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0:48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當瑪斯洛娃跟著押送兵,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漫長的石頭路,來到區法院樓前時,誘姦過她的老姑娘的侄子聶赫留道夫公爵還躺在高高的彈簧床上,抽著香菸。床墊很柔軟,床單已經被他揉得皺皺巴巴。聶赫留道夫穿一件荷蘭式睡衣,睡衣十分乾淨,胸前熨得一點褶子都沒有,領子敞開著。他的目光盯著前面的東西,心裡卻考慮著今天要做的事和昨天已經做過的事。

  他回想起昨天在遠近聞名的富戶科爾恰金家舉辦的晚會,大家都認為他一定要娶科爾恰金家的千金,他想起這事就很感慨,他嘆了一口氣,扔掉菸頭,想從銀煙盒裡再拿一支香菸,可是突然改變了主意,把兩條又光又白的腿伸下床來,用腳找到拖鞋,往他那肥胖的肩上披了一件綢子睡衣,邁著沉重的步子,迅速走進臥室旁邊的衛生間。衛生間裡充滿香精、花露水、髮蠟和香水的氣味。他用一種特製的牙粉把他那多處補過的牙齒刷得乾乾淨淨,用香氣撲鼻的漱口水漱了口,然後開始洗手、洗臉、洗澡,並且用不同的毛巾擦乾。先是用香皂把手洗乾淨,用刷子把長指甲認真刷了一遍,然後是在一個很大的大理石的洗臉池裡洗了臉和粗脖子,最後來到臥室旁的另一個房間,這裡有洗淋浴的噴頭,他在這裡沖了個涼水澡,把他那健壯、白胖的身體沖洗了一遍,用毛茸茸的浴巾擦乾,然後穿了一件乾淨的、熨得很平的襯衣,穿了一雙像鏡子一樣發亮的皮鞋,坐到梳妝檯前,用兩把梳子梳理他那稀稀疏疏鬈曲的黑鬍子和他那頭頂上已經沒有幾根毛的稀稀疏疏鬈曲的頭髮。

  他穿的用的全是高檔貨,襯衫、西服、皮鞋、領帶、別針、袖扣,全是極品,這些東西耐穿耐用,價格昂貴,但卻不顯眼。

  聶赫留道夫從十幾條領帶和十幾個別針中隨便拿了一條領帶和一個別針,過去他挑選領帶和別針時,覺得很新奇,覺得是一種樂趣,現在卻無所謂了。他穿上刷得乾乾淨淨、放在椅背上的衣服,走出來,雖然算不上煥然一新,卻也很整潔,渾身散發著香氣。他走進長形餐廳,昨天三個干粗活的男傭人把地板擦得明光鋥亮。餐廳里擺著一個很大的橡木餐櫃和一張活動大餐桌。餐桌的四條腿雕成獅爪形,整個餐桌顯得特別沉穩、氣派。餐桌上鋪一塊挺括的薄台布,台布上繡著一個巨大的家徽。台布上放著一把散發著濃郁的咖啡香味兒的銀咖啡壺、一個銀糖罐、一個盛著煮開過的凝乳的凝乳罐和一個裝著白麵包、麵包干和餅乾的籃子。這些器物旁邊還放著剛收到的信件、報紙和新出的一期法文雜誌《兩個世界》。聶赫留道夫剛想拿起信來看,這時從通向走廊的門裡突然走進來一個肥胖的老婦。她穿一身喪服,蒙一塊網扣頭巾,蓋住了頭上的發縫。她就是這所住宅里不久前死去的聶赫留道夫母親的侍僕阿格拉費娜,現在是兒子的管家。

  阿格拉費娜曾跟隨聶赫留道夫的母親多次出國,在國外一共住了有十多年,所以她很有貴婦人的儀表和氣派。她從小就生活在聶赫留道夫家,當大家還叫聶赫留道夫的小名米堅卡時,她就熟悉他了。

  

  「早晨好,聶赫留道夫少爺!」

  「你好,阿格拉費娜。有什麼新鮮事嗎?」聶赫留道夫開玩笑地問道。

  「有一封信,不知是公爵夫人寫來的,還是公爵小姐寫來的。女傭早就送來了,她在我屋裡等著呢。」阿格拉費娜說著,把信遞過去,意味深長地笑笑。

  「好吧,我這就看,」聶赫留道夫說著,接過信,他發現阿格拉費娜在笑,於是皺起眉頭。

  阿格拉費娜為什麼笑呢,因為她認為,信是科爾恰金的千金小姐寫來的。在她看來,聶赫留道夫有意和她結婚。可是阿格拉費娜的笑所表示的推測令聶赫留道夫很不愉快。

  「我去告訴她再等一會兒,」阿格拉費娜拿起一把放得不是地方的清掃桌面的刷子,把它放到另一個地方,就從餐廳走出去了。

  聶赫留道夫把阿格拉費娜遞給他的散發著撲鼻香味兒的信封拆開,拿出信來開始看。信寫在一張毛邊的灰色紙上,字寫得稀稀拉拉,字跡清晰。

  我既然是您的記憶力的助手,我就有責任提醒您,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日,您應該出庭陪審,因此您就不能陪我們和科洛索失去看畫展了。您雖然昨天答應陪我們去,可這次您不能再輕率從事了;否則,由於您沒有按時出庭,您就必須支付給法院三百盧布的罰金,相當於您想買又不捨得買的那匹馬的價錢。昨天您剛走,我就想起了這件事,您千萬別忘記。

  科爾恰金娜公爵小姐

  她在信紙的背面,又附筆寫道:

  媽媽讓我告訴您,為您準備的晚餐一直等您到深夜,請您一定要來,什麼時候來,悉聽君便。

  科

  聶赫留道夫皺了皺眉頭。兩個月來科爾恰金娜公爵小姐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用了不少手段,想用一根無形的線把他倆緊緊拴在一起,這封信就是這種手段的繼續。聶赫留道夫已經過了痴情的青年時代,也已經過了熱戀的年齡,他面對婚姻所以猶豫不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使他即使下了決心,也不可能馬上提出求婚。這個原因並不是他十年前誘姦了卡秋莎,然後又拋棄了她,實際上他早已把此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他並不認為這件事會成為他結婚的障礙。這個原因就是,他曾經和一個有夫之婦有過曖昧關係,從他這方面來說,這種關係已經斷了,但是她卻不認為斷了。

  聶赫留道夫和女人交往時,總是表現得畏畏縮縮,正是他的畏縮使那個有夫之婦產生了征服他、使他就範的欲望。這個女人是聶赫留道夫參加選舉的那個縣的首席貴族的妻子。她勾搭上了聶赫留道夫,聶赫留道夫越來越迷戀她,同時也越來越討厭她。起初,聶赫留道夫抵擋不住她的勾引;後來,他又覺得自己對不住她,所以沒有她的同意,他又難以割斷這種關係。這就是聶赫留道夫認為即使自己想向科爾恰金娜提出求婚,但也無權這樣做的原因。

  桌上恰好放著一封這個女人的丈夫的來信。聶赫留道夫一看到他的筆跡和印章,臉就紅了,心情馬上就緊張起來,就好像大難將要臨頭似的。但是他的緊張是不必要的,因為這位丈夫,作為縣首席貴族(聶赫留道夫的大部分田產在他的縣裡),來信是為了通知聶赫留道夫,五月底將召開地方自治局緊急代表會議,他要求聶赫留道夫務必出席,並在有關開辦學校和修築鐵路專線等重大問題上支持他,因為這些問題肯定會遭到反對派的激烈反對。

  這位首席貴族是個自由派,他和幾個志同道合者一起,全身心投入和亞歷山大三世執政時期的反動勢力所做的鬥爭,至於家庭生活中出現的不幸變故他卻一概不知。

  聶赫留道夫想起他和這個人相處時的那些令人難堪的時刻,他記得有一次,他以為她的丈夫知道了他們的事,他準備好了同他決鬥,並打算在決鬥時對空放槍。他還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幕:當她完全絕望的時候,就跑到花園裡,打算投湖自盡,他跑到花園裡去找她。

  「我現在不能去,也不能採取任何步驟,在她還沒有答覆我以前。」聶赫留道夫這樣想。一個禮拜前,他給她寫了一封口氣堅決的信,他在信中承認自己對不起她,願意用一切代價贖自己的罪,但他仍然認為,他們應該永遠斷絕關係,這對她有好處。他現在就等著她的回信,可是回信還沒有來。沒有回信說不定是個好的兆頭。如果她要是不同意分手,她早就寫信來了,甚至她親自跑來了,過去她又不是沒有這麼做過。聶赫留道夫聽說,現在有一個軍官正在追求她,他頓生嫉妒之心,但同時他也很高興,因為他快要擺脫這偷偷摸摸、昧地瞞天的關係了。

  另一封信是田莊上的總管寫來的。總管在信中說,聶赫留道夫必須親自去一趟田莊,一方面是為了依法取得繼承權;另一方面,是為了解決如何繼續經營田莊的問題,是按照公爵夫人在世時立下的規程經營呢,還是按照他過去曾向公爵夫人提出、現在又向公爵少爺提出的辦法經營呢,這個辦法就是添置農具,把租給農民的土地收回來,自己耕種。總管寫道,這種經營方式收益大。總管同時還表示歉意說,原定一號前匯去三千盧布,但還沒有匯出,一定隨下班郵車匯出。這筆錢所以拖延了時間,是因為農民老是拖著不繳租金,結果不得不求助於官府,對農民採取了強制手段。聶赫留道夫看了這封信,又高興,又不高興。他所以高興,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擁有這麼大的一筆財富;他所以不高興,是因為他年輕時,曾是斯賓塞(英國十九世紀的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狂熱信徒,可是他本人卻占有大量土地,所以斯賓塞在《社會靜力學》一書中闡述的私人占有土地是不公正的論點對他觸動很大。他當時作為一個青年人,很有正義感,行動很果斷,他不僅口頭上說,土地不應該成為私有物,他不僅上大學的時候就寫過關於這個問題的文章,而且他在行動上也有所表現,他把從父親名義下繼承的一小部分土地分給農民,他不願意違背自己的信念而占有土地。現在,他繼承了母親的遺產,成了一個占有大量土地的地主,他有兩條路可選擇,或者是像十年前把父親的二百俄畝土地分給農民一樣放棄母親的遺產,或者是默默地承認自己以前的觀點都是錯誤的和虛偽的。

  他不可能選擇第一條路,因為他除了土地,一無所有,土地是他的生活來源。他不想外出做事,可他又過慣了奢侈的生活,他認為,要改變這種生活是不可能的。再說了,也用不著改變這種生活,因為年輕時的信仰、毅力、榮譽感和一鳴驚人的欲望,現在都沒有了。另外,他也不可能選擇第二條路,因為關於占有土地不合法的道理他是從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中了解到的和接受的,後來,過了許久,他又從亨利·喬治(美國十九世紀的經濟學家和社會活動家)的著作中得到這一道理的光輝論證,所以要否定這一明確的、毋庸置辯的道理,他無論如何做不到。

  因此,他看了總管的信,又不高興。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