的腦門兒點去,眼中那份情忽地全變成了恨,許仙朝後一仰,就要跌倒,白衣女子眼神忽又變得愛憐、關切,身子向前一傾,探出雙臂做了扶許仙狀,中途發現許仙並沒栽倒,再用一指點去,嘴裡吐出一句念白:「你這個冤家呀——」熱淚滾落,用衣袖掩面,腰身朝後一彎,踩著小碎步離許仙而去。李金堂被這女人幾個瞬間展示出的不重樣的美麗驚呆了。門突然間打開了,那個扮青蛇的女子卡腰罵了起來:「你是誰家的野小子?一點規矩也不懂!進大門為什麼不敲?」李金堂訕訕地搓著手,囁嚅著:「門,門沒有閂。」小女子朝外逼了兩步,「你還蠻有理嘛!這是你的家?你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偷東西呀你?」李金堂呆呆地望著屋裡正在脫戲裝的慕慧娟,好像並沒聽見小女子的話。慕慧娟走到門口,笑吟吟地看著李金堂說:「你是不是有事?」小女子冷笑道:「看他賊眉鼠眼的,不是個好人。」慕慧娟拉了一把小女子,「胡眉,你別把人家嚇壞了。你是不是聽見我們唱戲才進來的?」李金堂看見歐陽春也換好了衣服走到門口,把目光從慕慧娟身上拽下來,恭立一旁道:「少爺,少奶奶,老爺吩咐我來接你們過去吃飯。老爺說,今晚縣黨部劉主任、保安團陳團長都要帶著太太來回拜,讓你們早點過去和他們親近親近。我早來了的,聽你們唱 《斷橋》 正在興頭上,估摸時間來得及,就沒驚動你們。」歐陽春換著西服,看也沒看李金堂,嘴裡咕噥一句,「還是個有眼色的小廝,不讓人煩。」胡眉又丟過去幾個白眼,自顧說著:「一雙賊眼嚇死人,可煩著呢!」慕慧娟正幫歐陽春正黑蝴蝶結,說道:「胡眉!不許這樣待老家的人。」轉過身子笑吟吟地看看李金堂,「長得蠻機靈,辦事說話也在板在眼的。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來歐陽家做了多久了?」李金堂激動得心裡一顫,點頭弓腰答道:「回少奶奶,回少爺,小的姓李名金堂,今年十七,跟孔先生差不多一年了。」慕慧娟整好了衣服,說道:「阿春,這小李子看著怪順眼的,不如把他帶到省城家裡去。」歐陽春邁步跨過門檻,答道:「看看爹的意思再說吧。你喜歡的東西,不用和我商量的。」李金堂忙鞠個躬道:「謝少奶奶、少爺栽培。」胡眉冷冷說道:「這種人滿街都是,還用從龍泉往省城帶!你看看,一聽給個甜頭,連個尊卑都忘了,少爺要喊在先都不知道。少爺、少奶奶要出門,也不在前面引個路,立在堂屋作揖,人模狗樣當主人哩。這點規矩都不懂,到省城也只會丟人現眼的。」李金堂聽得渾身一冷,一溜小跑出院子忙把轎簾掀了起來。歐陽春、慕慧娟、胡眉主僕三人正要出院門,慕慧娟笑著問胡眉,「我看著怪順眼的小廝,你咋一見面就這般不耐煩他。就是老爺答應他去省城,家裡的活兒也還用得著富貴的,是不是為了這個?」胡眉這一陣可不是正和省城歐陽家小廝眉來眼去,一聽慕慧娟有意要帶李金堂回去,心裡又對李金堂生出一層惡感,又聽慕慧娟點破了自己的心事,忙說:「少奶奶哪裡知道下人們的心事,這種人我可見多了,只用看看他剛才夾在門縫裡的賊眼,我就知道他是那種人在井底卻整天想著吃天的人,這種人一得志,就會六親不認的。」一看只有兩頂轎,又沖李金堂說道,「我雖是個丫鬟,可我是歐陽家的丫鬟,出門也是要坐轎的。你是不懂這個理呀,還是咋的?」李金堂也不敢惱怒,賠笑道:「回少奶奶,回這位胡眉姑奶奶,小的怎不知這種規矩,只是聽說胡姑娘長得如一縷風,才抬了兩頂轎,讓胡姑娘在轎里也能侍候少奶奶哩。」慕慧娟自小在梨園裡長大,一見李金堂這樣聰慧,一時忘了身份,伸手拍拍李金堂的腦袋,笑道:「難為你能這樣說話。胡眉,咱們走吧。」
這一瞬間,李金堂在心裡默許一願:今生今世,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的女人。半個月後,歐陽一家離開龍泉回省城了。李金堂自然也討到了歐陽恭良的歡心,去省城只是早晚了。
誰知沒過多久,李金堂參加了革命,走上了另一條全新的道路。幾年後,他娶了賢惠能幹又頗有幾分姿色的春英,十七歲發的那個願似乎早被他遺忘了。
一九五六年深秋,剛剛榮升龍泉縣縣委副書記的李金堂再一次和十年前的少爺、少奶奶遭遇了。一天,秦江縣長找到了李金堂。秦江說:「社會主義建設高潮來到了,讓人振奮的事情很多呀。省政協歐陽恭良副主席決定把自己的全部資產公有後,最近又決定把他的寶貝兒子、兒媳和兩三歲的小孫女送到咱龍泉落戶,讓他們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這幾天他們就要回來了。你看怎麼安排他們?」李金堂怔了很久,才結結巴巴說:「一、一定要好好安排。」
幾天後,李金堂以縣委副書記的身份接見了歐陽春、慕慧娟、歐陽洪梅一家和一起來龍泉落戶的胡眉和張富貴夫婦。歐陽春到縣第一高級中學當語文老師,慕慧娟到縣曲劇團當演員,張富貴和胡眉被安排在縣政府當鍋爐工和資料員,兩家合住在歐陽家的老宅里,都成了龍泉縣父母官李金堂的子民。這次接見給李金堂留下一個感嘆:她為什麼還是這樣年輕、鮮嫩,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樣啊。
幾十年後,李金堂面對辦公室窗外那一片垂柳,對幾十年前的這個細節仍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慧娟看我的眼神為什麼那麼陌生?
在以後漫長的九年裡,李金堂從未放棄過十七歲所發的那個宏願。然而,他竟在這個女人面前寸功未立。一九六五年冬天,歐陽春患肝癌去世後,李金堂正準備改變策略對付這個不進油鹽的女人,還沒等他行動起來,慕慧娟就吞金自殺了。在那九年裡,李金堂惟一進行的謀略,只是在一九六二年把張富貴和胡眉兩人送回了張富貴的老家四馬橋。李金堂覺得這個難馴的丫鬟很可能會影響慕慧娟的判斷力,他覺得胡眉這人記仇,凡事只憑感覺,易壞大事。
張富貴弓著腰推著自行車爬菩提寺中學下面的漫坡,車龍頭東扭西歪不肯直著向前,后座上的胡眉喊道:「停住停住,讓我下來。你以為你還是當年背著我翻牆頭的富貴娃呀?」張富貴扶穩龍頭,扭過臉憨笑著看胡眉。半天不見胡眉動,張富貴問:「你咋不下哩?」胡眉嗔怪一聲:「人老了,眼也差遲了。我要能下,不早下來了?還不快抱我下來。」張富貴老眼左右一掄,這才騰出一隻手去攬胡眉的腰。胡眉又笑罵道:「人老了膽也小了,當年,少奶奶午睡,你也敢把我按……哎喲——」張富貴又想扶車又想攬胡眉,想著胡眉搭個勁就能跳下,誰知胡眉腿早坐麻透了,伸出雙臂壓過來,把張富貴壓個屁股蹲兒,車子朝另一邊摔倒了。一對老人相視一笑,張富貴說道:「你也不是六尺高牆頭一躥就下的騷狐狸了。」胡眉做一臉媚態,伸出指頭點了張富貴的額頭,另一手撐著地站起來,捶著腰跺著腳,抬眼望望半空的太陽,嘆一聲:「你我都老了。」
張富貴扶起車子,拍拍褲子上的塵土,攆了幾步,扭頭問道:「這件事你打聽確實沒有哇?李金堂年紀和咱們也差不多,能和小姐有啥子不清白?」胡眉陰陰地一笑,「老牛吃嫩草,越吃越不飽,就我這早謝了的黃花,你不是也有興致、有力氣伸來拱一拱?再說,你能和李金堂的身體比?這事十成十是真的,第一次看見這個李金堂,我就看出來他是歐陽家的災星,你不知道,他夾門縫裡那隻眼那個亮啊。少奶奶躲閃了十來年,總算躲出個清白。誰知道山不轉路轉,小姐她——我不能忍心讓小姐叫這個惡人霸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