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4 17:50:24
作者: 王朝柱
杜卡斯教授是一位自信心極張的氣,過了花甲仍不減當年。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由於資木主義社會矛盾的急劇發展。藝術上也呈現出千奇百怪的各種濟派。年輕時七約杜卡斯,為了確立一生為之奮鬥的道路,花了不少精力去研究藝術上各種流派的興起復滅。最後,他確認了這樣一條公式:
批判現實主義;古典浪漫主義悅變為消極浪慢主義;而這二者的發展結果,必然是誕生印象派。為此,他把一生的心血,全部傾注在樂壇印象派的崛起、發展上面,並以卓越的成績贏得了社會的尊重。幾十年來,杜卡斯教授的耳邊一直充滿著贊語。他做夢也不曾想到,把自己當做神靈崇拜的冼星海,竟然當著全體同學的面,對自己終生獻身的印象派提出了質疑,並且還指出了自己的得意新作是脫離人民的,是和者蓋寡的陽春白雪,這怎麼能接受得了呢。
杜卡斯教授又是一位不以門戶之見待人的大師。聖誕節之夜不愉快的分手之後,上作曲課的時候,照樣嚴格要求冼星海,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這使冼星海深為感動。為了伯引起不必要的隔閡,這一對師生誰也不提這件難堪的往事。但是,這件事在他們二人的心中。都引起了不小的波瀾。杜卡斯教授對所獻身的事業堅信不移。冼星海倔強多思,也從不輕易屈服、讓步。在今後的教與學的生活中,這對師生將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勤奮求學,送走了金色的秋夭;耗盡體力的勞動,又迎來了寒風呼嘯的嚴冬。古堡巴黎紛紛揚揚地下了兩天鵝毛大雪,全城都披上了耀眼的銀裝。清晨,身單衣薄的冼星海趕到了巴黎音樂學院的大門口,看見大野寧次郎穿著華貴的貂皮大衣,左手拎著一架德國萊卡牌照相機,右手挽著體態輕盈的柳鶯踏雪走來。他們選好了角度,連拍幾張雪景小照,在嬉笑聲中跑進了音樂學院的大門。冼星海看著大野寧次郎的背影,暗自詫異地問:「怎麼不是楊德烈?……」轉瞬之間,他又想到了一些來巴黎追求西方物質文明的留學生的作為,不禁輕蔑一笑,也快步走進了大門。
高級作曲班留學生的琴房是緊緊相聯的。冼星海走進自己的琴房,打開琴蓋,正要試奏,忽然聽見琴房外邊大野寧次郎在說:「親愛的鶯!等我一下,我回去取一件你最喜愛的東西。」冼星海鄙夷地哼了一聲,便開始集中精力試奏自己的新作。十分鐘過去了,一聲「親愛的鶯」的哀叫聲,驚斷了冼星海的試奏。他側身向門外一看,失魂落魄的楊德烈在糾纏柳鶯。
柳鶯一隻手插進大衣口袋裡,一隻手拿著潔白的手帕輕捂朱唇,瞥了楊德烈一眼,從鼻孔中擠出一個「哼」字來,冷冷地說。『大雪天,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鶯!這些天來,你怎麼對我突然變得冷若冰霜?」楊德烈幾乎就摹下跪了,淒悽然地接著說:「鶯,我最親愛的鶯,咱們出國前的山盟,來巴黎後的海誓,難道你都忘了嗎?」
「一個國家的國情尚且可以改變,私人信口說的誓言又算得了什麼?德烈先生,我奉勸你一句話:不要胡思亂想地拆磨自己了!」
「不!不……鶯!我不能沒有你啊……」楊德烈邊說邊撲上前來,抓住柳鶯拿著手帕的右手,瘋狂地親吻著。柳鶯從大衣口袋裡抽出左手,重重地打了楊德烈一記耳光。楊德烈捂住臉,聲嘶力竭地說:『你打吧里你重重地打吧!可是,你必須回答我:大野寧次郎哪一點比我強?你為什麼拋棄我去愛他?難道就是因為他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嗎?……再說,你、你也要拋棄我們的國家嗎?,……」
「哈哈……」柳鶯大聲狂笑過後,又厚顏無恥地說:「就算你說對了吧!你應該明白,愛情是個自由鳥,是不受國籍所制約的,它是上帝思賜給每一個人的權利!」
楊德烈的嘴張了兩張,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突然他撲通一聲跪在了雪地上,硬咽地說:「鶯!我懇求你,只要你不去大野的琴房,早一天回到我的身邊,我、我情願做你的忠實奴僕懂了吧?是忠實的奴僕?……」
「好吧旦你只要在這雪地上跪著,我就不去大野寧次郎的琴房:」
柳鶯說完冷笑了幾聲,不屑地搖搖頭,意外地朝著冼星海的琴房走去。冼星海怒目而視麟珊走來的柳鶯,再看看跪在雪地上的楊德烈,氣得渾身顫抖,憤怒的熱血在急劇奔流。他搜索枯腸,竟然從表現力極為豐富的漢語、法語中,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來形容這不要人格、有傷國體的下流行徑!柳鶯若無其事地推門而進,信步走到鋼琴前邊,看了看冼星海試奏的新作,一面自言自語地說著:「作曲的進度可真快啊,』一面坐在琴凳上試奏起來。
這時,大野寧次郎傲然地走來,四處尋覓不到柳鶯,卻看見楊德烈哭喪著臉,木然地跪在雪地上。他有意大聲譏笑說:「德烈先生!不顧風雪之寒,如此虔誠地跪著,是企圖得到中國傳說巾的天仙女啊,還是為了感化西方美麗的夏娃?」
楊德烈聞聲抬頭,看見大野寧次郎傲岸不凡的樣子,又是生氣,又是妒忌,可一時又找不到報復的藉口。突然飛來一縷琴聲,他側首向冼星海的琴房一看,不知羞恥地說:『大野先生,你高興得太早了!你所追求的九天仙女,又投到冼星海的懷抱中去了!」
大野寧次郎愕然一怔,向冼星汽為琴守一看,柳鶯正坐在鋼琴前自由地演奏。他三步並做兩步走進琴房,連憤然佇立一邊的冼星海都沒有發現,匆忙把手中的一份攤開,壓在冼星海的碩拿大的譜面上,欣喜若狂地說:「親愛的鶯,請聽聽這支曲子吧?為了表示我對你鏡赤誠的愛,花了將近兩個星期的時間,特為你寫了這首《金髮女鄒》,」
「金髮女郎?……」柳鶯嬌噢地嗦起了嘴:「哼全這首曲子不是獻給我的!」
大野寧次郎一怔,旋又悟出了柳鶯醋意十足的根由。他趁機撫摸著柳鶯燙得一縷縷彎曲的黃毛,調情地說:「我的小鳥,我的天使,在我大野寧次郎的眼裡,您每一根可愛的捲髮都是高貴的會絲。
柳鶯輕輕地打掉大野寧次郎的手,側首飛了一個媚眼,故意賣弄風情地說:召油嘴滑舌!……」 「請給我出去!」冼星海終於象一頭獅子似地暴怒了。『聲大吼,嚇得大野寧次郎和柳鶯匆忙分開,不知所措地看著怒不可遏的冼星海。這時,楊德烈突兀地躍入琴房,雙手緊緊地抱住柳鶯,失去理智地親吻著、哭鬧著。大野寧次郎一把推開楊德烈,傲岸不遜地說了一句:「別再做你的痴情夢了!」伸出右手摟住柳鶯那纖細的腰肢,大聲挑釁地說:「德烈先生!柳鶯小姐希望成為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臣民,你懂嗎?」
「鶯!親愛的鶯……為了我,『也為了喲:的親屬,可不能拋棄我們的祖國啊,……」
「什麼?你們的祖國?……」大野寧次郎看著哀嘆悲鳴的楊德烈,無比輕蔑地哼了一聲,微微聳了聳雙肩,晃了晃腦袋,高傲地說:「放明白點吧!你們中國,早晚也得變成我們天皇陛下的王道樂土。」
「胡說!」隨著一聲怒吼,冼星海一步躍到鋼琴前邊,從譜架上拿起《金髮女郎》的樂譜,轉過身來,他那雙噴吐怒火的目光,狠狠地逼視著大野寧次郎。大野嚇得毛骨諫然,不禁打了一個寒嗽,伸出顫抖的雙手,從冼星海的手裡拿過《金髮女郎》的樂譜,側目看了看驚得屏聲斂息,呆立一旁的柳鶯,匆忙拉住柳鶯的衣袖,夾著《金髮女郎》的曲譜,倉惶地躥出了琴房。
楊德烈呆立片時,大叫一聲「鶯!親愛的鶯―!……」快步尾隨追去。
冼星海怒火填膺,心臟過速地跳動著。他無法平息這火山爆發似的怒火,摔然舉起粗大的右手,憤力向下一揮,狠狠地在鋼琴的黑白鍵上擂了一拳,「恍」的一聲,鋼琴發出了最為刺耳的音響……
黑色的夜幕降臨到大地,巴黎又燃起了萬家燈火。冼星海拖著酸累的雙腿,吃力地登上小閣樓,把頭伸進水龍下邊,讓接近冰點的自來水趕走渾身的勞累和困神。
這時老王頭提著一盒吃食走上樓來,笑眯眯地說:「星海!快趁熱吃吧,這是……菲多琳娜專門讓我給你送來的。」
「這,叫我多過意不去!」
「沒什麼,沒什麼……」老王頭充滿著感情地說:』菲多琳娜對我說,冼快畢業了,功課忙,大雪天又不好找工作,咱們可要多幫助他點!」老王頭一面說著,一面把飯盒打開,露出一個麵包和兩塊牛排,讚不絕口地說:「星海,不瞞你說,做牛排是菲多琳娜的拿手菜,這兩塊是她專門留給你的。」
冼星海『手拿著烤得焦黃的麵包,一手拿著炸得軟硬可口的牛排,十分感激地說:「真沒想到,菲多琳娜也有這麼好的心腸。」
冼星海這樣一說,可就把老王頭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說菲多琳娜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誇她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善菩薩。尤其當他講到菲多琳娜關心冼星海時,則如決堤的洪水,沒有辦法能收住口。冼星海聽了這些話後,覺得老王頭真是有點反常了,老王頭看著冼星海只顧香甜地吃麵包、牛排,不大用心聽他講菲多琳娜的長處,只好敗興地收住了話茬。可是沒過一分鐘,他又興意很濃地說:「星海!前天菲多琳娜對我說,冼是巴黎音樂學院的高材生,他幹麼不去大使館申請官費留學金呢?有了官費,就用不著再起早貪黑去做工,學習成績就會更好,」
「菲多琳娜真是個好心人啊!」冼星海哀嘆地搖了搖頭,毫無興趣地說:「可她不知道咱們的國情,官費留學金,不是為我這樣的窮學生準備的:」
「咳都是一些昏宮啊!……,老王頭氣憤地說:『星海,我看你還是再去大使館碰碰運氣,萬一申請成了,不是更好嗎?」
「好吧!還是那句老俗話說得好,聽人勸,吃飽飯,我就再試試去,」
老王頭從衣袋裡取出一封信,抱歉地說:「你看我,一嘮起來就沒個完,這封信,差一點又被我給揣回去。」
冼星海放下麵包、牛排,接過來信一看,寄信人的地址是中國上海,他激動地叫了一聲「阿媽!……」又陷入思念親人的遐想中。
老王頭關心地說了一句:「星海!看完信就休息吧。」轉身走下樓去。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遠在海外異鄉的遊子,收到母親的來信,其價值何止萬金啊!冼星海小心剪開信皮,取出信紙,雙手捧在面前恭敬地拜讀:星海吾兒! 見字如面:
你離家五年多了,真想念你啊! 我自搬到上海以後, 靠洗衣為生,度日如年……這幾天氣喘病又犯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一合上眼皮就想起了你……你和三妹的事,一直是阿媽的一塊心病,一個在巴黎,一個在廣州,天長日久怎麼行呢?可你什麼時侯才能回來呢?!
你寄回的錢,阿媽都收到了。今後千萬不要再寄錢,我知道這錢來的不易,你留著念書用吧!
阿媽 黃蘇英
冼星海捧著信紙讀了一遍又一遍,捧著信紙的雙手顫抖了,看信的雙眼也模糊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的心才逐漸平靜下來,並開始盤算著自己將來怎麼辦。眼看要畢業了,又要想辦法餬口,又要寫畢業作品,真難為他了。當時法國的經濟危機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再加上正是冰天雪地的季節,找工作真是比登天還難啊!這時,老王頭善心相勸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星海,我看你還是再去大使館碰碰運氣,萬一申請成了,不是更好嗎?」
中華民族正處危難之中,而中華民國駐法國大使館卻仍是個安樂窩。今天清晨,萬里晴空,金子似的朝霞映紅了謝參贊的窗棍。然而這位駐外官員,仍然在罩有黑色窗紗的臥室中睡大覺。據歐洲人說,清晨睡覺最香,被譽為一天最美的時刻。這位可愛的謝參贊,總算向法國的上等人學到了一點東西。 日上三竿了,謝參贊醉眼惺松地伸了伸上肢,懶洋洋地穿好衣服,打開窗簾,十分講究地洗漱起來。不一會,傭人送來一杯濃咖啡,兩塊奶油點心。飯後,他正在尋思做些什麼才能挨過這白天,突然楊德烈醉醒蘸地走進來。
「又喝酒了?快坐在沙發上醒醒酒!」楊參贊表示很熱情。
楊德烈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前額,沮喪地搖著頭,不停地嘆著氣,一言不發。
謝參贊急忙呼喚僕人送來一杯咖啡,甚感詫異地詢問:。德烈!柳鶯小姐怎麼沒有同來?」
「她、她媽的巳經飛啦!嗚嗚……」楊德烈說完伏在沙發上哭了起來。
謝參贊問清了原因之後,坦然大笑地說:「賢侄!我送給你一句話:天涯何處不芳草,何必在此覓閒愁!哈哈……」
「我、我去哪兒尋歡樂交 ……」
謝參贊看著楊德烈神經不太正常,擺出一副教師爺的架子說:
「在這個月煩上嘛,我是個過來人,可以給你談點實在的經驗竺愛情,它是權勢、金錢的陣庸。權勢越大,金錢越多,一生贏得的所謂愛清就越多,舉例說,當年直魯軍閥頭子、山東督軍張宗昌,有五十多個不同國籍的漂亮女人做姨太太。」
「飛可我、我是真心實意愛她PHI可她……她卻跟著大野跑了……謝叔叔,這個女人的心是什麼長的呢?……」
「痴情的賢侄,你近似愚昧了女人,尤其是跑到巴黎來尋求物質享樂、倩神需要的女人,有幾個不是水性楊花的?想開點嘛!你有這樣的門庭, 又有巴黎音樂學院這塊金字招牌,何愁投有更好的黃花少女送上門?我所憂慮的是,怕把貴府的門框擠斷了,」
「可象柳鶯這樣的聲樂明星……」
「有的是!」謝參贊陡然起身,慢慢地踱著方步,故做斯文地說:「在巴黎供職這幾年,我仔細地研究了西方的文化,認為只有電影最能發跡、賺錢!我的任期已滿,回國以後。準備在上海辦一家電影製片廠。」
「這是真的?」
「是真的,」謝參贊把眼眯成一條線,狡黯地笑了笑,操著很講義氣的口吻說,「到時,電影皇后、有姿色的歌星,任賢侄挑選!」
楊德烈突然破啼為笑,緊緊地握住謝參贊的雙手,感激涕零地說:「謝叔叔!我畢業回國之後,一定在您的手下供職,望您多多提絮!」
「哈哈……到時,只怕謝叔叔的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菩薩喲:」謝參贊回身取來兩份錢,在手裡掂了掂,關心地說:「賢侄倩場失意,更需要用錢,先拿這些去用吧。記住,在任何女人面前,都不要矮一頭王 」
楊德烈來時落魄失意,走時又變得趾高氣揚了。事有湊巧,一出使館大門,差點又和冼星海撞個滿懷。楊德烈驕傲地瞪了冼星海一眼,轉身揚長而去。冼星海覺得十分敗興,真想轉身離去。可是, 當他一想到學業緊張,只好又硬著頭皮走進使館的大門。
謝參贊通過不同的渠道,早已獲悉冼星海考取了巴黎音樂學院高級作曲班。但是,他寧願把這份宮費留學金送給楊德烈這樣的人,也絕不用它接濟苦中掙扎、拼命奮鬥的冼星海。他坐在沙發上仍舊翻閱黃色畫報,聞腳步聲用眼一掃,看見饑寒交迫的冼星海走了進來。他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套老奸巨滑的應付辦法。你看他首先是笑容可掬地站起,接著又裝做禮賢下士的樣子說:「巴黎音樂學院高級作曲班,第一名中國留學生先生灘間宇請坐里請坐!
冼星海聽了這酸不溜的恭維話,差點吐了出來。憑著他那處世的敏感性,很快就悟出了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因此,他沒說一句寒暄、客套的話,便開門見山地說:「謝參贊里我就要畢業了,功課太重,擠不出時間去做工,想申請官費留學金。」
「你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如果是去年,我一定幫你解決。眼下。我是愛莫能助了!」
「為什麼?」
「我的任職期限已滿,很快就要回國述職, 已經無權過問此事了!」
冼星海很快就平靜下來,非常理智地說:「請問,新的文化參贊河時到任?」
謝參贊微微地搖了搖頭,打著官腔說:「這是我們國府外交部的事,我謝某人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根據國力危艱的實情看,恐怕一年半載難以派出新的文化參贊。」
冼星海完全失望了,他轉身欲走,只聽謝參贊以訪賢納士的口吻說:「巴黎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讓我們回國後再合作生機會還是很多的嘛……。
冼星海憤然地告辭了中國駐法國大使館,迎著凜冽、呼嘯的寒風,走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雖說腳下的道路打滑難行,可他看著這壯麗的雪景,心裡又充滿了前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