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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學——中國人的夢親歷恢復高考大戰

2024-10-04 14:00:34 作者: 何建明

  那一桶豆油成交順利,一個戴大口罩的男子讓我給他送到家去。我樂顛顛地跟在他屁股後走了老遠,一抬頭卻發現到了派出所門口。原來那老客是喬裝打扮的治安員。結果豆油沒收,理由是:糧油沒完成統購計劃前一律禁止交易。我心裡直後悔,只怪自己粗心大意。

  統考那天,我揣著妻給我烙的發麵餅,早上5點動身,冒著零下三十攝氏度的嚴寒,奔向六十里外的縣城。等到考場時,人已經成了白毛女。考生中,有十六七歲的娃娃,也有比我還老相的孩子爸媽,有一個女的直扯衣襟也遮不住隆起的腹部。我掏出鋼筆,寫不出字,凍了。我一邊隨手把筆放在身後的爐筒上烘烤,一邊慢慢審題。等要動筆時,發現壞了:鋼筆烤成了彎弓,一寫字直轉。監考老師忍不住笑,把他的筆借了我。我向他笑笑,表示謝意。誰知一下子笑收不回來了:這監考老師就是那天買油的中年男人。我急忙低下頭答我的試卷。

  作文題目是《每當我唱起東方紅》,我想不落俗套,就寫成了一韻到底的散文詩。監考老師老在我身邊瞅我的試卷,瞅得我心裡直發毛。交卷離開考場時,聽他背後說:寫跑題了,不讓寫詩歌嘛!我心裡這個後悔呀,誰叫你審題不嚴呢!後來我看了山西一個考生的範文也是用散文詩寫的,覺得散文詩也可往散文這邊靠,此是後話。

  中午在躍進飯店吃飯。把凍硬的發麵餅掰碎,泡上飯店免費的老湯,再兌點醬油、醋和辣椒末什麼的,吃起來有滋有味的。望著泛著油花的湯盆和為人民服務的牌子,感到這家飯店確是為工農兵服務的。心想,等考完後一定寫封表揚信。等下午考完試趕到飯店時,發現湯盆和牌子一併不見了。服務員抱怨說供不起了,考試的人太多了。看來做好事貴在堅持。當然,表揚信也沒寫成。

  

  接下來要解決晚上的棲身問題。住旅店兩塊錢一宿,超出財務支出能力。

  我找到「四海」大車店,睡通炕,不要被子,一宿三毛錢,正合我意。我坐在炕上角落裡看書。電壓不足,燈火一明一暗,一會兒眼睛看字就重形,屋裡充滿了煙味、汗味和泡豆餅的酸味,拌和著車老闆粗重的鼾聲和守夜人低俗的小調,叫人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炕很熱,很舒服。不一會兒有活物在動。開始局部偷襲,後來全面進攻,重點集中在隱。不撓,又癢又疼;撓破了,火辣辣的,更癢更疼。劃火柴一照,老臭們忙不迭地往牆縫裡鑽。聽說臭蟲喜歡對血型,莫非我的前任也是O型血?我換個地方,學車老闆的樣子,把衣服脫得精光,用繩子捆了吊在高處。剛有點睡意目蒙目龍,起早趕路的將鐵桶、馬勺又磕得「梆梆」響。第二天照鏡子,眼圈都是黑的。硬撐著考完第四科,不敢再住店,連夜落荒而逃。

  文教助理送來通知書時,我正在馬圈裡起糞。助理很為我鳴不平,說比你分數低的都進了本科,你才走了個大專。我說鄧公沒忘了咱們,就夠意思了。再說這學咋個上法,我還得和孩子他媽好好合計合計呢。

  去學校報到的頭天晚上,我和妻子相對而坐,恍如夢裡一般,妻說了很多話,我一個勁地答應,記住了,又沒記住。兒子睡了,夢裡帶著笑。女兒給我數白頭髮,女兒說:「爸,我也要等長出白頭髮才能上大學嗎?」

  我把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裡,說:不會的,永遠不會的。

  王秀文,1967屆高中生,1977年考生,現為中央某部駐外高級經濟師。

  他知道我在寫這部「高考報告」,所以電話告訴我說沒有他的那段經歷,那這部作品「將是殘缺的」。如此危言聳聽,我便如約去採訪。

  王秀文確實與眾不同,因為他是有過「劣跡」的那一類人。「」中他一度紅過,還當過某市「兵團」司令呢!但很快又被另一「革命造反派」打倒,從此再不願扛造反大旗,一心想搞點小「技術革新」。然而也許他的骨子裡就有一種不安寧的騷動意識,1973年開始他的命運便急轉直下,先是在「批林批孔」運動中被視為「孔老三」——他公然說「孔子的教育思想是中華民族文化與道德信仰的基石」。1975年的「批鄧反擊右傾反案風」中他又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關押在牢里十個月,後因身體不好保外就醫。粉碎「四人幫」後,他總算可以回家了。1977年高考消息下來,王秀文興奮不已,在家大叫大喊了幾天,說這回自己總算有了出頭之日。但到市招生辦報名時,竟然沒有人敢接待他,他急了,罵人家是小「四人幫」。可招生辦的人說你才是小「四人幫」的爪牙。王秀文搞糊塗了,後來有人悄悄告訴他:你是內定為還沒有搞清問題的「5·16分子」。王秀文一聽傻眼了,追夢十餘年的考大學看來與自己永遠無緣了。於是他傷心地出走了很長時間。他到了新疆沙漠深處的一個戈壁灘農場,想在這兒的荒蕪與嚴寒中苦度一生。他學騎馬,學放牧,也學喝烈性酒,甚至去追逐從內地逃過去的野女人。他變野了,連頭髮都不理。突然有一天農場來了一位浙江的生意人,收羊皮的浙江人帶了一台小半導體,王秀文寂寞了很久,就借來聽了一個上午,他聽著聽著,眼淚就掉了出來,然後就一下子不省人事……生意人嚇得趕緊將他送到附近醫院,還好,人家說他過度激動。咋回事?醒來的王秀文說:我馬上就要回老家參加考試,我可以考大學了!廣播裡說像我這樣所謂有「政治問題」的人也可以參加高考,入學條件一律平等!浙江那個收羊皮的生意人很痛快地說:今晚我請客。這一夜,王秀文喝得酩酊大醉……

  他回到老家,把家人嚇了一大跳,因為人家都知道他在新疆「自殺」了。「死人」現在竟然復活,還吵著要考大學!1978年某市招生辦都知道這事,也知道王秀文這位「野人」。

  離參加高考僅有十來天時間,王秀文從一個老師手中借來一疊複習資料,把自己反鎖在一間租來的小房裡,他對家人和老師說:「你們這段時間誰也不要打擾我,只要在考試前一天來叫我就行。」

  家人已經習慣他的「神經」了,以為他又犯病了,所以除了每天從窗口扔進點東西給他以外,並沒有再多管他的事。老師們也偷偷地笑這個真真假假的「王瘋子」是不是又瘋了。他確實瘋了,一連幾天沒有人見他從裡面出來過,偶爾在夜深人靜時,聽到他在高聲地說「瘋話」。九天過去了,誰也沒有把他考不考大學當回事,照舊各忙各的。就在大考的前一晚上,王秀文地從裡面走了出來,他學著「范進中舉」的樣兒,搖搖晃晃地走到附近居民家,一邊喊著「哈哈,中了,中了」,一邊做出一副醉樣,惹得一幫小孩跟在他後面喊他「瘋子」、「瘋子」。而王秀文則越加得意地做著中舉的范進樣。有個小孩使壞,在他半閉著眼往前走時,用一木椅絆了一下,王秀文撲通一下,跌倒在地,孩子和路過的行人樂得哈哈大笑。這時有人過來取笑:王秀才,人家明天都要上考場了,你是不是真去當一回范進大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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