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0:4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就是在這城市裡,在這塊幾十萬人挨挨擦擦聚在一起的不大的地方,儘管人們竭力破壞著這裡的自然環境,儘管人們用石塊嚴嚴實實地蓋在土地上,不讓寸草生長,只要有小草鑽出地面,人們就把它們割掉,儘管人們在這裡燃燒煤炭和石油,使大氣瀰漫著煙霧,儘管人們亂砍濫伐樹木,把鳥獸從這裡通通驅走,可是,當春天來了的時候,這裡的春天仍然像個春天。陽光給大地送來溫暖,到處是翠綠的小草,不僅在林陰道旁的草坪上,就是在石板縫裡,只要草沒有被除盡,它們就生機盎然地冒出來。樺樹、白楊、李樹都已長出黏糊糊的、散發著芳香的葉子。菩提樹的枝條上已鼓出一個個葉芽。寒鴉、家雀和鴿子發出歡快的鳴叫,忙著構築自己的窩巢。就連蒼蠅也在牆邊營營地飛來飛去,因為陽光照暖了它們的肢體。花草樹木,鳥雀昆蟲,還有孩童,都沉浸在歡樂中。但是那些大人們,也就是成年的人們,仍然在繼續欺騙和折磨自己,同時也在繼續欺騙和折磨別人。他們認為,最為神聖和最為重要的東西既不是這歡樂的早晨,也不是上帝為了造福眾生而賜給人們的這美好的世界,即這個啟示人們要同心同德、友愛相處的美好世界。他們認為,最為神聖和最為重要的東西是他們捏造出來的用以互相控制、互相傾軋的權力。

  比如省監獄辦公室的獄吏們就不認為最為神聖和最為重要的東西是春天帶給人類和萬物的復甦和歡樂,他們認為最為神聖和最為重要的東西是昨天接到的一封編有號碼、蓋有關印、標明案由的公文,這份公文要求,必須於當天(四月二十八日)早晨九點鐘,把三名立案偵訊的在押犯——兩女一男——押往法庭受審。其中的一名女犯因是一名重要犯人,必須單獨押送。按照這一規定,看守長於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八點鐘走進通往女牢的又暗又臭的走廊。女看守也跟著走進走廊。這位女看守神情疲憊,長著一頭鬈曲的白髮,穿一件帶銀邊袖口的上衣,系一條藍邊腰帶。

  「您是要提瑪斯洛娃吧?」她邊問,邊同值班看守朝走廊內一間牢房的門口走去。

  值班看守哐啷一聲打開鐵鎖,然後打開牢門,一股比走廊里還要難聞的氣味從牢房裡衝出來。

  「瑪斯洛娃,過堂去!」值班看守大聲喊道,然後又把牢門合上,等著。

  監獄院子裡的空氣還是很清新、很爽人的,這空氣是風從田野上吹到城裡來的。可是走廊里的空氣就不然了,它是糞便氣味、焦油氣味和霉爛氣味的混合物,不管誰,只要一走進這走廊,立刻就會感到難受,感到喘不上氣來。女看守雖然已經聞慣了這種噁心的氣味,但是當她從院子走進走廊時,她仍然覺得憋得慌,立刻就感到渾身乏力,犯困。

  牢房裡響起一陣忙亂的赤腳的腳步聲和女人們說話的聲音。

  「快點,快點,磨蹭什麼,瑪斯洛娃,聽見沒有!」看守長衝著牢房的門大聲喊道。

  過了兩三分鐘,一個個子不高、胸部豐滿的年輕女子,身穿白衣白裙,外罩一件灰色囚服,邁著有力的步子,從牢房走出來,急速轉過身,站在看守長身旁。這女子腳穿麻布襪和囚犯靴,頭上圍一條白色三角頭巾,從三角巾下露出幾縷鬈曲的黑髮,這顯然是女子有意讓它們露在三角巾外面的。女子的臉色白得像地窖里的土豆芽,長時間被監禁的人,臉色都這麼白。她那雙不大而寬的手和從囚服的寬大領子下露出的豐滿的脖子也都是這麼白。在她這張無光澤的蒼白的臉上,一雙有點浮腫但卻閃閃發亮顯得特別有神的黑眼睛格外突出。她的一隻眼睛多少有點斜。她的身體站得筆直,豐滿的胸部挺得很高。她一走到走廊上,就把頭往後一仰,朝著看守長的眼睛盯了一會兒,擺出一副惟命是聽的樣子。值班看守剛想鎖上鐵門,這時一個沒有圍頭巾的白髮老太婆把她蒼白、嚴肅、布滿皺紋的臉探出門外,想對瑪斯洛娃說什麼,可是看守把鐵門關上了,把老太婆的臉擋了回去。牢房裡發出一陣女人的笑聲。瑪斯洛娃也笑了笑,轉身來到鐵門上裝鐵條的小窗口前。老太婆從裡面把臉貼近小窗口,聲音沙啞地說:「記住,不該說的不要說,說了的別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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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願有個結果,總不會比現在還壞。」瑪斯洛娃把頭一擺,說道。

  「當然,結果只有一個,不會是兩個,」看守長擺出當官的架子,自信而俏皮地說道。「快,跟我走!」

  老太婆的眼睛從鐵門上的小窗孔消逝了,瑪斯洛娃走到走廊中間,然後邁著小碎步,急速地跟著看守長往前走。他們走下石頭台階,經過幾間比女牢的氣味還要難聞、比女牢還要吵鬧的男牢。男牢里有很多人從鐵門上的通風口目送著他們。當他們走進辦公室時,已經有兩名帶槍的押送兵等著他們呢。辦公室的一名文書官把一份散發著菸草味兒的公文交給一個押送兵,並指著女犯人說:「把她帶走。」

  這個押送兵是下城的農民,紅臉膛,滿臉的麻子。他把公文掖在軍大衣翻起的袖口裡,瞟了一眼女犯,朝著另一個高顴骨的押送兵(楚瓦什人)笑了笑,擠了擠眼睛。兩個押送兵帶著女犯人下了台階,朝大門走去。

  有人把大門上的一扇小門打開了。押送兵帶著女犯人跨過門檻,走出圍牆,來到鋪著石塊的大街上。

  車夫、店鋪夥計、廚娘、工人、官吏都紛紛停住腳步,好奇地看著這個女犯人。有的人搖搖頭,心裡想:「這就是幹壞事的下場,還是我們不幹壞事的人好。」孩子們用恐懼的目光看著這個女犯人,他們感到放心的是現在這個女犯人不可能幹壞事,因為有當兵的押送著她。

  一個進城賣炭的鄉下人剛在小飯館裡吃了點東西,他走到女犯人跟前,畫了一個十字,給了女犯人一個戈比。女犯人紅著臉,低下頭,嘴裡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

  女犯人感覺到大家的目光都朝她射來,但她的頭並沒有朝他們扭過去,只是偷偷地用眼睛斜瞅著他們,她倒很高興大家看她。使她高興的還有這比牢房裡清新得多的春天的空氣。不過她已經不習慣走路,再加上穿著笨重的囚鞋,所以腳走在石頭路上有點痛,她老是看著腳下,儘可能走得輕一點。他們走過一家麵粉鋪,麵粉鋪門前有許多鴿子在地上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沒有人打擾它們。女犯人的腳差點兒碰上一隻瓦灰色的鴿子,這隻鴿子騰地飛起來,拍著翅膀從女犯人耳邊飛過,給她帶來一股清風。女犯人笑了笑,隨即想起自己的處境,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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