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腳下的地在變

2024-10-04 13:54:04 作者: 何建明

  上世紀80年代前期,東莞縣悄無聲息地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說「驚天」略顯誇張,說「動地」未必過分。正是這件「動地」之事,把大學問家于光遠給驚動過來,時值1985年。

  于光遠來東莞的這一天,東莞市委書記李近維碰巧有要事纏身,他吩咐別人帶著于光遠下鄉考察。

  晚飯時分,李近維還在緊張的忙碌中,他正在整理向于光遠匯報的材料。

  先前,李近維讓人給于光遠放一段介紹東莞發展的錄像,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李近維這才抱著一大堆材料匆匆走進于光遠的住處。

  看到李近維懷抱的一大沓材料,于光遠微微一笑,朝他擺擺手說:「李近維,你把材料先放一邊。我今天跑了一天,還有點感冒,身體不舒服,所以我今晚不能聽太久,你匯報5分鐘就行了。」

  李近維愣住了:「5分鐘?於老,5分鐘您讓我匯報什麼?」

  于光遠說:「來東莞之前我聽說了很多,今天來你們這兒我也看到了很多,看到你們農村蓋了許多新房子,剛才的錄像我也看到老百姓增加了很多存款,也就是說,你們這幾年的收入增加很多。現在你就用5分鐘的時間給我講清楚這些錢是怎麼來的就行了。」

  李近維為難地說:「於老,我一下子沒有準備。您讓我5分鐘把這個問題講清楚啊,我怕自己準備不了。」

  「對!就是要你沒準備。你越是沒準備就越真實,你做了準備的,那就有很多加工的成分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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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於老,如果您讓我5分鐘內把這筆錢講清楚的話,那我只能跟您講兩筆帳。」李近維天生對數字敏感,在東莞呆了這麼多年,東莞的每一筆帳他都瞭然於心,「第一筆,東莞有117萬畝耕地,我們騰出了30多萬畝耕地改種水果、蔬菜等經濟作物。同樣一畝地,改種經濟作物,可以增加收入近2000塊錢。30多萬畝地,一年便可增加收入六七個億;第二筆帳呢,由於落實了聯產承包責任制,調動了積極性,農村勞動力開始過剩,東莞有50多萬勞動力,我們在不影響農業生產的前提下,轉移了20多萬的勞動力去搞工副業,以人均月工資200元計算的話,一年的收入又增加了四五個億。僅這兩筆帳,我們一年就可以增加十幾個億的收入,再說我們已經幹了好幾年,這些錢不斷轉化為新的投資,又得到更多的收益。蓋房子的錢也好,存銀行的錢也好,包括一些基礎設施啟動的錢也好,都是從這些錢來的。」

  聽完李近維的匯報,于光遠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點點頭說:「這樣好啊!我們今天晚上算達到目的了。你們做得非常好!」

  那個晚上,于光遠並沒有很快休息,他興奮地拉著李近維談了很久,渾身的疲勞和不適之感似乎一掃而光。

  說起來,東莞農業商品化最早還是受了黃江鎮北岸村的啟發。

  上世紀70年代中期,幾位北岸村農民便偷偷嘗試著將一塊山溝地栽種上了橙子樹苗。3年過後,那些橙子樹上竟綴滿了黃燦燦的果實,像一個個鮮艷的小燈籠懸掛在林間。他們悄悄將橙子摘下拿到附近集市上去賣,一個季節下來,他們的腰包竟也鼓實了不少。

  從這個舉動中,村里人發現了一些門道:同樣的土地,換了品種來種,收入卻相差一大截。很快,其他村民也買了樹苗種上了。

  大夥心照不宣地悄悄做著這一切,村領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惟一能做的便是招呼大家別將這種事聲張出去,千萬不能傳到上面去。

  然而,不知咋的,事情還是傳到了縣上。

  縣裡的領導聽到此消息,眼前頓時一亮。好事啊!現在已是「春到人間草木知」,中央在中共十一屆四中全會剛剛出台了《中共中央關於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其中最重要的是兩條:一是尊重生產隊的自主權和所有權;二是大幅度提高農副產品收購價格,增加農民的收入。前者可謂「鬆綁」,後者堪稱「讓利」。僅這兩條,足可以使大家歡欣鼓舞了。農民的好日子要來了!

  這個政策就像一股清新的春風,拂到了東莞領導們的心裡。此刻,當他們聽說下面群眾已經干出了更好的經驗,精神一振,這不正是農業發展的一個好辦法嗎?換種思路,把結構調整一下,同樣的土地,改種不同的植物,那產生的經濟效益就完全不一樣了。這就如同一場及時雨呀!

  又是春風,又是春雨。歐陽德、莫淦欽、李近維、鄭錦滔等東莞縣領導興奮地圍坐在一起討論開了。李近維腦子靈,立馬算出:「一畝水稻,收300塊錢,改種橙子,收益為兩千元……」相差這麼多?!大家一個個茅塞頓開,似乎突然間發現了一塊廣闊的新大陸。

  領導班子進行一番熱烈的討論之後,覺得這絕對是一個很好的發展方向。哪種賺錢就種哪種!說干就干,經過認真的調研考察後,1979年起,東莞縣委縣政府開始對全縣各鄉鎮進行政策引導,對土地作了相應的結構調整,尤其把大量不適合種水稻的地方都改種水果。

  農村幾千年搞單幹,生產力卻總是上不去,總是在生產關係上做文章,折騰來折騰去,窮了山窮了水,也窮了農民們的積極性。但眼前的神奇一下子給農民們提供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像空間。在對新生活的渴盼中,農民們積極性空前高漲,紛紛引種經濟作物。

  地還是那些地,人還是那些人,變換一下機制,土地就能生錢、長錢、錢上滾錢。

  這一切現在看似簡單,但一下子打破沿襲多年的以糧為綱的農業格局,這在當時的中國,不得不說是一個思想大突破。

  筆者在翻閱當年的一些背景資料時,也陷入沉思,東莞最初的農業商品化改革確實在全國先行了一步。先說1979年,中央出台的《中共中央關於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給東莞農村自發先行繼而政府引導的農業經濟商品化的改革,提供了政策保障。然而此後不久,中國迅速進入一個調整階段。直到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使中國改革總體思路進行了重大突破性的發展,終於在前幾年「收」與「放」的徘徊中選擇了後者。

  筆者驚嘆的,也正是于光遠感到欣慰的:從1981年到1984年之間,在中國改革大方向不甚明朗的狀態下,其他地方無所適從,大多採取「開而不放,改而不革」的觀望態度,東莞卻沒有停止改革探索的步伐,率先走在改革前端,大膽在農村改革上進行了嘗試。

  發生在東莞農村土地上的這場改革不僅使東莞的百姓收穫了實惠,也造就了一個又一個的創富神話。一個又一個萬元戶在東莞這片土地上誕生了,新時代的朝陽已經升起……

  霍福華就是東莞大地上農業商品化改革的受益者之一。

  霍福華今年44歲,沙田鎮穗豐年村人,上有兩位哥哥。他這個老三排行很不沾光,大哥讀完初中,二哥讀完高中,輪到老三讀書時,家裡已是越發貧窮,剛念初中就被奶奶做主輟了學,才十二三歲便早早體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那時候的小福華啥都不懂,天生一副東莞人任勞任怨的優良美德,每天埋頭幹活,能吃大苦肯出大力。

  霍福華記憶中的沙田貧窮無比。這塊土地一百多年前還荒無人煙,當年珠江兩岸一些水上人家靠著一條破船,沿江漂流,漂到了沙田,漸漸地,沙田便匯集了四面八方的窮人。這些窮人在這裡住下後,也將貧窮的種子種進了這塊土地,多少年來,貧窮就像生了根似的越來越深地扎在沙田。即使到了上世紀80年代,沙田人別說去北京,能去趟莞城都已了不起。霍福華第一次去東莞時都已經22歲了,來回用了整整一天時間,那時沙田去東莞還沒有路,得坐船。

  霍福華向筆者回憶說:「後來我出來在一家國有企業找了一份打撈員的活兒,一個月能有三四十元。記得有一次從香港那邊過來一條船,在交界處卡住了,天氣特別冷,在海里一呆就是半個小時……」

  生活的嚴酷也鑄煉了這個東莞人的吃苦和堅忍。3年後,東莞的農業商品化的改革大潮將霍福華從「苦水」中拯救出來。「當時我承包了幾十畝地,學著種蓮藕。最初承包幾十畝,後來越來越多,最多達一千多畝。第一年賺了幾千塊,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後來擴大生產,第二年賺了一兩萬,一下子成了萬元戶了。那時候萬元戶可不得了了,以前做夢也都不敢想的事。做蓮藕掙上錢之後,我就拿著這筆錢去做生意,開始老失敗,但我總是不甘心,不肯輕易放棄,所以就咬著牙繼續往前走,繼續努力,終於有所回報,再後來就慢慢做大起來。」

  東莞很多企業家成功後,往往熱衷於回報社會,霍福華亦然。1989年至今,霍福華先後在教育上捐款近千萬元,剛剛又投建了兩所小學。他還為沙田鎮引進20多家外商企業,投資8億港元,為沙田的經濟建設立下大功。

  回想起自己的人生,霍福華似有隔世之感,他感慨地說:「我後來跑過很多國家,再回過頭來看家鄉,覺得東莞是最好的。東莞這幾年來真的很了不起,經過20多年來的改革開放,發展得相當好。我一直沒有離開東莞,沒離開沙田,就是覺得自己家鄉好,我們這裡的水土好啊!」

  中國幾千年的社會發展史,實質上就是一部農業發展史。多少年來,中國世世代代的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用血汗養育了中華民族,創造了輝煌的中華文明,然而,他們卻永遠無法改變貧窮的命運。正是偉大的改革開放,打破了沿襲了幾千年的農村生產模式,從而使得中國走上快速走向富強的發展之路。因此,像沙田這塊被貧窮深深紮根的土地也開始流淌出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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