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6:16:26
作者: [加拿大]西頓(Seaton,E.T)著 馮瑞貞, 黎培榮譯
眾所周知,我們附近住著一隻老狐狸,這傢伙有一個大家庭,不過誰也沒有料到,他們的老窩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一直以來,人們都把這隻老狐狸稱作「疤痕臉」,因為他的臉上有一道疤痕,從後耳一直延伸到眼睛;我猜想,大概他在追趕兔子的時候,不慎撞上了帶刺的鐵絲圍欄,結果被鐵絲劃出了一道大口子。傷口癒合以後,劃破的地方就只長白毛,這張疤痕臉因此就顯得與眾不同,很容易辨認。
其實去年冬天,我和他有一面之交,也見識過他的聰明狡詐。一場大雪之後,我外出狩獵,穿過一片片開闊地,來到一片灌木叢生的凹地邊,這片凹地位於老磨坊背後。我抬眼瞭望凹地,發現遠處有一隻狐狸在一路小跑,他與我剛好處於凹地的兩個邊緣,我們的方向呈十字交叉形狀。我立即止住腳步,原地不動,臉頭也不敢扭一扭,生怕自己的動作被他覺察到,他繼續前進,跑出我的視線,進入凹地茂密的灌木叢。他前腳剛剛進入灌木叢,我就趕忙彎腰弓背,跑向凹地的另一面,我料定他會從那裡出來,於是準備迎面堵截他。我在那裡一陣好等,可是根本沒有看到狐狸的影子。我仔細查看一番,發現了一串狐狸的腳印,腳印表明他早已溜出了灌木叢,我目測了一下,發現老疤痕臉早已逃出了我的射程,他此刻一定坐在我背後的某個地方,齜牙咧嘴地暗笑我的愚蠢和荒唐。
仔細研究了一番疤痕臉的腳印,我終於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在我看見他的那一剎那,他也發現了我,不過,他儼然是一名真正的獵手,竟然佯裝不知,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慢跑,一直跑到我的視線之外。這時候,他拼命加速奔跑,繞到我的身後,然後靜坐下來,一邊竊笑,一邊欣賞我黔驢技窮的拙劣表演。
今年春天,我又一次領教了疤痕臉的奸詐狡猾。那天,我和一位朋友散步,走在高地牧場的路上。離這條路不到三十英尺的山脊上,有幾塊灰褐色的大卵石。當我們走到離山脊最近處的時候,我的朋友說:
「我覺得山脊上的第三塊巨石特別像一隻蜷縮的狐狸。」
可是我卻怎麼也沒看出來,於是我們繼續前進。還沒走多遠,一陣大風颳向這塊巨石,巨石竟然像皮毛一樣微微抖動。
朋友再次說道:「我敢肯定,那就是一隻狐狸,他正躺在那裡睡大覺呢。」
「我們馬上就揭開謎底吧,」我一邊回答,一邊向後轉身。我剛離開路面,向山脊方向邁出一步,疤痕臉——也就是那塊巨石——就跳起來逃跑了。一場大火曾經席捲過這個牧場的中心地帶,火災留下了一條寬闊的黑色區域;他在這片掩護色上奔跑,一直跑到未受大火侵襲的乾草地帶,然後鑽進草叢,蹲伏下去,徹底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他一直都在觀察著我們。只要我們不離開這條路,他就始終紋絲不動。這件事情的精彩之處不在於他酷似巨石和乾草,而在於他竟然知道這一點,而且知道時刻利用這一點來保護自己。
不久,我們就發現罪魁禍首正是疤痕臉和他的妻子維克森,是他們把我們的森林當做自己的家園,把我們的倉院當做自己的食品供應基地。
第二天早晨,我搜查了一遍松樹林,發現一個最近幾個月才挖成的大土堆。這堆土一定是從某個洞穴里挖出來的,可是我卻怎麼也找不到洞口在哪裡。眾所周知,真正精明的狐狸在挖新洞的時候,會把泥土推出去蓋住起先挖好的第一個洞口,然後在洞裡挖出一條隧道,直通遠處的某個灌木叢 。他永遠也不會進出第一個洞口,因為那個地方太惹眼,他只使用隱藏在灌木叢中的那個洞口。
於是,我來到大土堆的另一頭,不費吹灰之力就發現了狐狸洞的真正入口,還找到了一群活證據:洞穴里躺著一窩小狐狸。
山坡上長滿了灌木叢,灌木叢上高聳著一棵空心的大椴樹,大椴樹歪歪地傾斜著,樹底下有個大洞穴,樹頂上有個小洞穴。.
我們這裡的男孩子們經常用這棵樹做道具,玩一種叫做「瑞士家庭魯賓遜」的遊戲。(一種兒童遊戲,孩子們在樹上建小屋。)他們在椴樹柔韌的內壁上挖出許多台階,這樣可以從樹洞裡面輕鬆自如地上上下下。現在,這些台階終於又有了用武之地。第二天早上,太陽出來不久,我就從樹洞爬了上去,細心觀察。
剛爬到樹頂,我就看到了這個趣味橫生的狐狸家庭,看來他們就住在老椴樹附近。這個家庭里有四隻小狐狸:他們渾身上下長滿茸毛,四肢又粗又長,表情純真無邪,酷似初生的小羔羊;不過,如果再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們有著輪廓分明的大鼻子,敏銳的目光,機警的面容,這些特徵足以表明,這些天真無邪的小狐狸都是未來奸詐狡猾的老狐狸。
他們四處嬉戲,有的在曬太陽,有的在摔跤。聽到一聲響動,他們連忙躲到了地下。不過,這次他們只是虛驚一場,因為那聲響動是母親發出來的,她竄出灌木叢,又叼回來一隻母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第十七隻母雞。她輕叫一聲,小傢伙們聞聲爭先恐後地跑了出來。接下來的這一幕,——我覺得——溫馨感人,不過我叔叔肯定不喜歡看到這一切。
小狐狸們撲向母雞,與她扭打在一起,他們輪流上陣,苦練殺技。他們的母親則柔情脈脈、滿心歡喜地站在一旁,一邊助陣,一邊用敏銳的目光觀察著敵情。她臉上的表情真是難以言傳。表面上看,那是一種欣喜之情,因為她露齒而笑,可是她往日的狂野與狡詐,殘酷與緊張卻依然寫在臉上。不過,總而言之,她的臉上堆滿了母親的驕傲和憐愛,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
我藏身的這棵大樹的樹根位於灌木叢中,出口處比狐狸洞外的小土墩還要低很多,因此,我可以在樹洞內自由出入,絕不會驚嚇到那群狐狸。
我在那裡觀察了很多天,也旁聽了許多小狐狸的訓練課。原來,他們從小就學會了一個本領:只要聽到任何陌生的聲音,就立即變成雕像(紋絲不動),如果再次聽到這種聲音,或者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就立刻逃走躲起來。
有些動物的母愛實在是太強烈了,這種泛濫的母愛四處流動,連局外人都能從中獲益。老維克森的母愛卻似乎並非如此。她對幼崽的寵愛,導致了近乎極端的殘酷暴行。她常常懷著魔鬼般殘酷的溫柔,把老鼠和小鳥活活叼回洞穴,她之所以不讓這些獵物受重傷,是因為她想讓自己的孩子能夠更殘忍地折磨這些犧牲品。
山丘上的果園裡住著一隻名叫查基的土撥鼠,他其貌不揚,性格古板,不過他懂得如何照顧自己。他在一棵老松樹樁的根部挖了一個洞,這樣狐狸就抓不到他了,因為狐狸不會挖洞。不過,埋頭苦幹可不是土撥鼠的生活作風;他深信智慧比力氣更有價值。每天早上,這隻土撥鼠會爬出洞穴,來到樹樁上曬太陽。一旦發現附近有狐狸,他就立刻爬下樹樁,鑽進自己的洞口;如果敵人就在眼前,他會鑽進洞穴深處,一直等到危險過去才肯出來。
一天早晨,維克森和丈夫似乎下定決心,要讓孩子們掌握一些有關土撥鼠概況的課程,而且,他們相信這隻果園土撥鼠一定會為這堂實物教學課提供最滿意的服務。於是,他們一起向果園的籬笆牆走去,躺在樹樁上的老查基根本沒有發現他們的行動。不久,疤痕臉在果園裡現身,他筆直向前,步伐穩健,從遠處經過樹樁,但是他一次也沒有回頭,也沒有讓那隻時刻處於戒備狀態的土撥鼠感覺到自己早已暴露了行蹤。等到疤痕臉走進牧場,那隻土撥鼠才不緊不慢地爬下樹樁,溜到自己的洞穴口:他想在這裡繼續等待,等狐狸走過去以後,再採取較為明智的行動:走進洞穴。
這正中兩隻狐狸的下懷。維克森原來躲在土撥鼠的視線之外,現在卻迅速衝上前去,躲在樹樁背後。疤痕臉則繼續慢慢悠悠地向前直走。土撥鼠絲毫沒有受到驚嚇,沒過多久,他就把腦袋從樹根中間探了出來,四處張望。疤痕臉還在不停地往前走,越走越遠,土撥鼠的膽子也隨之越來越大,又往洞外走了一大截。這時,他發現危險已經解除,於是又爬上了樹樁。早已在這裡等候的維克森縱身一躍,活捉了土撥鼠,她叼著土撥鼠猛搖一通,直到他昏死為止。疤痕臉一直用眼睛的餘光觀察著樹樁這邊的動靜,發現敵人已經中計,他連忙跑步返回,鳴鑼收兵。而此時,維克森嘴裡叼著戰利品,正在往家趕,疤痕臉明白,現在她已經不需要他來幫忙了。
維克森終於回到了狐狸洞。一路上,她不敢緊咬土撥鼠,而是小心翼翼地叼著他,所以等她趕到家的時候,那傢伙還能稍微動一動呢。她照例在洞口輕輕「嗚」了一聲,那群小傢伙像男學生一樣衝出洞穴,準備玩耍。維克森把受傷的土撥鼠扔給他們,他們像四個小暴徒一樣沖向獵物,一邊低聲咆哮,一邊使出渾身氣力,用稚嫩的嘴巴一口一口地撕咬著獵物。土撥鼠也不會那麼善罷甘休,他要做垂死掙扎。他把他們一一打敗,然後蹣跚著跑向灌木叢,尋求庇護。那群小狐狸像獵犬一樣窮追不捨,死命拽著他的尾巴和肚皮,可是怎麼也拖不回來他。於是,維克森親自出馬,她連跳兩次,追上土撥鼠,把他拖回空曠地供孩子們撕咬折磨。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種殘酷的遊戲,直到最後,一隻小狐狸被嚴重咬傷,他痛苦的尖叫聲
惹惱了維克森,她這才一口結束了土撥鼠的悲慘命運,讓他成為孩子們的美味佳肴。
狐狸洞的不遠處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凹地,這裡是一群田鼠的遊樂場,也是小傢伙們走出洞穴,學習森林生存術的第一課堂。正是在這片凹地上,他們吃到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道老鼠美餐,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狩獵的戰利品。森林生存術的教學主要以舉例和示範為主,以根深蒂固的本能為輔。老狐狸也會做一兩個動作,意思是:「靜止不動,仔細觀察,」或者「來,跟我學,」等等,這些都是經常用到的動作。
在一個無風夜晚,這群快樂的狐狸來到了凹地上。狐狸媽媽關照孩子們靜靜地趴在草叢裡。不久,耳邊傳來一陣微弱的吱吱聲,這說明獵物正在活動。維克森站起身來,踮起腳尖走進草叢——她沒有蹲伏,而是站得直直的。有時候,她還抬起前腳,後腿站立,這樣可以看得更遠,更清楚。老鼠的行走路線隱藏在盤根錯節的雜草叢之下,所以要想了解老鼠的去向,唯一的辦法就是觀察輕輕晃動的雜草,這就是唯有在無風的日子才能抓住老鼠的原因。
捕捉老鼠的竅門是:首先要查明他的位置,然後把他抓起來,最後才是看到他。維克森很快就一躍而起,抓住了一把枯草,裡面隱藏著一隻田鼠,田鼠吱吱直叫,做最後的掙扎。
這隻老鼠很快就被吃了個精光,四隻笨手笨腳的小狐狸爭先恐後地模仿著媽媽的動作去捕獵。最後,兄弟中的老大有生以來第一次抓到了獵物,他激動得渾身顫抖,憑藉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野性,他把自己雪白的乳牙深深地扎進老鼠的身體裡,也許他自己都會為這種殘酷的本能感到驚訝。
他們學習的另外一堂家教課是捕捉紅松鼠。紅松鼠是一種饒舌喧鬧、粗俗不堪的動物,他們附近就住了一隻紅松鼠。這傢伙每天都要浪費一部分時間,挑選一個安全的棲息地,對著狐狸大罵一番。他有時會穿過林間空地,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有時又會在距離狐狸們一英尺的地方破口大罵。小狐狸們想方設法去抓他,卻總是無功而返,他們根本就夠不著他。不過老維克森精通自然史,——她對松鼠的本性了如指掌,只要時機成熟,她一定要和紅松鼠決以雌雄。她把孩子們妥善藏好,然後來到開闊的林中空地,直挺挺地躺在空地的正中央。性情莽撞,品德低俗的松鼠果然來了,他像往常一樣對著狐狸破口大罵。維克森卻一動不動。紅松鼠湊得更近了,最後他乾脆站在狐狸的頭頂上,喋喋不休地罵道:
「你這個殘忍的畜生,你這個殘忍的畜生。」
維克森像具死屍一樣躺在那裡。這情形實在令人費解,松鼠於是從樹幹上跳了下來,在狐狸旁邊偷看了片刻,然後又緊張地竄過草地,爬到另一棵樹上。一旦安全站好,他又開始責罵起來。
「你這個畜生,你這個沒用的畜生。」
然而,任憑他怎麼謾罵,維克森始終毫無生機地平躺在那裡。對於松鼠而言,這種情形太誘人了,因為他天生好奇,喜歡冒險。於是,他又一次跳到地面,穿過林中空地,站得離維克森更近了。可是,維克森依然像死屍一樣躺著不動。
「她肯定死了。」這時候,連小狐狸們都開始懷疑,媽媽不是睡著了,她一定是真死了。
有勇無謀的松鼠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漸漸頭腦發昏,失去理智。他向維克森的頭上投下一塊樹皮,然後又搜集所有污言穢語,極盡辱罵之能事,把維克森臭罵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他絲毫也看不出生命的跡象。於是他又在林間空地上來來回回跑了幾次,然後冒險跑到時刻處於戒備狀態的維克森跟前,就在他們兩個的距離縮小到幾英尺的時候,維克森突然一躍而起,閃電般把他壓倒在地。
「小傢伙們,把骨頭啃個精光吧。」
他們的入門教育就是以這種方式進行的,後來,他們越長越壯,父母們就把他們帶到更遠的野外,教給他們更加高級的課程:跟蹤循跡和識彆氣味。
對付不同的獵物需要不同的方法,這些方法他們都得學會,因為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絕活,否則他們就不可能生存下去。松鼠的弱點是愚蠢而好奇;而狐狸的弱點則是不會爬樹。於是,所有訓練小狐狸的課程都有一個原則:取長補短,充分利用其他動物的弱點,強化偽裝訓練,發揮敏捷特長。
他們從父母那裡學會了狐狸世界的至理格言。至於他們是通過什麼途徑學會的,我自己也很難說清,不過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身教勝於言傳。
雖然狐狸不曾教我,可我還是從他們那裡學了幾條格言,比如:
不要在直行的道路上睡覺。
既然鼻子長在眼睛的前方,那就先相信鼻子。
傻瓜才會順著風跑。
流水可以治百病。
有地方躲則躲,不要輕易暴露行蹤。
寧肯繞彎,不走直線。
你不了解的東西,都是危險的敵人。
灰塵和流水可以消除體味。
不要在兔子的領地上捕捉老鼠,也不要在雞場捕捉兔子。
不要接近草地。
這些至理格言的大致意思早已在小傢伙們的頭腦里紮下了根。比如,有這樣一句格言: 「永遠不要跟蹤你嗅不出氣味的獵物」,小狐狸們能夠理解這句話的精闢之處,因為,如果你嗅不出對方的氣味,只能說明你處在上風,而處於下風的對手肯定早已嗅到了你的氣味。
對於自己林區的鳥獸,他們已經一一熟識,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已經有能力走出家門,和父母一起到外面去認識新的動物。他們開始自以為是,覺得自己可以識別任何活物的氣味。一天夜裡,媽媽把他們帶到一片牧場,只見地上平躺著一個奇怪的黑東西。她之所以把孩子們叫來,就是想讓他們識別這東西的氣味。他們剛剛一嗅,就覺得毛髮倒豎,渾身顫抖,他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氣味似乎穿透了他們的血液,讓他們的內心充滿本能的仇恨和恐懼。
看到這堂課已經取得了圓滿的教學效果,母親告訴他們說:
「這就是人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