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08 17:45:23 作者: 何建明

  徐今強了解余秋里的脾氣,於是如實報告:他是因為抓煉油而對大煉鋼鐵不熱心才被省里抓反面典型弄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

  余秋里聽完,非常生氣地扒拉幾口飯,便將筷子往桌上一甩,站起身:「這頓飯也吃不香了!我要上省委去。」這天晚上發生在蘭州的這一幕後來連毛澤東都知道了:

  晚飯很豐盛,酒菜齊全,且是超規格的。本來余秋里讓下面的人吩咐由他們石油部出面招待省委書記,但人家省委的人不干,說餘部長上甘肅來,再讓石油部掏錢請客,他們省委領導的面子沒地方放嘛!「那就客隨主便吧!」余秋里對秘書說。

  傍晚時分,寧臥莊賓館的上上下下都知道省委書記要前來設宴招待石油部長,於是不到5點鐘就有人在大門口站著恭候。

  「哎呀書記好書記好!我已經有些日子沒見您這位老首長啦!」余秋里提前幾分鐘在下榻的賓館走廊里等候省委書記的出現。來者的身份不僅是甘肅省委書記,而且當年在長征路上與余秋里一起走過雪山草地,後在西北野戰軍當過四縱政委、兼任陝甘寧晉綏五省聯防軍副政委呢!論資排輩,余秋里叫他首長一點不過分。

  「好好好,餘部長,你現在可了不得呀!年輕有為,毛主席賞識,中央重視的石油部長喔!」省委書記一番誇獎,露出少有的欽羨之情。

  「來來,給書記敬酒!」余秋里喝酒的水平一般,但為了表達誠意,他今晚不得不全力以赴。借酒意,他向省委書記一次次地表達心愿:「我們的玉門油田、蘭煉、運輸公司,都在你書記的地盤上,仰仗你和省委的正確領導和關照,我們才有了些成績,感謝書記,感謝甘肅人民!」省委書記也是個不勝酒力的人,幾杯下去,滿臉通紅,舌頭根都有些大了:「余、餘部長你太、太客氣了,我們不都是在毛主席和黨中央的領導下干工作嘛!石油部在你餘部長的領導下,去年就打了個翻身仗,今年形勢更是一片喜人,毛主席表揚你,我們甘肅人民更感謝你!你瞧瞧,玉門、蘭煉,還有周總理一直特別關心的運輸公司,都在我們這兒,這是我們甘肅省的光榮和自豪啊!我們甘肅只要有這幾個單位大躍進了,我們就能向毛主席和黨中央交份滿意的卷子了!你說是不是餘部長?為這,我得先謝你!來來、干——幹了這一杯!」「干!為了社會主義新中國!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康!乾杯!」余秋里今晚有事要求省委書記,所以人家的酒是不能不喝的,而且必須喝到主人盡興的份兒上。

  酒後的閒聊該是輕鬆的了吧?非也。會客廳的大沙發上,省委書記脫掉鞋子,說要舒服舒服。

  

  人家是老紅軍,正式場合一言一行,有板有眼。從台前走來後,該是「老農民」的那套習性一點不馬虎地徹底恢復。余秋里在這一點上非常喜歡省委書記,他們都是從小吃不飽穿不暖才扔了鋤頭跟共產黨鬧革命出來的,雖然現在官當大了,但骨子裡的生活習慣還是農民一個。

  余秋里也不含糊,屁股坐上沙發後,腳上的鞋一脫,跟著人家主人雙腿盤在沙發上,不同的是人家仰躺在大沙發上。「不好意思了,餘部長,今晚讓你給多灌了幾杯,有點那個了…

  …」省委書記舌頭根真有些發直了,臉緋紅地,仰躺在沙發里沖北京來的客人歉意地笑笑。

  「書記說玩笑了,那點酒對你來說就像當年戰場上撿幾根敵人的燒火棒一樣不在話下。」余秋里從不奉承人,今兒個例外。

  省委書記笑著在沙發上用手指指余秋里:「你至少比我少喝三杯!三杯肯定是有的……」余秋里的心裡早已想著有求於人家的事,便引入正題地對省委書記說:「書記啊,這次我來拜訪你可是有求於你啊!」省委書記半閉著眼:「說,你餘部長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余秋里一聽很是振奮,趕緊把手裡的煙一掐,說:「我是為蘭煉的徐今強的事今天要求你幫忙了!」「徐今強?!噢,他這個人到底怎麼樣嘛!」「當然是好同志了!對黨忠誠,作風正派,工作認真負責。」「這些我知道。可我聽說他在蘭煉的表現挺右的啊!」省委書記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省里正在研究下面報來的材料,好像他有點懸啊!離右派就那麼幾公尺了呀!」余秋里顯得有些著急:「我不相信這個同志有什麼右傾思想,更不相信他也會是右派!」省委書記把頭往沙發裡頭一側:「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突然又轉過頭,向外面喊著,「餵——組織部的小李過來一下!你是經辦人,你給餘部長說說到底是什麼情況!」那個經辦人匆匆從門外走進來。先看了一眼自己的書記,又看了一眼橫眉冷對的獨臂將軍部長,心裡有些發毛地說:「是這樣餘部長,下面反映徐今強只知道抓煉油,而對毛主席和中央大煉鋼鐵的事有反對意見。群眾因此對他……」余秋里生氣地打斷對方的話:「搞石油的人不抓煉油的事還要他幹什麼?」經辦者很害怕石油部長的兩隻眼睛,尤其是他那隻空洞洞的袖子,一扇動就叫人心驚膽戰起來,到底膽戰些什麼,也說不上來,反正挺叫人害怕的。「可、可大煉鋼鐵是毛主席號召全黨要抓的頭等大事,他徐今強不但自己不熱心,而且也不支持蘭煉的群眾煉鋼鐵,這樣影響就很壞。」「壞什麼?我看很好嘛!」余秋里的聲音很大,一下驚醒了醉酒中的省委書記。只見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怎——怎麼啦?」他看看余秋里臉色不太對勁,便對手下說,「小張,你、你給餘部長講講徐今強的具體事。」說完,他又力不從心地重新將頭轉向沙發的裡面。

  「對嘛,我聽聽啥事實嘛!」余秋里緩了下口氣。

  「是這樣餘部長。當時我們地方有人借蘭煉一台備用的大型鼓風機去煉鋼鐵,可徐今強就是不同意……」余秋里立即打斷對方的話:「這有什麼不對?徐今強做得很對嘛!你們就憑這說徐今強有右傾思想,要打成他右派?啊!那我余秋里不是更大的右派了嘛!我讓我們的玉門油田、新疆油田,還有柴達木油田不許拿石油的設備和物資去煉鋼鐵,那我不是更大的右派了?!這是什麼邏輯?荒唐!」余秋里越說越火氣沖天,「噌」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那經辦人員嚇得趕緊退出會客廳。

  省委書記驚醒了,吃力地支撐起身子。看著余秋里趕走自己的手下,頗為不滿:「餘部長,你別發那麼大火嘛!這抓破壞大躍進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是中央的精神,大煉鋼鐵也是毛主席的號召,你不能不讓我們要求下面的單位行動嘛!」會客廳的門「嘭」地被余秋里關上,但裡面的聲音,無一遺漏地傳到了外面的幾位秘書和賓館工作人員的耳里——「那也要看什麼人幹什麼事!如果徐今強把鼓風機借出去了,一旦正在工作的鼓風機出了故障需要更換備用又找不著時,就會造成煉油廠的癱瘓你知道嗎?」這是余秋里的聲音。

  「事情不會那麼巧合的。再說,大煉鋼鐵已經是全民行動起來了,他徐今強只顧本單位的局部利益,根本不顧全局的大煉鋼鐵和群眾性運動,起的影響非常之壞。」這是省委書記的話。

  「徐今強沒有錯!他是站在黨的立場上考慮問題的。」「這麼說我們響應中央號召大煉鋼鐵就不是站在黨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了?」「你是跟我混淆概念。再說了,他徐今強還是我們石油部的部長助手,如果省委認為他有什麼問題,至少也得跟我們打個招呼吧!」「反右傾鬥爭,是當前全黨的一項頭等的政治任務,還需要向誰打招呼嗎?這也招呼一下,那也招呼一下,我們上哪兒去抓右傾分子呀?」「你書記上哪兒抓右傾分子我不管,但你要在我們石油系統隨便抓所謂的右傾分子,我看你抓個試試看!」余秋里的聲音剛落,只聽「哐當——」一聲巨響。

  秘書和工作人員趕緊輕輕推開客廳的門縫往裡面瞅:原來獨臂將軍站在那兒正大發雷霆,他的右手還緊緊握著拳頭,兩眼直冒火焰地盯著對面沙發上坐著的省委書記。這時余秋里的目光轉到門口,秘書和工作人員趕緊又關上會客廳的木門。

  「除了徐今強不能抓外,玉門的焦力人,運輸公司的張復振,你們一個都不能動!一個都不能斗他們!誰要是敢動他們的一根毫毛,我立即把他們都調回北京去。你省委有意見,我們上黨中央那兒去說!」會客廳的門突然「哐」的一聲開了,只見獨臂將軍部長氣呼呼地從裡面走出來,朝走廊里等候的秘書和隨行人員一揮右臂:「走,回北京去!」一個部長和一個省委書記幹仗,這不算小事。消息馬上傳到北京的中南海。毛澤東聽後扼腕道:自古就有不怕死的諫官嘛!劉少奇聽人說後,頗為感慨地以欣賞的口吻讚揚余秋里:為了黨的利益,就是要拋開個人,拋開單位,據理力爭。

  那是個黨、國家和許多個人命運攪在一起的特殊年代,政治風暴和經濟壓力下,使得全國上下個個都處在鬥爭狀態。余秋里以一個卓有遠見的政治家和辦實事的工業部長身份,為石油戰線儘量不遭受因為政治鬥爭而使一批干實事的優秀領導幹部們淪為「階下囚」的衝擊,可以說費盡心思,力挽狂瀾。對於那段往事,他有著自己的一段回憶:「在反右傾鬥爭中,我們保護了一些幹部,為即將開始的石油大會戰,準備了一批領導骨幹。1960年初,我們將張文彬、焦力人等人從新疆局、玉門局調出,參加大慶石油會戰的籌備和組織領導工作。徐今強也於1963年調回石油部擔任副部長,1964年起他主持大慶油田工作。他們都為大慶油田會戰和石油工業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時隔40餘年的今天,當我請83歲的焦力人老部長談起這件事時,焦老頗為感慨地對我說,對這事他一生感謝余秋里,他說如果不是余秋里當時全力保他,那他焦力人恐怕後來的命運就非常慘了。他說後來他因余秋里把他弄到北京後,玉門那邊的右派名額就戴到了另一位市委領導的頭上。這位代他頂右派帽子的姓楊的市長,直到幾十年後才獲得平反,掛了幾年酒泉地委副專員後終因積憂成疾,過早離開了人世。「如果不是余秋里部長當時救我,我的命運絕對好不了多少。」焦力人這位延安「魯藝」畢業的老革命家、新中國石油工業的重要組織者和領導者如是說。

  那個年代受難的還有許多人。共和國極其重要的一位開國元勛彭德懷的命運也許是最慘的。

  1959年7月初,正當余秋里與同事們熱切地等待「松基三號」井的戰果時,他被召到江西廬山開會。

  那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在這一年經歷了中國共產黨歷史上一次巨大的痛傷,對共和國的發展也帶來了不可輕視的巨大傷害。余秋里親歷了全過程,雖然他在當時並非是那場政治鬥爭的中心人物,但兩個他最崇拜的統帥人物——毛澤東和彭德懷之間出現了水火不相容的矛盾與分裂,使他內心深深地受到震撼和痛楚。他崇拜毛澤東,一生按照毛澤東的指示和思想行動。縱觀余秋里一生在軍事和經濟戰線上所作出的那些卓越貢獻和「特別能打開局面」的事情,我們可以無一例外地看到他余秋里如何熟練運用毛澤東思想作指導並進行創新式的工作內動因是什麼,這就是對毛澤東思想的具體執行和實踐的結果;他愛戴彭德懷,在戰爭年代他從賀龍的一兵一將轉為彭大將軍手下的一名高級指揮官,他對彭德懷的軍事藝術天才和正直為人的品質佩服又敬重,並一生視為榜樣和楷模。但廬山會議上余秋里無奈地看著自己所崇拜的兩位統帥人物之間出現的各不相讓、各持己見又最後在完全不均衡的較量中草草結束了這場心底流血的「路線鬥爭」。

  廬山會議對余秋里內心深處的影響是巨大的,而對他正在全力指揮石油戰線打開新局面也帶來不可低估的負面影響。

  在參加廬山會議之前,松基三號井已經開鑽兩個多月。包世忠這位滿身帶傷的殘疾鑽井隊隊長也真不簡單,在沒有吊車、沒有大型運輸工具和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可走的條件下,硬是把120多噸機台設備搬到了地處黑龍江肇州縣聯合鄉高台子村和小西屯之間的那片空地上。開鑽的儀式也並不像余秋里、康世恩和何長工他們在決策井位時翻來覆去、幾經周折那麼複雜和勞神,基井綜合研究隊隊長鍾其權找來一根小方木桿,上面寫了「松基三井」4個字,用榔頭往地里一釘,對包世忠他們說:「就在這兒鑽!」包世忠是帶兵出身的人,他懂得鼓舞士氣該怎麼做。於是在4月11日開鑽那天,讓隊裡的幾個年輕人把41米的鑽塔插上鮮艷的紅旗,還特意到鎮上買了幾掛鞭炮。全體隊員列隊站在鑽台,他一聲令下:「開鑽——!」頓時在鞭炮轟鳴聲中,5台300馬力的柴油機齊聲怒吼,將強大的動力傳送給鑽杆。直插地面的鑽杆開始飛旋,泥漿帶著水花,濺向四方,令圍觀的幾百名村民一陣陣歡呼和驚嘆。

  但是「松基三井」的鑽探過程並不一帆風順。一天,包世忠為解決職工的吃菜問題,正帶人在一片荒地上墾荒翻土,副隊長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隊長,快去看看,井上出事啦!」「什麼?」包世忠沒有顧得上問清是怎麼回事,就直奔井台。

  帶班的司鑽耷拉著腦袋報告說,由於開鑽的時候井隊沒有配好足夠的循環泥漿,開鑽後他們用的是清水造漿辦法鑽開了地表層。這辦法通常不是不可以,但東北平原的地層與西北黃土的土質不一樣。鑽杆下旋不多久,地下的流沙層出現,造成表層套管下放時井壁出現坍塌,在100多噸的鋼鐵鑽塔下出現一個不見底的深坑正吞噬著地表鬆軟的土層……情況萬分危急,如此下去,不光鑽探無法繼續下去,弄不好連整個鋼鐵鑽塔都有被下陷的可能!怎麼辦?千鈞一髮之際,全隊將士們看著包世忠,盼他拿主意。「松基三井」關係到餘部長、康副部長和全石油系統對松遼找油的戰略決策,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可眼下要是連鑽塔都保不住,這罪可就大了去啦!「愣什麼?快填井吧!」包世忠與幾個技術人員和隊幹部迅速商量後,立即回到機台,果斷作出決定。

  填,用可凝固的沙泥夯實塔基;填,用碎石子和草根條阻擋住坍塌的流沙;填,用心和意志攔擊險情與惡果。

  高聳入雲的「烏德」鑽機又重新抖擻精神,發出「隆隆」的吼聲……

  「同志們哪,我們要把昨天損失的時間奪回來!加油干哪——!」包世忠再次站在井台上作戰鬥動員。

  然而老「烏德」好像有意要跟32118隊較勁似的,在他們革命加拼命搶回前些日子耽誤的時間,井孔鑽至1051米時,測井顯示井孔斜了5—6度,這與設計要求直井井斜每千米深度不得大於井斜度的標準相距甚遠。

  包世忠這回是真急了。生產分析會上,他的臉繃得緊緊的,說話也比平時高出了幾倍:「都在說大躍進大躍進,可到底怎麼個躍進法?如果光想要數量,不講究質量的話,你打了幾千米成了廢井,這不是什麼大躍進,而是大敗家子!……當然,責任不在大伙兒身上,我前陣子腦子就有點發熱,不夠冷靜,一心想把松基三井打完,所以指揮上有操之過急的地方……」「這不是一個基層單位的每位隊長、書記頭腦發熱、不夠冷靜的問題,而是我們整個石油系統都有這一熱一冷的問題!」廬山會議回來不久,余秋里在黨組會議上面對當時部內外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勢,以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胸襟和氣魄,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闡述了「熱」與「冷」的關係:

  「什麼是熱?就是沖天的革命幹勁!是對社會主義事業的積極態度!什麼是冷?就是科學分析,就是要符合客觀規律。熱和冷是矛盾的兩個方面,是對立的統一。沒有沖天的幹勁,就沒有做好工作的基礎;沒有科學的分析,幹勁就會處於盲目狀態,不可能持久。這就像打仗一樣,是勇與謀的關係。沖天幹勁和科學態度結合起來,我們才能立於必勝之地……不然,我們就會犯大錯誤!」也許今天我們聽這樣的話並不感到什麼,但在廬山會議剛剛結束的那個時候,余秋里能說這樣的話,真可以用振聾發聵四個字形容。

  余秋里的不簡單之處就在這裡。毛澤東、周恩來和鄧小平等老一輩領袖們欣賞這位獨臂將軍不僅是因為他作戰勇猛,所向披靡,而且他頭腦機智,對問題的判斷與看法通常不人云亦云,總能根據具體情況,作出符合毛澤東思想、符合黨和國家及人民最高利益的正確選擇。

  別看國家做事那麼大而雜,在有些事情上與過小家的日子形式差不多。在誰都想為「社會主義高潮」出頭露臉時,每年國務院的計劃工作會議就是一場你爭我奪無休止的吵鬧。部長們在計委主任面前爭得面紅耳赤是常有的事。

  鋼鐵是老大,糧食是老大之老大,煤炭的投入一分不能少,水利是「命脈」,交通是「生命線」……輪到石油部的余秋里,他只能做「老末兒」。

  是嘛,我們石油部區區一個小部,又生產不出多少石油來,新油田的開發總處在「可能有」的未知數之中,誰買你帳?

  嘻嘻,秋里啊,還是你最讓我省心。被部長們攪得頭昏腦漲的計委主任李富春同志這時最愛跟余秋里嘮嘮嗑,並總會捎上那麼一句話:要是部長們都像你余秋里,我這個計委主任可好當多了。

  「副總理,我——也有一個要求。」余秋里不緊不慢地說。

  李富春一愣,即刻道:「說,你石油部提的要求最少,我不能讓老實人吃虧。說吧,我一定盡力而為。」余秋里抿抿嘴一笑,顯得還有些靦腆似的:「我們系統有個先進代表大會要開,到時候請副總理在百忙當中去接見一下代表,講個話,作作指示。給我們石油系統勉勵勉勵。」李富春一聽大笑起來:「好好,這個好!到時候不但我去,我還要想法請總理和主席一起去呢!你看怎麼樣?」余秋里像獲得幾十億投資似的高興得站起來,伸出那隻右手緊握住李富春的手道謝。之後爽快地甩著他的那隻空袖子,離開了國務院。

  李富春站在原地,看著遠去的那隻甩得「嗖嗖」生風的空袖子,久久不能平靜地感嘆道:一條真漢子,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空袖子」甩進秦老胡同時,已經是又一個深夜了。房間裡的電話驟然響起。

  「喂,餘部長嗎?你還沒有休息吧?我是康世恩呀!對對,剛才松遼那邊來電話,說他們今天已經在泥漿里見著油氣泡了!」一聽是康世恩報來的喜訊,余秋里一邊接電話,一邊將汗淋淋的白色圓領汗衫脫下,露出光光的上身,聲音特別大地說:「好啊,你知道他們現在打到多少米了?」「1112米。」「那油氣泡能證明下面一定有油嗎?」「那邊電話里說,他們井隊的技術員取了氣泡樣品,用火柴一划,你猜怎麼著?點著了!是一團橘紅色的火苗。肯定是我們要的油!」電話里的康世恩激動不已。

  余秋里用握電話的右臂膀蹭蹭頰上淌下的汗珠:「這樣老康,既然那邊有情況了,我看你應該立即上前線去,坐鎮那兒,等待進一步成果!明天你就出發上哈爾濱!」「我也是這麼想的。那我明天一早就動身了?」「好。我在北京等待你的好消息。」余秋里放下電話,見三女兒曉霞揉著小手,從裡屋搖搖晃晃地出來:「爸爸,你又把我吵醒了。你真討厭!」余秋里高興地上前一把抱起女兒,用鬍子扎小霞:「爸爸真討厭嗎?啊,還說我討厭嗎?」父女倆嘻嘻哈哈一陣鬧後,妻子終於搖著扇子出來干涉了:「都深更半夜了,還讓不讓人睡覺?」「走,到媽媽那兒去!」余秋里放下女兒,自個兒進了另一間屋子去沖澡。這個澡用的是冷水,他覺得十分爽快,竟然一邊沖澡一邊少有地哼起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建設高潮,建設高潮……」這是1959年盛夏的一個日子。此刻松遼平原上的那口松基三井現場,變得特別緊張和熱鬧。

  昨天包世忠親自看著技術員將氣泡用火柴劃出一團橘紅色火苗後,立即命令鑽工:「抓緊時間取芯,說不定下一次提杆就能逮住油砂呢!」果不其然,今天天亮後第一個早班的隊員們在取芯時,發現了一段厚度達10厘米的黑褐色油砂。

  包世忠欣喜若狂地對自己的隊員們高喊著:「今晚我請大家喝酒!」這個酒是值得喝的,油砂出現,意味著鑽機已經摸到油王爺的屁股了。

  這一天,康世恩已經到達哈爾濱,在華僑飯店住下。一同來的有蘇聯石油部總地質師米爾欽科及中國石油部蘇聯專家組組長安德烈耶柯夫等人。

  「好啊!你們儘快把油砂的岩芯送到哈爾濱來!我和專家們要看看,越快越好!」康世恩的電話打到離松基三井最近的大同鎮郵電局。那年代國家的通訊設備極其落後,鑽機井台上不用說根本沒有手機,連電報機都沒有,所有對外的聯繫必須經過當地最基層的郵電局來完成。於是,小小的大同鎮郵電局成了松基三井和北京及石油部領導們唯一的聯絡點。

  長途電話的聲音極其微弱,每一次通話,無論是余秋里,還是康世恩,都得站直了身子、用足力氣才能讓對方聽得到自己的聲音。

  打包世忠第一次向上面匯報見油砂後,大同鎮郵電局簡直忙得不亦樂乎。包世忠向北京和外面匯報一件事、說一句話,幾乎全鎮上的人都知道——他不吊高嗓門喊著說話不行呀,而且經常一句話要重複喊幾回才行!油砂出來那幾天,正逢大同鎮所在的肇州縣開人代會。縣委書記找到包世忠,說你一定要來列席會議,給我們農民兄弟們講講咱這兒發現了油田的特大喜訊。包世忠面對全縣人大代表趕緊更正:「我們現在發現的是油砂,還不能說咱們這兒的地底下一定有油田,但這是個重要的希望!」「好——毛主席萬歲!」代表們依然歡呼起來。

  從這時起,32118隊鑽井台成了四鄉八里老百姓趕集一樣的熱鬧地方了,天天有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前來參觀,誰都想第一個看到地底下「嘩啦啦」的冒出黑油來。

  「北京的餘部長著急,派康副部長來哈爾濱聽我們的消息了。你倆趕緊收拾一下,帶上油砂上哈爾濱去,康副部長和蘇聯專家都等著要看我們的油砂和測井資料呢!」包世忠對地質技術員朱自成和測井工程師賴維民說。

  「是。隊長,我們堅決完成任務。」朱自成和賴維民帶上含油砂的岩芯樣和測井資料,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和喜悅,搭上火車,直奔哈爾濱。

  北國冰城哈爾濱的夏天,特別美麗。這一天,在十分華麗堂皇的哈爾濱國際旅行社賓館的四樓會議室里,燈火通明,裡面不時傳來陣陣歡笑。

  「同志們,現在已經到了關鍵時候,只要我們抓緊工作,松遼找油肯定會有重大突破!」這是康世恩的聲音。

  突然,樓道里有人急促地喊著:「快讓路!讓路!松基三號井的技術員到了!」康世恩三步並作兩步地直向門口走去。當他看到手裡抱著一大包資料的賴維民氣喘喘地進來時,連聲說:「辛苦辛苦!你是負責電測的賴維民工程師吧?」賴維民忙點頭應道:「是,康部長,我把測井資料都帶來了!」說著,將肩上挎的和手裡抱的一股腦兒放在會議室的沙發上。

  「岩芯也運來了嗎?」康世恩一邊迫不及待地翻著測井資料,一邊嘴裡問著。

  「運來了。朱自成技術員就在樓下……」賴維民一邊擦汗一邊說。

  「請朱技術員上來!」康世恩嘴裡說著,眼睛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密密麻麻的電法圖……

  「康部長,油砂樣品拿來了!」朱自成抱著重重的岩芯,輕輕在康世恩的面前放下。

  康世恩一見黑褐色的油砂,眼睛閃閃發亮,連聲讚嘆:「太好了!太好了!」「快請專家!」突然,他對身邊的人說。

  正在房間裡洗澡的米爾欽科聽說是康世恩請他,那顆圓潤而布滿銀絲的頭顱高興地搖晃起來:噢,康肯定要告訴我們好消息了!情況正如米爾欽科猜測的那樣。康世恩見老朋友,也是他的蘇聯恩師之一笑呵呵地進屋,便一把拉過米爾欽科:「好消息!尊敬的米爾欽科總工程師先生,你快看看這些資料和這油砂…

  …」米爾欽科看了一眼岩芯,又用鼻子聞聞,連連點頭。然後又伏在電法圖紙上認真看起來,而且看得特別仔細。這位蘇聯石油部的總地質師,也是蘇聯第二巴庫等大油田的組織發現者,不僅在蘇聯石油界享有威望,而且在世界石油界名聲顯赫。康世恩和在場的中國技術人員們等待著米爾欽科的結論。那一刻,四樓會議室靜得出奇,連手錶秒針的走動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米爾欽科終於抬起頭。他朝康世恩微笑了:「康,祝賀你!這口井的油氣顯示很好。要是在我們蘇聯,如果得到這麼可喜的情況,我們就要舉杯慶祝了!」米爾欽科說完這話,屋子裡的人全都歡呼起來了,唯獨康世恩的笑容裡帶著幾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康,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米爾欽科有些奇怪地問康世恩。

  「不,我是在考慮下一步的問題。」康世恩說。

  「下一步?你指的下一步是什麼?」「松基三井目前的進尺是1460米,而且出現井斜。我想如果按照設計要求再鑽進到3200米深,肯定要有不少困難。糾偏井斜需要時間,往下再鑽進1700多米,如果沒有什麼特別意外的話,恐怕還得用上一年時間……」康世恩嘴裡喃喃地念叨著,既像對米爾欽科說,又像是在詢問自己。

  「怎麼,你想現在就完鑽?」米爾欽科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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