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0:4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女犯人瑪斯洛娃的身世說來很平常,她是一個未婚女奴的私生女,跟著母親住在鄉下。母親是個農奴,給地主家幹活,餵養牲口。這個地主家的主人是未出嫁的兩姐妹。母親每年都要生一個孩子,並且照鄉下的慣例,總要到教堂給孩子做洗禮,不過洗禮後母親就不再給孩子餵奶了,因為這孩子是不得已而生下來的,並且妨礙她幹活,用不了多久,孩子就餓死了。

  就這樣,先後有五個孩子餓死。這些孩子都在教堂做過洗禮,然後母親就不給孩子餵奶了,因而這些孩子就都餓死了。第六個孩子是和過路的一個吉卜賽人生的,是個女孩。本來這孩子也逃不脫死亡的命運。可是有一次,其中的一個老姑娘來到牲口棚,責備餵牲口的人製作的奶油有牛臊氣味。當時產婦和她那漂亮、健壯的女娃正躺在牲口棚里。老姑娘剛想走,突然看見這孩子,於是對孩子起了愛憐之心,提出要給孩子做教母。她給小姑娘做了洗禮,因為疼愛自己的教女,常常給小姑娘的母親送來牛奶和錢,小姑娘就這樣活下來了。兩個老姑娘都把這個小姑娘叫做「命大的孩子」。

  當孩子三歲的時候,她的母親病死了。外孫女成了餵牲口的外婆的累贅。兩個老姑娘把孩子收養在身邊。這個黑眼睛的小姑娘特別活潑可愛,給兩個老姑娘帶來極大的樂趣。

  這兩個老姑娘當中,妹妹索菲婭心地比較善良,就是她給小女孩做了洗禮,姐姐瑪麗亞對人很厲害。索菲婭喜歡打扮小姑娘,教小姑娘識字,想讓她成為自己的養女。瑪麗亞卻說,應該把小姑娘培養成一個能幹的侍女,因此她對小姑娘要求很嚴格,常常懲罰她,當心情不好時,還打她。結果,小姑娘受到兩方面的影響,長大以後,就成了半個侍女和半個養女。她們不叫她的愛稱卡金卡,也不叫她的愛稱卡吉卡,都叫她卡秋莎。她什麼活兒都干——縫衣服、收拾房間、擦拭聖像、燒菜、磨麵粉、煮咖啡、洗衣服,給兩個老姑娘讀小說。

  有人向她求過婚,但她誰都不想嫁,她覺得,她過慣了主人家舒適的生活,如果嫁給干體力活兒的人,她吃不了那份苦。

  

  就這樣不知不覺她已經十六歲了。當她年滿十六歲的那年,老姑娘的侄子,一個上大學的富家子弟,是個公爵,來看望老姑娘,卡秋莎一下就愛上了他,可是她既不敢向他袒露自己的愛情,甚至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愛上了他。兩年後,這位侄子要去征戰,順路來到姑媽家,在姑媽家住了四天,就在他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他誘姦了卡秋莎,第二天,他塞給她一張百元盧布,就走了。他走後五個月,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從此,她嫌棄一切,厭惡一切,她一心只想著如何才能擺脫等待著她的羞辱。她在老姑娘家也不好好幹活了,不是磨蹭時間,就是敷衍搪塞。有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突然發起脾氣來,她對兩個老姑娘說了許多無禮的話、粗魯的話,過後她又後悔不已,並主動提出不願在老姑娘家幹了。

  兩個老姑娘對她也很不滿,就放她走了。她離開老姑娘家,到警察局長家當了女僕。但是她在這裡只待了三個月,因為警察局長(已是一個五十歲的老頭子)老是糾纏她,有一次,他對她動手動腳起來,她勃然大怒,罵他混帳,罵他是老色鬼,照他的胸口推了一把,把他推倒在地。由於她的粗暴無禮,警察局長把她趕出家門,辭退了她。她不可能再找幹活兒的地方了,因為她快生了。她住到鄉下一個寡婦的家裡,這個寡婦既當接生婆,又開著酒店。分娩很順利。可是接生婆剛給鄉下的一個有病的婦人接過生,就把產褥熱傳染給卡秋莎。嬰兒是個男孩,被送往育嬰堂,據送孩子的老太婆說,孩子剛送到那裡就死了。

  卡秋莎住在接生婆家的時候,口袋裡總共有一百二十七盧布,二十七盧布是她當女傭掙來的,一百盧布是勾引她的少爺給的。她離開接生婆家時,身上只剩下六個盧布了。她不會省著用錢,自己想花就花,別人不管誰跟她要,她都給。接生婆跟她要了兩個月的吃住費,總共四十盧布;把孩子送到育嬰堂用去二十五盧布。接生婆又跟她借了四十盧布,為買牛用,另有二十盧布她買衣服買禮物花了。這樣一來,卡秋莎的身體復元後,她已經身無分文,只好再去找地方當傭工。她到林務官家裡當了女僕。林務官是一個有妻室的人,可是他跟警察局長是一路貨,從第一天起就糾纏卡秋莎。卡秋莎非常厭惡他,總是儘量躲避他。但是他比卡秋莎有經驗,比卡秋莎狡猾,更主要的是他是主人,他可以隨意指使卡秋莎,他終於找到一個機會,占有了她。他老婆知道了這件事,有一次她碰上丈夫和卡秋莎單獨在房間裡,就撲上去打卡秋莎。卡秋莎也不示弱,於是兩人廝打在一起,後來主人把卡秋莎趕出家門,也沒有支付她工錢。卡秋莎走投無路,只好進城,住到姨媽家。姨夫是個裝訂工,原先生活還過得不錯,後來主顧日漸稀少,姨夫染上飲酒的嗜好,把家當都喝光了。

  姨媽經營著一家小洗衣店,靠著洗衣店的收入養活著子女和不可救藥的丈夫。姨媽讓瑪斯洛娃到自己的洗衣店來幹活。可是瑪斯洛娃親眼看到在姨媽店裡幹活的女工,生活得都非常艱苦,就打了退堂鼓,她到薦頭行想找一個當女傭的地方。她找到了一戶需要雇女傭的人家,這戶人家有一位太太和兩位上中學的公子。她到了這戶人家的一個星期以後,太太的大公子,蓄著鬍子的六年級中學生,就不再學習了,而是整天纏著瑪斯洛娃,不讓她有一刻的安寧。太太卻責怪瑪斯洛娃,說都是她不好,就把她辭退了。瑪斯洛娃沒有找到新的去處,再次來到薦頭行,她在這裡遇到一位手指上戴著鑲嵌寶石的戒指、滾圓的胳膊上戴著鐲子的太太。這位太太了解到瑪斯洛娃想找一個當女傭的地方,就把自己的住址告訴她,讓她到自己家去。瑪斯洛娃來到她家。這位太太對她特別親熱,用餡兒餅和甜酒款待她,並派自己的侍女到什麼地方去送了一封信。晚上,房間裡走進來一位高個兒老頭子,此人留著又長又白的頭髮,蓄著又長又白的鬍子。老頭子立刻就緊挨著瑪斯洛娃坐下,嬉皮笑臉地打量著她,和她說些個沒正經的話。女主人把老頭子叫到另一個房間,瑪斯洛娃聽見女主人說:「鄉下姑娘,鮮嫩得很呢。」然後女主人又把瑪斯洛娃叫出去,對她說,他是個作家,很有錢,只要她能討得他的歡心,他什麼都捨得。於是她討得了作家的歡心,作家給了她二十五盧布,並答應經常和她相會。

  她付了在姨媽家的吃住費,買了一件新衣裙、一頂新帽子和一條綢帶,她的錢很快就用光了。過了幾天,作家又派人來叫她去,她去了,作家又給了她二十五盧布,並讓她搬到一個單獨的住處。

  作家為瑪斯洛娃租下一處房子,瑪斯洛娃搬到這裡住下。後來她愛上了和她住在同一個院子裡的一個無憂無慮的店員,並主動把這事告訴了作家。她又搬到另一個單獨的比較小的房子裡去住。店員本來答應和她結婚,但卻不辭而別,到下城去了,顯然是把她拋棄了,她又成了孤單單一個人。她想一個人住在這裡,但是沒有得到允許。

  警察局長告訴她說,她必須辦一個當妓女的黃色執照,經過體檢,才能繼續住在這裡。她再次來到姨媽家。姨媽看見她身上穿著時髦的衣裙,肩上也披上了披肩,頭上也戴上了帽子,就帶著幾分敬意接待了她,不再敢讓她到自己的洗衣店裡幹活了,認為她現在已經過上了闊綽的生活。對於瑪斯洛娃來說,現在已經不存在到不到洗衣店幹活兒的問題。她現在非常同情那些在前面幾間房子裡幹活兒的洗衣婦,她們過著苦役般的生活,她們臉色蒼白,胳膊乾癟,有的人已經染上癆病。她們要忍著三十度的肥皂水蒸氣洗衣服、熨衣服,不論冬夏,窗戶都開著。她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去幹這種活兒,就不寒而慄。

  就在這時候,就在瑪斯洛娃走投無路、沒有任何人給她指點迷津的時候,一個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子發現了她。

  瑪斯洛娃早已學會了抽菸,和店員同居的時候以及店員把她拋棄以後,她又越來越離不開酒了。她所以迷戀酒,不僅僅是因為酒味兒醇香,更是因為酒能使她忘記一切她所受的痛苦和羞辱,酒能使她精神上放鬆,酒能排解她內心的憂愁,當她喝酒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還有獨立的人格。

  牙婆子擺了一桌酒席款待姨媽,當瑪斯洛娃喝得醉醺醺的時候,牙婆子提出,讓她到城裡一家上等妓院當妓女,並舉出幹這種職業的種種好處。瑪斯洛娃面臨著兩種選擇:一種選擇是給人家當低三下四的女僕,幹這種工作,就逃不脫男主人的糾纏,不得不偷偷摸摸跟他過私通的生活;另一種選擇就是去當公開的、合法的妓女,幹這種職業收入頗豐,生活穩定,有保障。瑪斯洛娃選擇了後者。此外,她還想以此來報復勾引她的少爺、店員和一切欺凌過她的喪盡天良的男人。

  但是最具吸引力、使她下了最後決心的還是牙婆子說的,她想做什麼衣服就做什麼衣服,做天鵝絨的、羅緞的、絲綢的,還是做跳舞穿的那種袒肩露臂的,隨她的便。當瑪斯洛娃想像自己已經穿上黑絨邊、寬領口的淺黃色絲綢衣裙時,她真經不住這種誘惑,於是交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就在這天晚上,牙婆子雇了一輛馬車,把瑪斯洛娃送進一家基塔耶娃開的小有名氣的妓院。

  從此,瑪斯洛娃就過起了違背上帝戒條和做人準則的生活,數十萬婦女都過著這種生活,她們不僅得到政府的允許,而且受到政府的鼓勵,政府還說,這是關心公民的福利。最後,這種婦女百分之八九十都患上了一種折磨人的疾病,她們未老先衰,都過早地離開人世。

  她們夜裡縱酒作樂,白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覺。下午兩三點鐘,她們才有氣無力地從污穢的床上爬起來;她們喝礦泉水醒酒,喝咖啡提神,她們穿著梳妝罩衫、短襖、睡衣,懶洋洋地從一個房間溜達到另一個房間,有時撩起窗簾往外瞅瞅,有時互相有氣無力地罵上幾句;然後她們開始梳洗打扮,往身上和頭髮上灑香水,試穿著一件又一件衣服,常常為衣服的事和老鴇爭吵;然後是照鏡子,往臉上塗脂抹粉,描眉毛,吃又甜又膩的點心;然後是穿上艷麗的袒胸露背的綢衣裙,來到裝飾漂亮的燈火通明的大廳;嫖客陸續到來,大家聽音樂,跳舞,吃糖果,飲酒,抽菸,然後和嫖客上床。嫖客有年輕的,有中年的,有半大孩子,也有風燭殘年的老頭子;有光棍漢,也有有家小的人;有店鋪老闆,也有夥計;有亞美尼亞人、猶太人、韃靼人;有富人,也有窮人;有壯漢,也有病病歪歪的人;有喝得醉醺醺的人,也有沒有喝醉的人;有粗魯的人,也有溫柔的人;有穿軍裝的人,也有不穿軍裝的人;有大學生,也有中學生——總而言之,三教九流,各種年齡、各種性格的人都有。叫嚷、調笑、打鬧、抽菸、喝酒、唱小曲兒,這就是她們的生活,這種生活從天黑持續到第二天天亮。只有上午,她們才能暫時擺脫糾纏,昏昏沉沉地睡一覺。她們的生活每天都是如此。到了周末,她們就到警察局去重新進行體檢和登記。在警察局裡任職的官員和醫生都是男的,他們為這些妓女進行體檢和發放執照時,有時很嚴厲,有時卻懷著猥褻心理。要知道,人人都有羞恥心,豈止是人呢,連動物都有羞恥心,這是他們為防止自身做壞事所需要的一種天性,可是警察局的官員和醫生把這些妓女的羞恥心扼殺了,他們為她們進行體檢,發給她們可繼續賣淫的執照,他們實際上是這些女人從事犯罪生意的同謀者。下個禮拜,她們繼續過這種賣淫的生活,不管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寒冷的冬天,不管是休息日,還是節假日,她們天天如此。

  瑪斯洛娃就這樣過了七年。在這七年當中,她換了兩個妓院,住過一次醫院。她進妓院的第七年和失身後的第八年,也就是她二十六歲的這一年,她的生活中出了一件事,她為此事被投進監牢,同殺人犯和盜賊關在一起;現在,也就是被關押了六個月之後,她被帶去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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