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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7:27 作者: 柳建偉

  高四喜把碗朝桌子上一摔,半碗麵條撒成一攤,「咋辦?涼辦(拌)。眼給我把細點,耳朵給我磨尖點。看看再說。」來報信的人絡繹不絕。「四爺,我讓小三過去看了,電影公司拿了十部新舊電影,讓白家選著放,白十八已經派人去整場子了。」「四爺,百貨公司送來二三十個瓷盆和兩匹黑布。黑布白十八已交給幾個女人拿回去做黑紗了。毛巾廠派人送來兩百條白毛巾。」「四叔,鄉里派人送來了四頂大帆布篷。白家準備把院子都蒙起來,里里外外掛一百隻大燈泡。」「四爺,縣糖菸酒公司送來二十箱白酒,十箱杏花山牌黃酒。」有人評價道:「日鬼的,白家這次大待客,竟不用花自己一分錢了。」高四喜一直不停地在屋裡抽菸,半截煙丟了一地,突然,他又掐滅一支煙道:「老十,你去把六成給我叫來。」不一會兒,一個面相實誠的中年人進了高四喜的家,背靠著門一站,謙恭地哈腰說道:「四叔,你有啥囑咐的?」高四喜笑眯眯地新開一包臥龍煙,抽出一根遞給高六成道:「你家小五近來改口沒有?」高六成打個哆嗦道:「四叔,看來只能動用老族規,把她沉了河算了。」高四喜嘿嘿笑著:「解放後這條規矩啥時候用過?想住班房呀?你疼小五,我知道。其實咱高家的老輩子,哪個不疼小五?小五在我孫女輩里,長相拔梢,聰明伶俐也拔梢。如果不是她鬼迷心竅,非要嫁給白雲飛做填房不可,我也不會叫你管教她。」高六成一臉哭相,咕噥著:「四叔,不是我下不了手,老子打小子的法子我都用了,陳刺條子抽過,跪過磚頭,跪過瓦片,昏過好幾回,可就是不改口呀。」高四喜說:「那就算了。小五要嫁白十八,面子上是不好看。高家一個黃花大閨女,去給白家人當填房,這咋能行?不過,她要嫁,怕也攔不住。這樣吧,你讓小五去找白雲飛,問出縣裡到底有啥大事要叫白劍干,再問出李副書記是不是真的要來弔孝,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白雲飛當了村支書,這人還不算丟到家。我等著你過來回話。」

  白雲飛當了村支書,一肚子打算都因高白兩家不和而無法落實,整天都企盼著高白兩家能團結起來。小五因為戀他挨打的事他也聽說了,心裡很灰,也更覺得兩家和解的艱難。忙碌了差不多一天,沒見一個高姓的成年人前來幫忙,心裡又灰了一層。因此,當小五派人叫他去說話,心裡很有點忐忑。一聽小五的問話,白雲飛感到喜出望外。如果這個葬禮能成為兩家和好的契機,前途不是立馬光明了嗎?高四喜出這一招,怕是想偷看底牌的。於是白雲飛就把白劍和縣委主要領導的關係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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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六成讓小五把話重複講了三遍,這才去高四喜家匯報。高六成道:「白劍正準備為李書記寫本書,這才引出這麼大的動靜。白十八已經派人在白八叔的院子裡設置靈堂,準備學著電視的樣子,來什麼遺體告別儀式。聽小五說,明天縣直各單位都要派人來弔孝,都是國家幹部,不好讓人家磕頭,說弄啥默哀三分鐘。白劍會來事,連劉書記也拉掛著。白劍的表妹,劉書記上個月親自帶車接送到縣藥廠上班了。白劍口很緊,他媳婦和地區當書記的三女大學是同學,當書記三女去北京,就把白劍趕到別的屋,自己和白十三的媳婦睡一起。你讓問的,小五都問了。」高四喜就讓高六成回去了。

  高六成一走,高四喜一屁股癱坐在一張椅子上,口裡喃喃道:「看來有才鄉長不是日弄嚇唬我的。老十,看來你這個村長也不該辭。唉——自古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天命難違,也怪不得你我沒盡心。日他媽,日後花血本也要為高家養出像白十三這樣的人五人六的出來。這麼大的事,我也不好一人做主,你去把三哥、六弟、八弟、九叔、十二叔、十五叔請過來,咱們一起商量商量。」

  不一會,高家主事的八個人都聚在高四喜家了。高四喜一看人到齊了,站起來對三個長輩點點頭,含著熱淚說道:「眼下這個事是咋回事,我也不細說了。我已經把白家和縣上的關係都打探清楚了。縣裡甭管哪幫哪派,都和白十三講朋友,明天來弔孝的車,恐怕寨子裡的幾條街都盛不下。咱高家在上風頭待了四十年,怕是要下來了。李副書記明天要來弔孝,劉書記怕也會有表示,白十八是個心裡做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黨組織拿捏完了。這幾十年,咱高家在上他白家在下,也是因為咱拿捏了黨組織。為這事,我把腿都跑細了,有才妹夫本來答應摳下來四個的,誰知白老八死了,沒摳成。白老八是個福星,是他白家的福星,用死為白家換來了印把子。如今靠選舉,是選不掉他白十八了。靠上邊,咱只有個有才,有才的小命還在上頭手裡拿捏著,能指望嗎?所以,咱只能認。我日他媽,咱高家出去的人咋都只能混個肚子圓呢?」高四喜說得慷慨悲壯,聽得七個人也都是一臉悲涼肅穆,沒有人插話。高四喜呷口冷茶,吐出幾片茶葉子又說:「從土改到現在,平心而論,咱做的事有些過火。土改鎮壓人,白家殺仨咱殺一個。五八年吃食堂,白家餓死的人也比我們多。評工分這些小事就不用提了。分田到戶那年,為爭好地,差點出了人命,上邊為咱撐腰,才擺平的。這些年,同是一張綢機,白家提留二百,咱提一百三;同是一張玉石車,白家交五十,咱交二十,這仇結得不算淺。若是強撐著硬頂,肯定頂不住,弄不好就是連本帶息一起還。三五年下來,高家的元氣就傷盡了。我琢磨一個主意,中不中用,說出來大家合計合計。一個中心意思:和,向白家低個頭,保證高家元氣不傷。兩個基本步驟:第一,利用這個和,要來一個副支書,一個村長,支持白十八的改革,等待機會;第二,吸取經驗教訓,重提那個啥子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修整出幾個好苗子。眼下正是個機會,利用白老八的死,把和的文章開個頭。」

  八個人議了一會兒,都覺得眼下只有這一條陽光大道可走。接著,就議和解的方式。本著隆重、實誠的原則,定下這麼幾件事:一、請五班響器,不多於白家,也不少於白家;二、白家請和尚做法事,高家就請四龍白雲觀的道士做道場;三、高家男女,凡夠得著向白明德叫啥的,一律披麻戴孝,白布由高家自購;四、做一大挽帳,再寫一聯,把和解的意思表達出來;五、所需費用,按高家可養家人丁均攤。八個人推敲幾個小時,確定挽帳上寫四字:功高蓋世,確定上聯為:三百載紛爭狼煙蓋因兄弟鬩於牆;確定下聯為:一萬年和平歲月皆由白公跨河去。

  高十五早過古稀之年,年少時讀過私塾,練就一筆好行草。饒是功力深厚,畢竟年歲不饒人,寫完這三十個字已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跌坐在圈椅上斷斷續續說道:「等墨干後,找倆仔細小媳婦剪了,帳子做好後釘上去描出輪廓,然後再用墨塗上。今天怪,咋沒停電哩。」高老十說:「十五叔,電業局專門派人來查了變壓器,說這幾天一分鐘電也不停。」高十五嘆口氣道:「白老八算是老年喪子,中年喪妻,少年喪父,歷盡人生三大不幸,沒想臨了得了孫子的濟,如此風光啊。咱沾沾白老八的福,看看電視。」高老十打開黑白電視機,龍泉電視台正好播到 《點歌台》 節目。幾行大字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我縣籍中華通訊社記者白劍、我台記者兼編輯白虹的祖父、鳳凰鄉八里廟村白明德先生不幸於今晨五時三十分仙逝,享年八十六歲。我台全體同仁為表示對白公之敬意,特在今晚點歌台節目播放我省著名曲劇表演藝術家歐陽洪梅領銜主演的經典哭戲《陳三兩》。」一屋老者看了兩遍都怔住了。過了一會,高老十說:「換不換台?」高十五道:「別講究了。聽說這個歐陽是綠翠玉的女兒,我看看有沒有她媽唱得好。」

  眼前是一片浩渺的大水,忽而渾黃,忽而蔚藍,忽而平靜,忽而湍急。白劍看見水面的遠處有個黑點在漂。黑點變大變圓,竟像是一顆人的頭顱。果真是一顆人頭,漸漸漂到了白劍的面前。那顆頭竟是父親的頭,還活著,睜著眼睛看白劍,臉上似掛著一絲怨怒。大驚之下,白劍不能動,也忘了叫喊,只是看著父親。父親的身體漸漸浮出了水面,他的兩手托著一具女屍,女屍垂下的右手裡死死地抓著一把稻穗。白劍大喊一聲:「媽媽——」人就醒了。

  他坐了起來,想著這個夢的意義。父親為什麼不說話?你是在鼓勵我嗎?你是在責怪我?你為什麼不表達你明確的意志?你和媽媽隨著一隻天鵝飛翔,就要到天國去了,這是為了和我見最後一面嗎?他們一直相信我,白劍想著。驀地,外面驟然響起一陣鞭炮聲,緊接著,一聲淒婉的嗩吶聲引出一片大哭。誰都能聽出來這不是一個人在哭,不是十幾個人在哭,而是成百上千人在哭。林苟生和幾個男客從大通鋪上爬了起來。林苟生嘆道:「恐怕這是我平生僅見的最悲傷的一次葬禮了。小兄弟,你們白家這些孝子賢孫看來是真傷心呀。我真羨慕爺爺,我死時,要是能聽到三五個人真哭,也就死而無憾了。」白劍已叫這悲愴的哭聲浸染得不能自已,鼻尖一股接一股地酸著,沒有搭話。

  白二十一慌慌張張撞進門來,喊著:「十三哥,十二哥,高四喜、高老十率高家上千人前來弔孝,怎麼辦?」白劍木木地望著堂弟,腦子裡一片空白。林苟生反應敏捷,爬起來喊:「快叫九爺,快叫九爺,高白兩家就要和好了。」白二十一退了出去。林苟生又驚嘆道:「小兄弟,我真服了你們八里廟。還不快穿了孝衣?把白頭巾纏上。」正說著,白九爺和白雲飛走了進來。九爺掩飾不住發自肺腑的喜悅,含笑說道:「這可是值得族史大書特書的盛事。十八,快喊眾孝子,跪出帳篷迎接。十三,你要去跪接那幅功高蓋世的挽帳,取來三叩九拜送到八哥靈前。」

  林苟生走出院門,嚇得腳步定住了。眼前是一片耀眼的慘白,輕輕搖動著流滿了一條街巷,像是要流向無盡的遙遠。白劍扛著挽帳先走進院子,接著,白雲飛和白二十一各扛一聯進來了。一看那幅輓聯,再看遠處高家子孫,林苟生心中一凜:「是什麼力量促使上千人都彎下了高貴的雙膝?這絕不是跪給老爺子的!那又是為什麼?」只見白九爺和高四喜手挽著手,穿過白家孝子留下的過道,跨進院子,慢慢走向靈堂。林苟生看見高四喜在靈前遲疑了一下,右膝跪在一隻蒲團上,又是一個遲疑,左腿才慢慢屈服在蒲團上。「八哥呀——」高四喜的聲音剛一放出,旋即被白家孝子雄壯的哭喊淹沒了。林苟生心想:「這個高家的頭人心裡在想些啥?」扭身看看門外陣營分明的孝子群,他感到了一股驅散不走的寒意浸透了整個身體,不禁打個寒噤。高白兩家長達三百年的仇恨,林苟生並不陌生,一個感覺越來越清晰起來:這是在演戲!小兄弟該怎麼辦?我老林又該怎麼辦?林苟生心裡第一次出現了另外的聲音。仇恨真的能消解嗎?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

  九爺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滿面紅光,中氣十足地看著高四喜說:「四弟,送八哥的事,還要你多費心呀。」高四喜朗聲道:「分內的事,應該的。九哥肯定早有安排,該四喜做的,吩咐就是。」九爺道:「今日貴客很多,四弟在官場行走多年,多半熟人熟臉,你選幾個得力人,專把貴客盯好了。」高四喜道:「九哥你說就是了。」九爺又道:「客人很可能從五個門進寨,北門直通官道,理應隆重些,這裡到北門差不多一里地,高白兩家各選青壯孝子五百,分兩班跪迎客人可好?」高四喜道:「九哥不用客氣。」九爺就挽著高四喜的手出了院門高聲喊道:「高白兩家孝子聽著,各派五百男孝子,分兩班通北門,兩米一個,客人來時跪迎;其他四門,兩家各派百人迎客;十班響器,北門留四班,其他四門各一班,餘下兩班守靈。」

  九點多鐘,縣城的客人一批又一批地來了,帶著各式各樣的車輛,據禮單統計,上午共來客人二十八批計一百三十三人,收花圈十二個,挽帳十六個。最尊貴的花圈為縣委書記劉清松以個人名義派人送來,已安放在靈前最注目的地方。一個上午,白劍只是想哭。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哭得林苟生害怕,把他拖到屋裡臥床休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李金堂還沒有出現。白劍出去給那些局長科長鄉長書記敬了一圈酒,自己真想歇歇了。進了東廂房,林苟生跟了進來,像是在宣布一個重大發現,神秘兮兮地說:「你發現沒有,都吃得心不在焉的,像是丟了魂。李金堂到底賣的什麼關子?要是只有劉清松一人送了花圈,他們恐怕都後悔走了這步棋。劉清松在龍泉差不多成了寓公,無事可做,在這些中層官僚眼裡,已經不是他待不待在龍泉的問題,而是離開的原因體不體面了,這時候跟了劉清松一步,前景有些不妙。事情明擺著,李金堂若不露面,他說沒說過要來弔孝查無實據,而劉清松的花圈已到,到底是跟李金堂呀還是跟劉清松,已經解釋不清了。不像熱鍋上的螞蟻才怪哩。你怎麼聽了無動於衷,起碼要表示一點同情心嘛。」白劍冷笑道:「又不是我加給他們的這種折磨。喪事出這種插曲,我感到很難過。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只能說明龍泉政治生活的畸形。大家都習以為常了,習慣了,也就麻木了。可憐他們沒有用,讓他們醒來,認清自己面對的現實才重要。這已經不是暴露一段歷史真相的問題,不僅僅是李金堂的問題了。不管怎麼樣,我要做。」林苟生思路也從具體的喪事裡跳了出來,現出一貫的面孔道:「我差點忘了咱們的大事。前幾年有句歌詞唱得好: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道呀在一道。」

  下午,來自縣城的客人銳減。上午來的貴客等到三點多鐘,一個個都垂頭喪氣鑽進車裡走了。這種垂頭喪氣的表情放在喪事的大背景下,顯得十分和諧,並沒引起很多人的關注。只是高四喜也變得有點心灰意懶了,心裡不住地在嘀咕:這麼多的人都是捕個風兒捉個影兒嗎?

  「婁阿鼠」和李玲騎著摩托駛進北門,立即引起一路的騷亂。兩人都常在電視裡露面,有些知名度。

  李玲和「婁阿鼠」各在靈前磕了九個頭。白虹去拉了李玲起來,躲在一邊說了一會兒話,像是很熟悉的朋友多日不見似的。李玲看見白劍一人走進東廂房,放了白虹的手道:「我要找你哥談判談判,過會兒再和你說。」

  李玲進來就把門掩上了,冷笑一聲:「好大的架子!到底是京城人物,眼大,我們這種小人物,進去一骨碌,就淹死沉底了。」白劍仔細辨認,又仔細回想,才記起原是見過的,還把一封信裝進胸罩測試過他的定力,很誠懇地說道:「真不好意思,我把你認作白虹的同事了,歐陽團長可好?」李玲莞爾一笑,「念起你還能記著我師傅的名字,我也不計較你把我給忘了。沒想到你們家還有這麼大的排場,孝子跪了幾里地,把我這個從來不哭的,也染得知道什麼叫悲傷了。早知這麼大的場面,應該讓洪梅姐也來見識見識。我說你架子大,可不是為我自己的委屈。」白劍說道:「適當的機會,我一定去拜訪拜訪歐陽團長。」李玲道:「這還算有點良心。你知道我為啥磕九個頭嗎?你猜不出的,我自己三個,洪梅姐三個,剩下的三個是讓你爺爺保佑我實現一個心愿。這個心愿與你有關,現在你穿著孝服,我先不說。你這個人是不是到處都要留點情啊?」白劍很不自在,也沒反駁。李玲拉開門道:「你好好回憶回憶,你什麼時候攪亂過一個女孩十八歲的芳心。」丟下這句讓白劍莫名其妙的話,閃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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