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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01

2024-10-04 18:37:24 作者: 柳建偉

  鳳凰鄉周有才鄉長近來被姨表挑擔高四喜日夜不分時辰的造訪折磨得心力交瘁。高四喜軟磨硬纏的惟一目的只是讓周有才答應阻止八里廟白家的八個人入黨。

  白雲飛當上村支書後,立即走訪了白家七八位有頭腦的長者,詢問上台後的施政方針。在他看來,眼下最主要的任務是如何引導全寨人完成八里廟從農業、手工業到小工業的轉變,儘快使八里廟經濟跨上一個新台階,爭取在兩年內躋身於龍泉經濟十佳村的行列。八里廟現有農田四千八百畝,東臨趙河,一馬平川,在鳳凰鄉有一個寨子一塊地之稱。這樣的條件,很適合機械化種植、收割。白雲飛做過計算,如果增添大型農機十台,這四千多畝地,最多需兩百人耕種。再從靠近寨子臨河的地方劃出五百畝地種蔬菜,三百畝地種菸草。這八百畝純經濟田,用兩百人也足夠。兩項一加,八里廟只用四百人務農即可。而現在,全寨近兩千勞力,百分之八十都成年累月在自家的小塊責任田裡摸爬滾打。全寨現有綢機二十餘張,玉石車三十餘架,拖拉機十八台,鐵匠五個,鞋匠三個,搞手工業和運輸業的人不足三百,八里廟經濟發展的潛力很可觀。白雲飛把這些宏偉的藍圖在老者面前一勾畫,引出一片搖頭。七八個老者好像事先商量過,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十八呀十八,最關緊的不是弄錢,而是發展黨員。」這些長者詳細給白雲飛講述了近四十年裡白家因為黨員人數太少所吃過的大虧小虧,最後又總結說:「你是上頭安下來的支書,風頭一變,興個舉手,就把你舉掉了。支書都當不成了,你那些計劃都成了畫餅。」

  白雲飛暗自嘆服:姜到底是老的辣!分田到戶時,高四喜做了手腳,好地有百分之七十分給了高家。這四千八百畝地,又是好壞混雜,高家不同意集體使用,一切都等於零。實現這些計劃,前提是取得高白兩家的團結。團結這個結果又必須依靠鬥爭。白雲飛最後採取了一明一暗的施政方略:明抓經濟,暗抓組織。上任第一個月,八里廟支部上報兩批黨員讓鳳凰鄉黨委批准。這兩批黨員共有二十六人,白姓十九人,高姓七人。白雲飛正準備發展第三批,鄉常富申書記說:「按規定,一般情況,每年只發展兩批黨員。當然,如有特別突出的,也可以成熟一個發展一個。」第二個月,白雲飛又分四次上報四個有特殊成績的,全是白姓人。等高家從慘敗中清醒過來,八里廟三十個新黨員已獲鄉黨委批准,高白兩家黨員人數的差距已縮小到四人。高四喜得知村支部剛過了六月三十號又上報了十二個黨員,其中高姓人只占四席的消息,當晚就去了周有才的家。高四喜進門就哭喪個臉說:「妹丈呀妹丈,你救救高家吧。」周有才道:「前些日子見你,你不是說白雲飛做事大面子上過得去,知道抓正經事嗎?今兒又咋啦?」高四喜就把白雲飛突擊發展黨員這事先說了。周有才撲哧笑將起來:「我以為天要塌了哩。白雲飛抓基層組織建設,抓得有聲有色,縣委組織部溫部長準備下一步派人到你們八里廟搞經驗材料哩。白雲飛腦子好用,這時候發展幾個專業戶入黨,一下子就引起縣裡注意了,鄉里也有了面子,有啥不好。」高四喜忙道:「這發展黨員能像割韭菜嗎?他又報上來一批,十二個人。」周有才笑罵道:「你算個雞巴老黨員。韭菜?黨員發展得多,證明我黨的事業蓬勃旺盛。你還嫌韭菜長快了不是?」高四喜一拍大腿道:「你看我急的,一掂就戳到牛屁股上了。不是韭菜該不該割,是他專割白家的韭菜賣。這兩三月,白姓的韭菜熟了二十三茬,高家只熟七茬,都在一塊地里長,為啥白家的就熟得快些?」周有才撓撓頭道:「這個我倒沒太注意。你找我幹啥?我還沒問你呢!」高四喜道:「白雲飛又報來一批,又是白家多高家少。」周有才道:「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我先問問吧。」

  隔兩天,高四喜又來了。周有才先說了:「多大的事,跑一趟又一趟的。不是我說你的,人家白家的人,就是比你們高家的素質高。志願書和申請書我都看了。人家的,寫得又長又水靈,一看就是動了感情。你們的,又短又乾巴,就這四份申請書還差不多。」高四喜囁嚅著:「他們是早有準備,活兒自然做得光亮些。」周有才有點不耐煩了,「那就等明年吧。明天一大早我要到縣裡開會哩。」高四喜只好告辭了。周有才從縣裡開會回來,高四喜已經在家裡坐著。「還是那事?」「咋不是那事。」「你讓我弄啥?」高四喜已經老淚汪汪了,「白十八這是有預謀哇!這一弄,白家的黨員就比高家的多倆。以後他一碗水端平,啥痕跡也找不到了。幹了幾十年支書,咱懂。別看只多倆,選支書票數就能過半。白雲飛沒大錯,就再也拉不下來他了。白十八這是反攻倒算呀!你想個法,把姓白的拉下幾個,也就救了姓高的幾千人。聽說他下一步要重新分地。」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白雲飛哪裡是分地,他是想把土地集中起來使用。他的想法不錯,鄉里已明確表示支持。人家七里營的劉莊,地沒分,如今不也富得流油。咱們鄉的馬齒樹,人口跟你們八里廟差不多,這幾年馬呼倫暗地裡攏到一堆兒過,也富成啥樣了?馬呼倫當了縣人大代表,又當了省勞模,多風光,多給鄉里長臉!哪像你們八里廟,事多!」高四喜老淚縱橫了,「你不明白八里廟的人都想些啥。你就答應摳下倆吧。」周有才老婆插話了,「有才,姐夫幾十幾的人了,沒有大難處,也不會掉眼淚豆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摳倆就摳倆唄。」周有才說:「好,我想法摳下來倆。」高四喜揩乾了眼淚,仍沒走的意思。周有才氣笑了,「下星期一定下開黨委會,你總不能一直在這裡等結果吧。」高四喜嘿嘿笑道:「妹夫,你已定了救人,救人就救徹底吧。摳倆打個平手,不如摳下來四個,高白兩家都剩四個,也沒讓你為難。」周有才搖搖頭道:「真拿你沒有辦法。那些年你要是一碗水不歪端,也不至結這多的仇。好了,我答應你。」

  

  星期一早上,周有才一開院門,高四喜已在門外圪蹴著。高四喜嘻嘻笑著:「我怕你大忙人,事多給忘了,趕來給你提個醒兒。」周有才也不好再責備,說道:「吃飯沒有?」高四喜說:「吃倒沒吃,不過不用吃家裡的飯了,來了幾個人,等會兒去你們鄉政府的館子裡吃點。」

  黨委會定在十點鐘開。九點半,周有才進了常富申的辦公室。這件事看來不辦不行了,高四喜帶幾個人在街上茶館裡死等,中午還要請周有才喝幾盅。周有才想先和常富申通個氣,省得常富申誤會了。剛把事情說清楚,王副鄉長進來了。幾個月前,王副鄉長因在八里廟開槍逼人拆房,挨了個黨內警告處分,停職反省兩個月,這才剛剛官復原職,步子踩出的響動小得連兔子也驚不跑。他朝兩個主官點點頭說:「縣委辦公室陳主任剛才打了電話來,說八里廟那個白記者的爺爺今早病故了。」周有才因還沒把事情談妥,心裡急,忙接道:「死了七老八十的人,與鄉里有啥關係!」王副鄉長訕笑道:「我不就是因為白記者才背個處分嗎?陳主任說,白記者正好回縣辦大事,要鄉里派人去看看。又說李副書記已定下來明天前去弔唁,縣直各單位都要派人去。」常富申站起來問:「沒說別的?」王副鄉長道:「沒說別的。」常富申看著周有才道:「那個事辦不成了,全部通過,把消息今天就帶過去,你說呢?」周有才道:「還有啥說的。我看得先派個人去瞅瞅,缺啥少啥,趕緊從鄉里拿。」常富申說:「那就開會吧,這件事也算個議題,沒多的有少的,鄉里總該表示表示。小王上次得罪了人,迴避一下好,老周,明天你我怕都得露露面了。」周有才說:「有啥說的。」

  高四喜看見周有才走出鄉政府的大門,忙笑臉追了上去說:「酒菜都備好了,在那邊的三鮮酒家,你咋忘了。」周有才停下來,車轉身子道:「事沒辦成,咋能喝你的酒?」高四喜驚道:「常書記不同意?」周有才冷笑道:「哪一個我都舉手了,不舉不中。」高四喜臉上有了慍怒,「你答應的事,弄得我這老臉往哪兒放嘛!」周有才道:「你差點讓我跳了坑,八里廟死了人你咋不早對我說?還埋怨我!」高四喜問:「白明德死了,關這啥事?」周有才哼了一聲:「虧你還是個老江湖,好了傷疤忘了疼!白明德是白記者的親爺!白明德的死把全縣都驚動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我和常書記還要去弔孝哩。」扔下呆若木雞的高四喜,獨自走了。

  白劍和林苟生回到八里廟,免不了在靈前哭了一場。林苟生哭聲如鍾,震得滿寨子嗡嗡響,悲悽之狀,如喪考妣。白家族人感念一個外姓人哭得赤誠,不忍久聽,遂有兩個漢子過去架起林苟生去廂房歇息。白劍收住哭,站起來,揭了爺爺身上的白單子,見老衣還沒穿,疑惑地問:「衣服還沒穿?」九爺沉著臉說道:「女眷先出去迴避。十三,你回來了,淨身之事別人就不好代勞。」有人端來一大盆熱水,擰了毛巾遞給白劍。白劍慢慢揭去白單子,像是睡去的老人赤條條地赫然現了出來。因久病臥床,白明德已瘦得皮包骨頭,兩條腿只剩一層皮包著腿骨頭,粗細已和胳膊相差無幾,胸部已無片肌塊肉,肋骨畢現,惟那一團陽物依然茁壯,似乎凝固著生命向死亡抗爭的全部悲壯。白劍不忍久視,拉了單子蓋了爺爺的下體,展了毛巾給老人洗臉。

  穿好內衣和中衣,九爺招呼一聲,白劍的姑姑帶著女眷從裡屋魚貫走出,每人手裡各捧一件老衣,七手八腳、井然有序地穿著。穿羊皮夾襖時,一媳婦手腳忙亂,支老人後背的手伸遲了,老人向後一仰,面部似現一縷驚愕。九爺威嚴地嗯了一聲,「小心!別碰醒了他。」

  林苟生進了堂屋,摸出一隻綠翡翠菸嘴放進老衣的口袋裡,「爺爺,路上走好,到了那邊記著配個白金煙鍋,白金配綠翠,這就齊了。你走得太急,也沒托個夢給苟生,沒給你備齊。缺啥少啥,告訴苟生一聲,啊。」說得情真意切。九爺聽得感動,翕了翕鼻子道:「忒貴重了點。八哥一輩子儉樸,沒想到死了能用翡翠這種罕物。」林苟生抹一把眼淚道:「我和小兄弟終日在外奔波,沒有好好孝敬爺爺,這次再不表表心意就沒機會了。」說著,把一個黑皮夾子交給九爺道:「也不知該咋稱呼,喊一個大爺吧,這點錢算是苟生一點心意。天熱,要用錢的地方很多。」白劍忙道:「老林,你這麼幹我就不高興了。」九爺卻接了皮夾子,說道:「十三呢,你京城待久了,也不要忘了鄉俗。你這位異姓大哥有這心情,我代表白家近兩千口人領下了。人心換人心,日後你這位大哥用得著你,你也要用心不就是了。」白劍一見這陣勢,知道這葬禮要大操大辦了,想了一下說:「九爺,天熱,我的意思是早入土為安,爺爺也不會忍心這麼多人為他的事累著了。」九爺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你回了八里廟,就不是北京城裡的大記者,只是白家一個有出息的子弟。你有大事要干,送八哥的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省得累倒了你,該你幹的事,我會叫你的。來了貴客你出來招呼一下,閒時就陪你這位大哥喝喝茶。我和十八已有過商量,這回送八哥,一定要送得風光。入棺前你先歇著吧。」

  白劍不好再爭,帶著無可奈何走出院子。院門外有個兩三百平米的大空地,是八里廟的一個飯場。相傳,高白兩家經歷了李闖王血洗龍泉大劫,心有餘悸,吃飯不敢在家裡吃,都端著碗到外面,邊吃邊看通往寨外的官道,一旦發現風吹草動,也好逃命。久了,就養成了在外吃飯的習慣。幾個青壯漢子正在空地上栽樁子,白劍一問,才知道準備把這個大空地用帆布篷蒙成一個能防雨的大廳。白劍自言自語說:「要是像滾雪球一樣,將來難以收拾。」林苟生道:「因為你,白家翻了身,他們自然要藉此機會表達表達自己的心情。你要不領,反倒落個便宜怪了。」

  正說著,一輛拖拉機開過來了,從上面跳下一個白雲飛。十幾個人圍上去,拖車上的幾個帆布篷。白雲飛看見了白劍,跑了過來,擦著汗說道:「十三哥,早上因要去租借這些帆布篷,就只跟虹妹說了,她中午錄了新聞,下午回來。」白劍一臉不高興,「雲飛,九爺他們要這麼辦,你也不攔一攔!這弄下來,要花多少錢!」白雲飛道:「錢不成什麼問題。各家已主動提出拿一百,有這兩三萬塊,大項上也就差不多了。」白劍罵道:「這是誰出的主意?你這個人怎麼一點腦子也不長?哪一家能有這一百元閒錢扔在喪事上?」白雲飛道:「完全是自發的,沒誰號召。有的拿得更多,這一百元的數是九爺定下的。」白劍喝道:「你是支書,就不知道這是浪費?就不知道這是胡折騰?」林苟生攔道:「你們兄弟倆就別爭了。這事雲飛也做不了主。白支書,我剛才又給九爺一萬,實在赤貧的戶,錢退給他們吧。」白劍不好再責怪白雲飛,伸出拳頭砸砸自己腦門問道:「告訴我,九爺他們還準備做些啥?」白雲飛囁嚅道:「也沒啥。以你的名義給八爺刻了一塊碑,再買四棵雪松,墓地就這兩項花錢,老屋早備下了。九爺讓請五班響器,說是白、高兩家本是五兄弟,後來鬧生分了,該每門請一班。這些都不算啥,我從心裡也贊成,現在都又興起來了。各家出了錢是出了錢,從晚上開始都要派人來做事情,也吃飯,加上每人的頭巾,也花個差不多了。八爺熬過了八十四的大關口,是喜喪,九爺說這樣也是熱鬧一番。我呢,提出請三場電影演。這都不過分。說起來,一個葬禮花三萬,是有點多。可均到兩三千人頭上,又很儉樸了。惟一拿不準的,是九爺要請菩提寺的和尚來做法事,這事還不太興。」

  沒等白劍發作,一陣鞭炮聲響了。幾個人朝寨門方向一看,一輛北京130小卡車緩緩駛了過來,一個人站在車上,放著鞭炮。車停了,司機房跳下一個精精幹乾的小伙子,捂著耳朵躲閃過去,等鞭炮聲一停,大聲問道:「哪位是北京回來的白記者?」白劍迎了過去道:「我就是。請問……」沒等白劍問出來,小伙子搶上一步握住白劍的手道:「我是縣飲食服務公司的小王。聽說你爺爺白老先生病逝,我們公司張總經理叫我送來點東西表表心意。有應急的冰,還有幾箱飲料。明天張總經理要率人親自來弔唁。」白劍聽得一片茫然,挖空心思想了,也想不起什麼時候和張總經理有過什麼交情,只好笑著說道:「謝謝了,請到家裡喝杯茶吧。」小王道:「茶不用喝了,下午還要用車進貨。我們幾個進去給老爺子磕個頭表表心意就回城裡。」

  白雲飛從車上卸下六大塊冰,十二箱汽水,四箱罐裝飲料,忙喊上禮單的登記下來,又去找小王問了張總經理的名字,也寫在禮單上。送走這批客人,白劍覺得這事有點奇,喃喃說道:「我從不記得認識這麼個張道龍。」林苟生說道:「世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是讓人記的,有的人是記人的。可能是你什麼時候的同學,你忘了人家,人家卻把你記死了。這份禮倒也闊氣,像是發達了,借這個機會和你敘敘舊的。」白劍將信將疑,也沒反駁。

  幾個人正在搭篷子,又開來一輛三輪摩托。后座上跳下一個人,裝束像是一個電工,也直接呼找白劍。一問,才知是縣電業局的。電工說道:「我們梁局長聽說白老爺子過世,怕電不順手,派我來檢修一下變壓器,順便帶些導線什麼的。你們想放電影想幹啥,儘管安排,梁局長說了,在老爺子入土安息前,八里廟的電一分鐘也不會停。」兩電工扔下扁兜裡帶來的兩大盤導線、一大盤豌豆粗鐵絲、一紙箱一百五十瓦燈泡、二三十個燈頭、電閘,馬不停蹄去檢修變壓器。白雲飛喜道:「雪裡送炭,雪裡送炭。這裡的電一天兩頭停,啥事都不好安排。我正想著去借幾個小發電機放電影哩。」老江湖林苟生已經嗅到些味道,意味深長地看了白劍一眼,道:「小兄弟,厲害吧,一缸又一缸人情叫你洗來叫你泡,硬的把你泡軟了,軟的把你泡化了,甜的把你整酸了。不夠咸,加把鹽;不夠甜,弄包糖精倒進去。像一個風月老手侍候你,看你招安不招安。」白劍下意識地搖著頭,嘴裡說:「沒這麼嚴重吧。」林苟生一臉自信,說道:「這件事肯定是李金堂授意,你等著瞧吧,好戲連台,大頭在後頭呢!他要和你講和,用人情一瓢瓢潑你,潑得你啞口無言。」

  果真是好戲連台。到中午吃飯時間,又來了幾批非正式弔唁的客人。縣麵粉廠送來二十袋共一千斤精製麵粉,縣糧食局中心糧店送來十袋一千斤黃河大米,縣水產公司送來差不多有一千斤的趙河鯉魚,縣養殖場送來宰好的一頭牛、兩頭豬、兩隻羊、五十隻肉雞,縣紡織品公司送來白布八匹。這五個單位,只有養殖場和白劍有點瓜葛,因為白虹曾在那裡當了五年工人。

  白劍意識到局面已無法控制,也無能力控制了。吃過午飯,他躲進東廂房間坐著喝茶。林苟生抹了油嘴,晃進來道:「小兄弟,到底是古風猶存的八里廟浸泡出來的,滿腦子還流淌著那個禮義廉恥呀!如今興啥?興那個吃人家的嘴不軟,拿人家的手不短。他愛幹啥幹啥,咱愛幹啥還幹啥。用句時髦的用語,叫做絕對自由選擇。他搞這種苦情計,咱要良心上嘀咕,不正中他的下懷嗎?唉,老爺子生前不知做了多少善事,竟積了這麼大的哀榮,這一回,就給你落了個孝名。他願打呢,你就裝作不知,挨著就是了。這種溫柔的撫摸,求都求不來,難得這回糊塗,就糊塗一回吧。」白劍叫林苟生說笑了,嘆口氣道:「這是把我放在火爐上烤,疼在我心裡,你自然輕鬆。」林苟生道:「我倒真願和你換換。情火烤出來,成了人乾兒也是渾身是情。按說老爺子新喪,不該這樣油腔滑調說話,大不敬。可道理不這麼說又說不明白。」

  白二十一跑了進來,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十三哥。」白劍很喜歡這個堂弟,問道:「還干你的團支書?」白二十一道:「高村長撂了挑子不幹了,我代理著哩。團支書早不幹了,我當副支書,給十八哥打打下手。」白劍遲疑一下道:「入黨了?」林苟生插道:「這不是廢話,不入黨能當副支書?!」白二十一問道:「十八哥讓我來問你,縣電影公司來人了,帶了十幾部片子讓選,你去見不去見。」白劍不假思索地說:「不見。你告訴十八,送東西來的都由他接待,我心裡煩得很。」

  白劍正和林苟生閒話,白虹推門進來了,眼泡哭得紅腫,喊了一聲 「哥」,又掏了帕子揩眼淚。白劍心裡也難過,伸手拍拍白虹瘦削的肩頭,心裡一下子想到那個連錦,嘴裡說道:「你一個人回來了?」白虹點點頭。白劍忍不住又問:「那個連錦呢?」白虹說:「他剛剛給縣裡拍了個電視片,有十集呢!前天李副書記看了樣片,給了很高評價。這兩天他忙得很,我就沒叫他回來。」這幾句話已經把她和連錦的關係講得明明白白,再勸她慎重、小心,已毫無意義。可一想到那個小白臉,白劍就感到一種撲面而來的生理上的厭惡,換個角度說道:「小虹,不要把眼光只放在龍泉小縣,這樣就會限制你的發展。你播的新聞我看過幾次,再經過專門訓練,以後瞅機會就能離開龍泉了。」白虹莞爾一笑,「哥,我是個沒多大志向的人,很容易滿足的。咱們家有你這根擎天柱,什麼都撐起來了,用不著我的。我剛才騎車進寨,見一個人,一個人就在誇你,說你可給咱八里廟長了大臉了。」白劍冷笑一聲:「你以為這是多好的事?我沒為他們辦過任何事,為什麼爺爺過世了他們這麼用心?用心良苦呀。你還年輕,不懂得殺人不用刀的道理。」

  「我快八十了,也不懂哩。」九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屋裡了,「你這些話我不愛聽。不管咋說,縣裡待你白十三不薄,待咱白家也不薄。人家來隨點人情,還不是看你白十三是個人物?九爺我看著你一天天長大的,見你這樣出息,我心裡那個喜呀。上次你頂著槍口上,保住了咱白家的兩個寨門,一下子白家就發旺了,這份功勞,白家男女老少都記下了。我想讓八哥風光,為的也是他養了你這麼個孫兒。這人,要知個居安思危才能久旺。人家大老遠開著車來送點心意,為的不就是見見你,讓你記下,你在這兒喝茶不見,我看不好。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人家有什麼惡意。你說說你的道道?」白劍早站了起來,感到這事無法對九爺說白了,低下頭道:「九爺說得對,十三考慮不周。」

  姑父不知啥時候也在屋裡站著了,擺出一副老於世故的面孔說道:「小劍呢,聽九爺的沒錯。如今你是尊大神,聞見香火氣,要笑,這香火才會越燒越旺。你轉個冷屁股過來,香客不都叫嚇跑了?人家劉書記,正正經經的縣大爺哩,買你那麼大個面子,派了小汽車接小青去藥廠上班,這事讓我在村里一直風光到現在。我喜種煙,不喜種棉花,往年村里強壓著頭,不是還得乖乖種上棉花。劉書記的車一去,立馬都變了,村長還到我煙田裡看哩,沒見一株棉花苗,屁都沒放一個。瞧人家劉書記這事做的,那時你還在北京哩。趁著你爺爺的喪事,龍泉上下方方面面多維持一些人,你走了,我們也能跟著沾光不是?我正準備賣了家裡的房,遷到八里廟當個倒插門的老女婿,小青也不姓我的齊,姓你們的白。白虹、白青喊著也趕趟。白家在八里廟窩了幾十年,這口氣定要出得暢快才是。」林苟生聽得一臉木然,嘴角像是藏個跳動的笑麵人兒。白劍的濃眉朝中間動一下又動一下,沒表態。九爺咳了一聲道:「鄉里派人送了幾頂帆布篷用,又捎來消息說明天李副書記要親自來弔孝,你去陪陪人家。鄉里書記、鄉長待咱白家都不錯,這批黨員也都批准了,以後就走順了。高家的人連個腳尖也沒來蹦一個,咱們更要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

  九爺後面說的幾句話,白劍根本沒聽進去,他在想像著李金堂出現後的情形。

  八里廟高家派了不少人,一直在注意著喪事的動向。高四喜挨了表妹夫周有才鄉長的一頓責罵,哪裡還有吃酒吃肉的心情,餓著肚子,帶一干人走小路從高家聚居的南寨門回了家。此時,白家的人正在飯場歡笑著卸大米和麵粉。高四喜一碗麵條吃了一半,就有三批趕來報信的人。第一個說:「四爺,不知啥單位,開個麵包車送來六匹上等白布,能扯幾千個頭巾,怕是客人不少。」第二個說:「四叔,水庫管理處送來一車廂的大鯉魚,我看起碼有八百條。看來白家是準備大待客哩。」第三個說:「四爺,又有人送來一車牛羊豬雞,你看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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