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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4:51:13
作者: 蔡斌(宇劍)
雖然和賴金彪打架沒有占到便宜,但敢和賴金彪打架並把他摔翻在地騎在身下的行為,卻為牛雲成贏得了「拼命三郎」的綽號。這條街上十歲以下的娃娃,甚至一些上了初中的大娃娃,都對他刮目相看。
媽媽牽著牛雲成的手,從後門來到了馬路上。可能因為正是上班時間,媽媽偷偷從單位溜出來,擔心被人看到影響不好,所以才走了後門。
從環城馬路朝右一小段,是一間公共廁所。公共廁所似乎沒有人管,在男女廁所之間有個大糞坑,長期有糞水從里溢出,惹得周圍住戶怨聲連天。
公廁十多米遠的馬路對面,是政府出錢修建的蔬菜市場,半人高的圍牆市場裡,各種蔬菜和肉類、蛋類攤點,把近千平米空間擠得滿滿的。
蔬菜市場盡頭往下,緊連著自由街。自由街口和興隆街交匯處,有一個供銷社的鋪子,白天會下了門板搭成案子,在上面擺放一些魚、肉或其他生食品。
案子裡面是舊式高櫃檯,上面陳列著油鹽醬醋酒和各種干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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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對面是縣人民法院,法院隔壁,有一家供銷社的館子,裡面總會飄出令人涎水長淌的肉香味。
館子隔幾間鋪面的自來水站,成轉角型安著四隻水龍頭,幾條街的人們,川流不息挑著大大小小的水桶,到這裡來用一分錢買一擔水。
每天下午六點以後,這裡挑水的人會排很長的隊。有時,等著挑水的人,會排到牛雲成家所在的興隆街三十號。各種人等,挑著各種式樣的水桶,在窄狹的石板街上,慢慢往前挪動,那景觀很別致。
遇到下雨,挑水的人們會穿了蓑衣或戴著竹編的大斗笠,也有家境好的人,穿著軍用雨衣排隊挑水,引來人們驚羨的目光。
牛雲成被媽媽牽著,沿街走了很長一段到了六一橋。六一橋是座很老的石拱橋,橋兩邊各有一棵茂盛的皂角樹。住在兩岸的人家,會在皂角成熟時,用竹杆扑打下肥實的皂角,晾乾後用來洗衣洗頭,用不完的可以送人或賣點零錢。
過了六一橋,街道開始陡了起來。
爬完了很陡的坡,街面平坦起來的石板路繼續延伸,又走了五十多米,來到一棵很大、用石頭圍住了根部的黃果樹下。
黃果樹後面,有一道不很大的門。門的上方,寫著幾個方正的大字。
那時,牛雲成不認得字,但他知道是五個字。因為十多天前,姐姐教會了他從一數到一百。
他在心裡猜那幾個字應該是:自由街小學,或自由街學校。
自由街小學,是本城條件相對較差的一所學校。學生以自由街、興隆街,以及蔬菜農場的學齡兒童為主。
牛雲成的戶口所在地為興隆街,當然應該到這裡來入學。姐姐牛雲淑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在這裡讀書。哥哥牛雲春,現在還在這裡上學。
學校大門右邊,有一大間木結構房子,裡面擺了很多辦公桌,每張桌子上都堆滿了書和本子。每張桌子前都坐著人,每一個人,都在神情專注地伏案工作。
被媽媽牽著手的牛雲成,在一張又一張辦公桌前停留,被一個又一個人詢問過,機械地按照他們的要求,從一開始背到一百,機械地回答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家住哪條街好多號,家裡有些什麼人之類的問題。
好一陣了,沒有人再問了。他感到有點頭暈,而且尿脹了,便掙脫了媽媽的手,朝門外跑去。
雖然不識字,可他知道「廁所」兩個字,因為公共廁所外都有那兩個字。
在大屋子外的操場上小跑著,他很快找到了廁所。在那很長的尿槽邊,淋漓痛快地撒了尿,轉身往大屋跑去。
回到大屋門口。他看到媽媽正好從屋子裡出來,美麗的眼中噙滿了淚水,長長的睫毛上,似有欲將滴下的珠子。
他不明白,媽媽為什麼會有如此難受的表情。雖然,媽媽臉上很難有笑意,但很久以來,在他心中,媽媽是世上最堅強的人,也是最能幹的人。
難道自己剛才去撒尿,沒有跟媽媽說一聲,她生氣了?牛雲成忐忑不安地走到媽媽身邊,輕輕拉著她的衣角,仰頭望著她的臉,輕聲喊道:「媽媽。」
媽媽背過身,抹去即將跌落的淚,拉著他瘦小的手,柔聲說道:「麼兒,我們到二完小去,不在這裡讀了。」
二完小,是縣城公立第二小學的簡稱,整體條件僅比縣第一小學稍遜。但卻處於城中鬧市區,和縣文化館,少年宮同一條街,是很多孩子嚮往的好學校。
聽說媽媽讓他到二完小報名,牛雲成高興得一竄而起,在媽媽臉上響亮地啵了一下:「好媽媽!」
在二完小一間很乾淨的辦公室,媽媽掏出戶口本,輕言細語和一個戴著厚厚眼鏡的人說著什麼。
眼鏡陰沉著臉,漫不經心地看了看了戶口本,不斷搖頭。
媽媽臉上堆滿了笑意、眼中流露渴望地輕聲說:「鄭校長,求你幫幫忙,讓我娃兒就在這裡讀書吧。」
眼鏡很不耐煩:「你也是領導幹部,應該懂政策,不是我不幫忙,而是按規定,根本不能招收你兒子。更何況,他的戶口在興隆街,應該到自由街小學讀書。」
牛雲成又開始尿脹了,悄悄從辦公室溜出來,四處尋找廁所。
當他好不容易找到廁所,撒完尿回到那辦公室前時,發現門已經緊緊關上了,媽媽神情落寞地站在門外,眼睫毛上,再次有了晶瑩的珠子。
整整一上午,上穿土麻布染成藍色的對襟無領褂子,下穿不時往下掉、襠已爛得不能再補的西式短褲,趿著一雙破舊塑料涼鞋的牛雲成,被媽媽牽著,在縣城大街小巷走著,在幾所學校里進出。
太陽很毒,曬得他全身不停出汗,麻布褂子濕又干,干又又濕。兩腿之間也出了很多汗,而且那汗很稠,令他很不舒服。
再也屙不出尿了,嗓子開始冒煙,腳也開始痛起來了,肚子更是餓得讓他想要作嘔。好幾次,他幾乎眼冒金星摔倒在石板街上。
不知什麼時候了,媽媽帶著牛雲成來到離家很近的一小小涼麵攤前,摸出幾個硬幣,買了兩碗涼麵。
看媽媽買涼麵,牛雲成兩眼開始放光,嘴裡直流清口水,他以為,這涼麵,媽媽會和他一人吃一碗。
可是,媽媽讓賣面的人把兩碗涼麵裝進一個大碗,要了張白白的紗布蓋著,輕聲說道:「下午把碗給你送來。」端著那一大碗面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美好的願望落空了,牛雲成感到無比沮喪,全身所有的力氣,似乎都隨著媽媽的腳步而消失了。
他艱難地挪到街沿,再也顧不得「不能坐地上」的嚴厲教誨,一屁股坐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街沿上。呆呆望著媽媽的背影出神。媽媽那窕窈的背影,此時在他眼中變得醜陋了。把頭埋在兩腿之間,啞著嗓子欲哭無淚,無聲嘟嚕道:「媽媽怎麼不把涼麵給我吃?」
就那樣兩腿之間耷拉著頭,他居然睡著了。
朦朧中,他已經到了學校大操場,穿著乾淨的白襯衣和黑色西褲,脖子上繫著鮮艷的紅領巾。雪白的襯衣左臂上,有代表級別最高的三槓臂章,胸前掛著一隻錚亮的哨子,憋足了氣,哨子發出宏亮的聲音,他精神抖擻地對著滿操場的學生,意氣風發地大聲叫道:「全體集合!」
「立正!」
「向右看齊!」
「向前看」
「稍息!」
齊刷刷一大片人,隨著他宏亮的口令聲,整齊地排列好了,他兩隻手臂舉向頭頂,從丹田之處發出聲音:「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預備,起。」
所有的男女同學,在他兩隻手揮舞著的指揮下,唱起了激揚的少先隊之歌。旁邊,幾個站得很整齊的老師,也跟著一起唱著。
他看到,隊伍前排,有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認真唱著歌時調皮地向他眨眼睛,時而,還歪一下嘴,甜甜沖他笑。
小姑娘甜甜的笑,使牛雲成亂了分寸,有力的手臂軟了,手勢指揮得極不成章法,嗓子也似因缺水而乾澀得難以出聲。隊伍里有幾個身體粗壯的男同學,開始用仇恨的目光瞪他,幾個女同學嘲弄的眼神望著他。
隊伍亂了,那漂亮小姑娘繼續沖他笑。突然,她身邊的同學全部變成了一些漂亮的女人,她們都朝他開心笑著,做出欲要衝了過來擁抱他的姿勢。
一旁,五大三粗的幾個男人,手裡揮著鋒利的刀,惡狠狠看著他,一副隨時可能撲上來拼命的架式......
戴厚眼鏡的老師,氣急敗壞地指著他的鼻子,咬牙切齒地狂叫道:「牛雲成!你這個小魔頭!破壞了我精心安排的計劃,我要打死你這個壞蛋!」
眼鏡的手中,多出了一支粗壯的竹鞭,原本白淨的臉,扭曲得如地獄的小鬼一般猙獰。粗壯的竹鞭高高舉起,捲起一陣狂風,劈頭蓋臉地砸來,他來不及躲避,眼睜睜看著扭曲了臉的眼鏡老師。
隨著漂亮小姑娘大驚失色一聲呼叫,他被那竹鞭重重砸在了頭上。
「哎喲!」頭上的劇痛使牛雲成跳了起來,抱著頭睜開眼惶然四顧,哪有什麼操場!火辣辣的陽光下,他還在離家不遠的涼麵攤旁的街沿邊。足足高了他一大截的哥哥牛雲春,正虎視眈眈地瞪著他。
「我們都在屋裡等你回來吃飯,你娃兒好大的膽子,在街沿上坐著就睡著了,這麼大的太陽,不怕曬死你?」
他委屈地嘟起嘴:「媽媽買了涼麵不給我吃,肯定是你們把涼麵吃完了才來喊我。」
「放屁!屋裡沒有菜,媽媽才買了涼麵下稀飯。我和姐姐早就煮好了稀飯,一直在等你和媽媽回來。」
「哄我!媽媽和我一起走的,怎麼曉得你們在屋裡煮了稀飯?」被哥哥拖著往屋裡走時,他不依不饒、有氣無力地說著。
「今天早上媽媽就說好了,要帶你去報名,讓我和姐姐報了名回家把稀飯煮好,等她買涼麵回來。」
他摸著頭,有些不明白:「剛才你打了我的頭?現在還有點痛!」
哥哥鬆開拉著他的手,鼻子裡哼了一聲:「我看你是夢做拐了,哪個打了你那笨豬腦殼!」
「我是豬腦殼?」牛雲成摸著仍然有些隱隱作痛的頭:「沒有人打我?怪了!」
狼吞虎咽喝了兩碗稀飯,吃了一些涼麵,肚子脹得圓鼓鼓的牛雲成有些迷糊了,他正想爬到閣樓的涼板上睡覺,卻被媽媽用一張冷水浸過的毛巾,在臉上狠狠擦了一遍,把瞌睡全擦跑了。
他又一次被媽媽牽著手,奔走於大街小巷。天氣太熱了,身上又開始出汗,而且分明看到媽媽身上的碎花衣服被汗浸濕了,一大片濕了的衣衫緊緊貼在她身上,濕了的衣服,能清楚看到裡面的白色背心。
不知走了幾所學校,也不知為什麼原因,那些學校都沒有讓他報名。最後,媽媽牽著他的手,走進了縣人民政府。
縣政府門前站著持槍的崗兵。那崗兵雕塑般站在小小的草綠色亭子裡,目不斜視、威嚴挺立,讓小小的牛雲成好是敬仰又很是害怕。
可媽媽一點不怕,她牽著牛雲成的手,徑直從大門走了進去。
崗兵並沒阻止媽媽和牛雲成進入,仍雕塑般目不斜視挺立於亭子裡。這使得牛雲成十分納悶,崗兵在那裡是做啥用的?他甚至懷疑那一動不動的傢伙,會不會是真人。
縣政府大院裡,有好幾棵茂密的黃果樹,那樹大得幾個大人也圍不過來。不但樹大,而且上面有好多白鶴,那些白鶴在枝頭上棲息,或飛來飛去,發出「呱呱」的叫聲。
偶爾,會有一大泡白色的稀屎從天而降,那些大泡稀屎跌在地上,令掃得很乾淨的石板地面極顯難看。
媽媽牽著他的手走進辦公樓木質大門。
門衛處,一個和善的老頭,很熟悉的和媽媽打招呼:「陳主任你來了,有事情找領導嗎?」
媽媽強擠出一絲笑意輕答道:「找高部長,為兒子讀書的事。」
「這是你麼兒吧?長得真乖,像他爸爸。以後是個有出息的人!」
媽媽臉色大變:「他那死老漢,有什麼出息!如果有出息也不會坐牢,娃兒讀書也不會報不到名了。」
牛雲成這時終於明白,原來,他讀書報不到名,是因為爸爸的緣故,可爸爸到底是做什麼的?為什麼從來沒見他回過家?
一直以來,他不明白,為什麼家裡少了一個大男人,不明白,為什麼沒有爸爸。
曾有很多人摸著他的頭,嘆息著說他長得很像爸爸。鄉下的外婆,大姨二姨三姨么姨,及一些叫不出名的長輩,看到他時都會說他像爸爸。可他至今不知道,爸爸長什麼樣!
二樓一間辦公室,媽媽情緒激動的和一個清瘦的高個子男人說:「高部長,是您當媒人介紹我和牛振中結婚的,我開始堅決不答應,說他是外地人,對他不知底細……可你說了他那麼多好話,說他是有遠大前途的好同志。現在好了,前途遠大的好同志,被分管政法的副縣長親點,關好幾年了,現在我兒子讀書連名也報不到。您說怎麼辦?」
牛雲成認識這個高個子男人,就住在他們家斜對面,他的女兒高建英,和他關係不錯,是他回城後唯一的朋友。
高部長操著普通話,情緒也較為激動:「牛振中的事情現在還不能定論。雖然,是劉副縣長親自下令抓的他,但法律程序不完善。我始終認為他沒有錯,更不可能是罪犯。」
「可他被關了幾年了!因為,劉副縣長一直認為他有罪。可憐我這兒子,連爸爸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我相信黨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總有一天,牛振中會出來,孩子會見到爸爸。」
媽媽激動地在桌子上拍著:「問題是我兒子現在上不了學,讀不了書!請解決這個現實問題。」
高部長抄起桌上的電話:「請幫我接一下文教局。」
從媽媽和部長的對話中,牛雲成心中的迷團終於解開了,他不是沒有爸爸,而是爸爸被關起來了。
他不知道被關起來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什麼叫失去自由,但從媽媽和部長的談話中,有點明白了,所謂關起來,就是不能和家人在一起。難怪他不知爸爸長什麼樣。
高部長的電話打完了,親筆寫了一張條子,對媽媽說:「你還是帶麼兒到自由街小學報名吧,沒有人敢不收他了。」
媽媽的眼睫毛上又出現了晶瑩的淚珠,哽咽道:「部長呀,這苦日子,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高部長嚴峻地說:「你是一個受黨教育多年領導幹部,是烈士的妹妹,應該相信黨實事求是的政策!」
「烈士的妹妹現在成了反革命家屬!我堂堂正正一個人,現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一個人拖三個娃兒,這日子能堅持多久?」媽媽暴怒地吼了一聲:「再不放人我就改嫁!」
被媽媽拉著衝到樓下時,他發現,媽媽的雙眼已被一層霧包住了,那霧,令媽媽眼睛看上去很朦朧。
晚上睡在涼板上,牛雲成心裡在想,那個被關起來了的爸爸,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他會被關起來?媽媽為什麼說烈士的妹妹成了反革命家屬?什麼叫人不人鬼不鬼?
媽媽說再不放人就改嫁,什麼叫改嫁?
一連串的不明白中,他很快進入了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