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2024-10-08 17:47:15
作者: 何建明
一段悲痛欲絕的大地震記憶第九篇一段悲痛欲絕的大地震記憶公元2008年5月12日。
這個日子註定要被人類歷史記住。
這一天的下午2時28分。中國的一個並不被人們熟識的地方——四川省汶川縣,突然地動山搖,瞬間天昏地黑……隨即,一個個鄉鎮消失了,一片片農舍和居民樓坍塌了,一群群孩子和老人、男人和女人被活生生地埋入了廢墟,斷頭折腰,血濺大地,慘不忍睹……
而與此同時,周邊更多的村莊、更多的城鎮、更多的百姓也被更嚴重的山崩地裂掩埋了,倒塌了,死亡了……
北京在搖晃。上海在顫動。廣州人驚恐地從樓房跑出,甚至連隔著大海的台灣同胞也感到了明顯的震波。
芮氏8級大地震!中國的大地都在震盪!從那一刻起,中國的13億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與悲傷、緊張與焦急之中。世界也在揪心地注視著東方大國發生的這一強震。
「儘快搶救傷員,保證災區人民生命安全。」第一時間裡,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胡錦濤的聲音迴響在神州大地的上空。
「災情比我們預想的要嚴重……同胞們、同志們,在災害面前,最重要的是鎮定、信心、勇氣和強有力的指揮。我相信,在黨中央和國務院的堅強領導下,廣大軍民團結一致,眾志成城,我們一定能夠戰勝這場特別重大的地震災害!」第一時間裡,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的聲音和身影,出現在地震災區上空的飛機上。兩個多小時後,他已經到達災區一線。
那時起,全中國人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關注災區的每一時、每一刻……
那一天起,我的心就被拉走了,拉到了那片到處是廢墟和流血與死亡的地方。
地震之後,我已經去了那裡三次。每一次去後都讓我感到心靈的顫抖——第一個忌日我第一次到災區是在大震後的第7天。
到成都後的第二天,我便進入了一個重災區。那是個被地震毀滅了的山區小鎮。眼前看不到一間完整的房屋,當地百姓告訴我,地震前這裡很美,常有成都的城裡人到這兒休閒度假。「現在我們什麼都沒了,連豬崽都死光了。」一位老鄉這樣說。
解放軍在這裡進行清理廢墟。上面有指示:7天後大面積的救人搜索將結束——這個時間已經過了人的生命極限。雖然前線時有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說哪個地方又救出了生還者,但對多數被埋者來說,7天後的生存機會基本沒有了。
一片廢墟前,兩輛推土機轟鳴著,一堆堆橫七豎八的水泥板和磚瓦塊被翻動著。周圍有不少當地百姓圍著觀看,開始我並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麼,後來知道那裡面還有被埋者,那些活著的人在等待見到自己的親人……
一位中年婦女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穿著醫生的那種白衣,說明她是一個醫務工作者。「她是我們附近鎮上的醫生,她丈夫埋在裡面一直沒有出來。今天她是來看他的……」一位老鄉悄悄地告訴我。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為這位不幸的女醫生。
「她一直在另一個地方搶救傷員,中間來過這裡幾次,但因為她男的埋得太深,一時挖不出來。今天是清理廢墟,估計能見到她男人了。」老鄉繼續在我耳邊說著。我心頭承受著推土機的轟鳴聲而緊縮起來……
那時間太殘酷。你又想早些看到結果,可你又不願看到結果。對女醫生和對我們在場的都一樣。
推土機繼續轟鳴著,大地似乎也在強烈地震盪著。眼前:斷裂的樓板被一塊塊掀開、推走…
…我注意到女醫生的腳步在不斷往前移,但都被身邊的兩名女同胞拉住。
幾位解放軍戰士在一位少校的帶領下,出現在推土機前,他們預計下面的被埋者會馬上出現,所以走在了前面。有兩個戰士的手裡提著黃色的裝屍袋——這讓人看後十分不舒服,但戰士們是在執行任務。7天後的死屍基本上都處在腐爛階段,為了保護更多的活著的人,對所有遇難者進行現場及時的處理是災區指揮部交給救援部隊的另一項重要任務。軍人在一絲不苟地執行命令。他們的職責其實非常神聖,那些小戰士才當兵幾天,他們多數還是「80後」的新一代,如果不是抗震救災,他們怎麼可能去干收屍這類的活呢?
地震遇難者的屍體十分可怕,慘不忍睹。但為了防止瘟疫,必須有人去處理。於是軍人義無反顧地承擔了這個艱巨的任務。
「出來了!出來了!」突然有人叫起來。於是我們都跟著往廢墟前簇擁,但被戰士們擋住。
只有那個女醫生被允許往前挪動……
「是他。那件夾克我才給他買的,他第一次穿上的……」女醫生說。我聽到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一具完全變了形的屍體被4個戰士抬出來。抬到廢墟邊的一塊水泥地上。然後我們才允許走近……
那是個男性遇難者,他的臉部是灰黑的,沾滿了塵土和血水,腹部印著一攤血痕,顯然是被重物壓死的。
我見女醫生一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袖擦著遇難者的臉。馬上有戰士給她提來一盆水和一塊毛巾。於是女醫生便輕輕地非常職業化地為死者擦洗著頭部,一點一點地為其丈夫擦洗著、擦洗著……我們已經可以清楚地看清死者的臉龐了。這時女醫生抬起頭,沖解放軍官兵們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讓我見到了他……」然後她只顧埋頭為自己的丈夫整理衣服。
那位解放軍少校紅著眼睛,朝戰士們揮揮手,示意他們離開現場。我看到官兵們都在擦眼淚。
那一刻,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臉上也早已淌滿了淚水……我想上前安慰一下那個女醫生,可我沒有。我發現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這樣做。人們默默地站在那個女醫生的背後,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在為死去的丈夫擦洗、整理。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我會忍不住哭出聲的。
我走了。但就在我走出不到十來米的時候,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聲,震碎了我的心——我轉過身去,看到那個女醫生已經伏在丈夫那具僵硬的死屍上面號哭起來,那哭聲是那麼的大,那麼駭人,令人心碎。
在離開那個小鎮向另一處災區行進的路上,我發現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在自己倒塌的房前點著蠟燭和各種冥幣,顯然他們是在祭奠。
我突然明白了:這是災後的「頭七」。中國百姓中有這樣的傳統習俗:逝者走後的第七天,活著的親人要為他們舉行第一個祭祀。
於是我似乎也明白了那位女醫生為什麼哭得那麼撕心裂肺。我想可能是她與丈夫的最後見面竟然會是在逝者已經離開她的第七天。對女醫生來說,面對殘酷的現實,怎能不悲痛欲絕、哭聲震天呢!鄉親們告訴我,這位女醫生在另外一個鎮上參與了搶救30多名生還者的戰鬥,而她卻沒有時間去救自己的丈夫。
這樣的英雄故事在災區我聽說了很多,卻第一次親眼看到一位女英雄面對自己逝去的親人的這份悲慟之情……
七七忌日很巧。我第二次赴災區採訪的時間已經距大震49天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中國人紀念逝者的又一個重要日子。
這一天,我在德陽的什邡採訪。那個礦區在大震時所經歷的災難是毀滅性的。許多山體崩裂後不僅將整座礦山掩埋在百米的廢墟之下,而且沿途不少建橋修路的民工在施工時被掩埋在泥石流中。由於前一時期搶救太緊張,他們的遺骸仍在原地沒有處理。而根據當地搶險指揮部的意見,一般埋得特別深的遇難者不再進行挖掘處理,而是就地現場處置。北川縣城和不少地方就採取了這樣的做法。但也允許個別地方的百姓在有條件的情景下,對被埋者進行重新挖掘後再處置。
那天採訪歸途上,我遇上了這樣的事。
這是一處完全倒塌的山體。據說當時在這裡施工的有12個民工,他們都是距礦區不遠的附近村民。大震時他們都在為礦上築路建橋忙碌著。大震發生時,他們便毫無例外地全被埋在石頭裡面。
大型機械設備沒有顧及這個偏僻的山區,一直都在最關鍵和更大傷亡的地方進行著緊張的搶救與清理。
40多天後,村民們向上級申請獲得了用幾台大型機械幫助挖掘清理的機會。於是就在「七七」這個忌日,全村人都來到了這片坍塌的山體前面,準備進行一次徹底的清理廢墟和挖掘遇難者的工作。
現場很沉悶,只有機械的轟鳴聲。令人感到窒息的是放在一旁的12口木製棺材——它們準備裝殮12名被埋者,並將其骸骨運回村里……
「不能讓他們就這樣埋在荒山野地里。得把他們弄回去,好好安置。」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對我說。
「已經這麼長時間了,屍體會是什麼樣呢?」我有些擔心,小聲說道。
「防疫隊員馬上到了,估計還能處理。要不村民不干,他們不願讓自己的親人就這樣埋在石頭裡面沒人處理。」幹部模樣的人有些無奈。
百姓的心情可以理解。
「來了!解放軍防疫隊來了。」正說著,我們看到一輛卡車駛過來,隨即從車上跳下4位穿著防護服的防化部隊戰士,他們是來幫助處理屍體的。
挖掘正在緊張地進行。第一具屍體很快挖掘出來,許多村民往前擁,但又很快退了回來……
「頭都沒了。」有人悄聲這樣說。聽到這話後,許多人膽怯地縮到一邊。
只有防化兵從容地上前對屍體進行噴灑藥水。隨後他們藉助挖掘機的翻斗,輕輕將遺骸裝進屍袋。因為斷頭缺臂,裝的過程很費勁。待裝入屍袋後,遇難者的遺骸便被移至棺材的旁邊。有幹部模樣的人在喊:「你們過來認一認!」於是那些遇難者家屬便一個個上前辨認。
「是他。是娃兒他爸。」一位婦女哭開了。她很快被另外的幾名村民拉到一邊。那具屍體也被幾位青壯年移入棺材內,並且有人在棺材上面寫著死者的名字……
整個過程基本都是這樣的程序。我發現,挖掘過程和在辨認死者時,多數遇難者家屬已經不是那麼悲痛欲絕,也許他們在過去的幾十天裡流了太多的眼淚,也許他們早已知道這樣的結局。
「埋在石頭底下能有活路嗎?不可能的。」一位老漢抽著悶煙,蹲在一旁嘀咕著。我問他有自己的親人在裡面嗎?他說:「兩個娃兒都在裡面,一個28歲,一個剛20歲……」老漢說這話時,眼眶裡立即湧出淚水。「我不敢讓娃的娘過來,她看了非死過去。老天作孽啊!」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語言去安撫這位失去兩個兒子的老人,更無法想像還在家裡等待兒子歸途的老婦人。
「快過來,你娃出來了!」有人朝老漢喊道。
老漢頓時快走過去。不等防化兵消毒,他便衝到了兩具遺骸前,最後還是被人拖了下來。「娃兒啊,你們都走了,讓我怎麼向你們娘交代呀?我不如死了算了……」突然,老漢像瘋了似的沖向一塊山崖……
幾位青壯年飛步將老漢拉住,哪知老漢拼命地掙扎,幾度掙脫小伙子們的手臂,三番五次地要衝向山崖。最後還是被眾人抱住,避免了更大不幸的發生。而這一幕令在場的人的心都深深地刺痛了一下,也讓原本沉悶的挖掘現場,變得有些混亂起來。一些遇難者家屬的情緒開始激奮,不顧一切地衝上坍塌的石堆用手扒拉起來。雖然這樣做起不了什麼作用,但似乎他們早已等不及地想見到自己已經埋了幾十天的親人……被裝入棺材的遇難者也不能平靜,他們的親人不停地拍打著棺材,有的甚至再而三地要扒開裝屍袋想再見親人一面,防化戰士們不得不採取強行措施隔離他們,然而仍然有人死死地伏在棺材上面不肯離去。
那情景叫人不得不跟著落淚。
顯然,地震發生的那一瞬間,12位民工正在同一地方進行施工。因此他們基本上都被埋在十幾平方米的一個地方,因此挖掘並沒有拖延太長時間。可是由於山體崩裂的力量猛烈,有幾具殘屍根本認不出是誰。幹部們只好讓遇難者的家屬認個大概,然而再裝入棺材。多數屍體已經高度腐爛,屍袋內不時淌出混濁的血水,使現場的氣味十分刺鼻。防化兵們一再告訴幾位幹部,要求轉移遇難者的遺體。
「那大家就準備起吧!」一位幹部模樣的莊稼人,招呼著在場的幾十位壯漢。隨即只見4人一組的抬棺隊伍各就各位,大家有序地準備著起棺。
「一、二、三——」「起嘍!——」頓時,現場的幾位道士吹起尖聲的嗩吶,有人則點響了鞭炮。
「回家嘍!——」眾人齊聲高喊:「回家嘍!——」於是浩浩蕩蕩的抬棺隊伍沿著一條崎嶇的小路向大山深處延伸,很快又有許多人加入其中,使得整個隊伍不斷擴大,甚為悲壯……
我站在那堆曾經掩埋12名民工的亂石上,目送著這支特殊隊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遇難者們終於回家了,他們與自己的親人在大震後的第49天時終於團聚,這到底是悲還是喜?
大震帶給活著的和逝去的人都不是喜,只有悲。因為從此在我們的生命里少了許多歡樂與親情,多了無數悲痛與思念……
「5?12」汶川地震,使多少活著的人要背起如此沉重的悲情?這時我的手機簡訊里顯出國務院抗震救災指揮部發布的最近權威新聞:截至2008年6月30日,汶川地震共造成死亡人數××名,治療××名,失蹤××名。已經幾十天了,那些失蹤者事實上已經可以歸入死亡名單之中。於是我們便知道了此次汶川大地震,其實共有9萬多條生命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9萬多啊!瞬間的天崩地裂,你就這樣無情地奪走了這麼多條活生生的生命!如果將這9萬多條生命排列成一個整齊的隊伍,它是何等的威壯!然而,現在他們全都倒下了——就倒在了我們的眼前,倒在了我們的身邊,帶著痛苦的表情與眷戀,甚至多數還帶著斷肢與殘軀……
痛,是我每一次從災區回來的最深感受。於是無論在災區或回到生活中的現實時,當我看每一個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時,會比以前多了一份親善的微笑和敬意。因為我的心裡想著一件事:活著就好!讓我們向每一個生命致敬!致敬——向生命致敬,是最最重要的人生使命。
都江堰:生命之痛許多人不想重現汶川大地震的災情,是因為人的生命在那一刻變得極端的脆弱與痛苦,無助與悲慟。但這是歷史,這是現實。不記述這生命之苦,就不知道人類是如何從漫長的蒙昧世界走向文明的社會歷程的每一步痛苦與輝煌,這對人類更好地走向未來也是無益的。
8級汶川大地震中,人的死亡是最為慘烈的場面,而映入國人眼裡最初與最痛的一幕是發生在大家都熟悉的一個地方——都江堰……
都江堰怎麼啦?
都江堰到成都只有幾十分鐘的路程,每一位到成都旅遊和出差的人,幾乎不假思索,就會到那裡去看一看古代水利大師李冰父子留下的偉大遺作。那裡的水、那裡的水利工程以及由此帶動的自然與人文之美,令人嘆為觀止。
而都江堰,又是我20多年前曾經工作和戰鬥過的地方。
我比大多數人多了一份對它的感情。但都江堰是此次「汶川大地震」中最先讓我們感到生命之痛的地方。
我們無法抹去聚源中學、新建小學和中醫院這三個觸目驚心的血淋淋的生命現場……
許多人給我描述過當時地震那一瞬間成都和成都之外的情景。其實不用更多的描述,8級強烈地震在100里之內的那種感覺,就是死亡在接近每一個人,而且是在毫無準備、無法抗拒的死亡來臨之時,人變得極度無助與恐慌,更何況身邊的人、身邊的親人可能在那一瞬間,就死在你跟前,死得血淋淋的……沒有人不因這種情形而感到可怕和驚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