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學——中國人的夢親歷恢復高考大戰
2024-10-04 14:00:31
作者: 何建明
我擠在一輛破舊的井岡山牌貨車的邊緣上,手緊緊地抓住車廂板,極力屏住呼吸,抵擋著陣陣刺鼻的臊味。
在鉛山縣參加高考後,我好不容易硬擠上一輛回武夷山墾殖場的車子,誰知它裝了一隻橡皮做的大氨水袋,車上人多,路又顛簸不平,不一會,氨水溢出,滿車沖鼻刺目的氣味。我透過盈眶的淚水木然地盯著路旁一排排往後飛奔的小樹,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年初,我和姐夫的妹妹鄭紅返回了闊別十年的南昌。我這個被戲稱為山裡的猴子的人,對這個變化不算太大的城市突然有了一些說不清的戀情。鄭紅和同學整日陪我在平整的馬路上東逛西跑,晚上則去看《雷鋒》、《地道戰》、《地雷戰》等老電影。這種生活與我在山中出門就攀坡、晚上早早上床睡覺的生活有天壤之別。鄭紅的母親在飯桌上一邊給我夾菜一邊盯著我說:你就一輩子呆在山裡嗎?這話像箭一般直刺我的心臟,就是這一瞬間,我突然下決心:是應該從山裡蹦出來,改變改變了?
≌饈被指錘嚦嫉南⒋戳恕;氐轎骺臃殖『螅移咀偶副靖聰白柿蝦?977年全國各省的高考考題彙編,開始緊張的考前複習。白天我到茶場去工作,區分茶葉的等級,照看整個茶葉製作工藝的過程,晚上就著昏暗的燈光苦苦攻讀。
擺在我面前的困難太多了,似乎難以克服。我在農村中學讀書,物理課講農業機械,化學課講農藥的使用,數學課教大家怎麼撥算盤,而語文課的教材是一本《毛主席語錄》。我的知識實在是少得可憐。況且高考必試科目的地理、歷史我壓根兒沒學過。沒辦法,拼了。我便把各門課程的內容分寫在小紙條上,吃飯時背,走路時默,上廁所也拿著一大疊紙條。三個月過去了,武夷山墾殖場參加高考的五六十名知青和總場中學應屆畢業的八十餘名學生同赴鉛山縣正式考試。
天氣炎熱異常,揮汗如雨,許多題目我簡直不知如何下手。語文考卷竟然沒有作文題,只有一道什麼改寫題。上面印了一大段文字,要求改寫成另一篇文章。我的媽呀!我從未聽說過什麼叫改寫,應該用原文裡的話寫?還是純粹用自己的話寫?連這一點我都搞不清楚。躊躇半天,只好提筆硬著頭皮寫吧。每考完一場,眾多的考生便圍著送他們來的老師激動地議論著考試內容。人頭攢動,教師侃侃而談,我站在人群的最後面,踮著腳吃力地捕捉教師和那些趾高氣揚的應屆生說的一字一句。我的天哪!好像每一題的答案都與我寫的不一樣。越聽越沮喪,越聽渾身越乏力。
坐在這該死的氨水車上——大家沿途這麼詛咒著,總算回到武夷山墾殖場,再換乘手扶拖拉機,傍晚時分,我進了西坑分場。不願驚動任何人,我輕手輕腳地回到房間取了內衣,來到平日我常去的溪流邊,衣服也沒脫,縱身一躍,撲通一聲,全身沒入水中。憋著氣,直到肺部要炸開,再探頭出水,猛地吐出滿腔惡氣,定睛遙望溪水對面的崇山峻岭,嘆了一口氣:這一輩子就呆在這兒吧?
一個月以後,我們幾個知青晚飯後照例坐在分場總機房前的木椅上聊天,高考的場景似乎已被遺忘了,我也極力去忘卻它。
天漸漸暗了,陣陣涼風迎面襲來,我們仍天南海北地扯著,話務員在裡面喊:高書記,電話!與我們在一起聊天的分場書記高得福起身進去,一會兒出來對我說:你考中大學了。大夥全都愣住了,我有些眩暈,到今天我仍無法用文字來表達當時複雜的心情。
第二天,我到場部打聽消息。辦公大樓前已貼出大紅喜報,我的名字赫然列在紅榜第一名。全墾殖場近八十人考文科,只有我一人考取。
一個多月的沮喪之情一掃而光。10月份,我出山赴學校報到,搭上一輛裝毛竹的車子。坐在毛竹堆上,我用力抓住竹子,說:現在的命金貴了。以前我從未想到珍惜這條命,不知為何,人一有了稍好的前程,連帶著對生命的態度都變了……
鄭曉江沒有告訴我他走出大山時對生命的這種重新認識是不是後來成了他重點研究生命價值取向的一個原因,但可以肯定,那次高考成功使這個山裡的猴子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王學文,1978年考生,現為黑龍江農墾紅興隆管理局教育中心幹部、高級老師。我們來看看他的《大學圓夢》——1977年初冬第一場雪後,村上小關校長告訴我:出山了,恢復高考,老三屆都興報名。
剛離開學校那會兒,魂牽夢繞的是想上大學。隨著時光流逝,上大學已經成了一個遙遠的夢。走出校門已十一年了,人生能有幾個十一年?家庭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使我喪失了當兵、招工、推薦上大學的機會。隨著娶妻生子、柴米油鹽,我已經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大學夢早已破滅。聽關校長一說,頭腦中的記憶鮮活起來。我抵不住大學夢的誘惑,扔下捆了一半的苞米秸子,借五毛錢報了名。但回家沒敢和妻說,怕她不批准。
初試在公社舉行。感謝我學生時代的老師,教給我的知識仍深深烙在我的腦海里。作文題目是《舊貌變新顏》,我提筆就寫:踏著松花江邊初冬的第一場雪,我復員回到了闊別五年的家鄉。真是意到筆隨,一氣呵成。監考教師一個勁地看我的手,我莫名其妙。原來十個手指有八個纏著膠布。
通知我參加複試是在半個月後,關校長到我家告訴我,12月20日到呼蘭縣城參加統考,並說我那篇作文在全縣三千考生中考了第一,已經印發給各學校。公社文教助理到處打聽這個復員兵,說以前咋就沒發現呢?
妻對我說:你有本事就去考唄,啥事扯過你的後腿?將來出息了別把俺娘倆蹬了就行。其實她最心疼的是初考時生產隊裡扣了我九十個工分,足足相當於春天九個工。
妻把隊裡剛分的豆油和亞麻籽油裝了兩桶,我馱到離家十五里的火車站,賣了作考試費用。為了區別二者,我在兩個桶上分別貼了標籤。在小胡同里溜達,見人就問:要豆油和亞麻籽油嗎?就像電影裡地下工作者接頭對暗號一樣。一中年男子叫我到他家去,他把窩頭切成片,分別放在兩種油里炸,和他妻子反覆品嘗,一致認定我搞錯了。夫婦倆對我的辯解不予採納,還教育我中年人要誠實。我妥協了,將錯就錯,亞麻籽油當成了豆油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