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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 「皇帝王霸」與「元會運世」

2024-10-04 13:37:58 作者: 譚元亨

  被稱之為「宋初三先生」的胡暖、孫復和石介,是宋代理學的前錚,開理學風氣之先。但理論上的建樹不多,(宋史)仍把他們歸於「濡林傳」內。胡緩師承孔子的教育思想及孟子的性善論,講「體用」,六經為體,人性善為體,「用」則是依「體」諸道德原則齊家治國。孫復不遺餘力推崇道統論,大捧董仲舒:

  推明孔子,抑融百家……斯可謂盡心聖人之道也。暴秦之後,聖道晦而復明者,仲舒之力也。((唯陽子集補))

  他極為重視三綱五常的道德規範,連天道也加上道德倫理的印章,以使人倫上通天道,所以他對宋元前綱紀敗壞大加抨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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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仁禮樂,治世之本也,王道所由興,人倫所由正。……孺者之辱,始於戰國;楊墨亂之於前,申韓雜之於後,儀魏而下則又甚焉。佛老之徒濫於中國,彼以死生禍福虛無報應為事,……去君臣之禮,絕父子之戚,滅夫婦之義。(《唯陽子集補》)

  石介在歷史觀上則加以了詳盡的論述,只因有了聖人,人類才由野蠻進入了文明。而文明則是綱常倫理的確立:

  厥初生人,無君臣、無父子、無夫婦、無男女、無衣服、無飲食、無田土、無宮室、無師友、無尊卑、無昏冠、無喪祭, 同於禽蓋之道也。伏羲氏、神農氏、黃帝氏、陶唐氏、有虞氏、夏后氏、商人、周人作,然後有君巨、有父子、有夫婦、有男女、有衣服、有飲食、有田土、有宮室、有師友、有羊卑、有昏冠、有喪祭。嗯,聖人之作皆有制也,非特救一時之亂,必將垂萬世之法。((組徠先生集)卷六(復古制))他喋喋不休,重複儒家的陳詞濫調:

  周秦之下,亂世紛紛,何為而則然也?原其來有由矢, 由亂古之制也。(《組徠先生集)卷五《原亂》)

  夫古聖人為之制,所以制天下也,垂萬世而不可易,易則亂矣。後世不能由之,而又易之以非制,有不亂乎?夫亂如是,何為則亂可止也?曰:不反其始,其亂不止。((組徠先生集)卷五(原亂))

  作為理學的萌芽,「宋初三先生」的功勞被說成是「上承沫灑,下啟閩洛」,則不無道理。

  但理學或道學的真正莫基者應推周敦頤和邵雍。正是自他們開始,以精緻的思辨哲學的形式,把皇權專制主義、三綱五常的倫理秩序說成是永恆的「天理」,是世界的根源與宇宙的本休,從而為中央集權的宗法國家所實用,以致成為了欽定的官方哲學。實用理性史觀就是這樣確立下來的。

  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說,宇宙之初,乃是「自無極而為太極」。無極則指無形無象的最高本體,這是老子「有生於無」的翻版。後文則是「太極動而生陰,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其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這裡不多講其宇宙本體論,只看他如何由這齣發,歸於「主靜立人極」的倫理觀上。

  周敦頤認為,正是「無極之真」——「太極」,注人人的靈魂,就成為人的本性。「唯人也,得其秀而最靈」。但是,「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通書·順化》)。正是這人,掌握了「仁義之道」,就能使「天道行而萬物順,聖德修而萬物化。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通書·順化》)。所以,聖人是替天行道的:

  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故聖人在上,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通書·順化))

  綱常倫理就這般「妙合而凝」了:

  陰陽理而後和。君君、 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後和。(《通書·禮樂》)

  治國平天下就得如此:

  樂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則天下之心和。故聖人作樂以宣暢其和心,達於天地,天地之氣感而大和焉。地和,則萬物順,故神抵格,鳥獸馴。((通書·樂中))

  可「政善民安」,卻得「隸之以刑」:

  聖人之法天,以政養萬民,肅之以形,民之盛也,欲動情勝,利害相攻。不止則賊滅無倫焉。故得刑以治。(《通書·刑》)

  不過,他已餚出白宋以來已是中國古代社會的末世,無力回天了:

  天下,勢而已矣。勢,輕、重也。極重不可反。識其重而巫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識不早,也不易也。力而不競,天也。不識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易通·勢))

  與周敦頤幾乎同年的邵雍,在歷史觀上,則進一步建立了他的模式。他的「皇帝王霸」的歷史觀,與其「元會運世」的宇宙觀是完全一致的,比鄒衍的「五德始終」及董仲舒的「三統之變」的歷史觀要精密得多。

  邵雍有他的一套「神生數,數生象,象生器」的先天象數學體系,這得益於他對數學的鑽研。有人還認為二十四節氣定歷的原理,也是他提出來的。可惜他在歷史觀上,卻不能不陷人循環論中。

  邵雍從象數學「彌綸天地,出人造化,進退古今,表里人物」的目的出發,在《皇極經世書》中,按照他所創的元會運世的時間觀念,把歷史史實一一排列並加以評述。為自然和人類從盛至衰的歷史循環編制出一整套詳盡的年譜及規律,竟「以至尊無上的姿態」宣告,這些年譜及規律,可使自然和人類的歷史「雖億萬千年亦可以理知之也」(《觀物內篇》)。

  其自然歷史的元會運世如下:「元之元一,元之會十二,元之運三百六十,元之世四千三百二十。」((觀物內篇))

  這是以十年十二個月,一月三十日、一日十二時辰,一時辰三十分的數字來規定一元的時間和變化的。「一元」則代表自然史的一次生滅。首先,「天開於子」,在第一會中生天;「地辟於丑」,在第二會中生地。末了,「人生於寅」。到了「已會」,則為唐堯盛世,「午會」,便為夏商周到唐宋的盛極而衰的時期。到「戌會」,萬物皆滅;「亥會」,便天地同亡。

  而人類歷史,則照樣分為皇帝王霸四階段。

  皇之皇以道行道之事也。皇之帝以道行德之事也。皇之王以道行功之事也。皇之伯(霸)以道行力之事也。(《觀物內篇》之十)

  所以,三皇之世,「民亦以道歸之,故尚自然。」五帝之世,「民亦以德歸之,故尚讓」。三王之世,「民亦以功歸之,故尚政」。五伯之世,「民亦以力歸之,故尚爭」((觀物內篇))。

  由此可見,他是以所謂「道、德、功、力」的倫理觀念來劃分「皇、帝、王、霸」的。而且,他還用春、夏、秋、冬, 日、月、星、辰來譬喻歷史上的不同時代:

  三皇春也,五帝夏也,三王秋也,五伯冬也。七國冬之餘冽也。漢王而不足,晉伯而有餘。三國伯之雄奇者也。十六國伯之叢者也。南五代伯之借乘也。北五代伯之傳舍也。隋,晉之子也;唐,漢之弟也。隋季諸郡之伯,江漢之餘波也。唐季諸鎮之伯, 日月之餘光也。後五代之伯, 日未出之星也。(《觀物內篇》)

  這一來,歷史便是退化的,歷史演變到五代,已是一片漆黑了,得等待新的日出了。因為依他所說:「所謂皇帝王霸者,非獨謂三皇、五帝,三工、五霸而已。但用無為則皇也,用恩信則帝也,用公正則王也,用智力則霸也。霸以下則夷狄,夷狄則是禽獸也。」((觀物內篇》)宋代邊患不已,在他看來,也應該是外族人主中原——可謂不幸而言中了。

  當然,在理論上,他仍深信「帝」之道是可以復原的,在同一篇中,他說:

  古者謂三十年為一世,豈徒然哉。侯化之必洽,教之必沃,民之情始可以一變矣。苟有命世之人,繼世而興焉,則雖民如夷狄,三變而帝道可舉。(《觀物內篇))

  然而,他只看到「命世之人」的歷史作用,所以又悲觀失望,慨嘆道:

  惜乎時無百年之世,世無百年之人。比其有作,則賢之與不肖何止於相半也。時之難,不其難乎。人之難,不其然乎。

  治世少,亂世多,君子少,小人多。

  他與懦家差不多,仍以綱常倫理能否維持來作為治亂因革的標準:

  至於三代之世,治未有不治人倫之為道也;三代之世,亂未有不亂人倫之為道也。後世之慕三代之治甘者,未有不正人倫者也;後舌之慕三代之亂世者,未有不亂人倫者也。(《觀物內篇》之九)

  這便是「後儒社會」與儒家正統的「血肉聯繫」,是人倫、是仁義,「仁」與「不仁」,則成了王朝興廢、歷史演變的關鍵。下面幾段話,充滿了「仁政」思想及義利之辨:

  民好生惡死之心非異也。 自古殺人之多,未有如秦之甚,天下安有不厭之乎。夫殺人之多,不必以刃,謂天下之人,無生路可移也。((觀物內篇)之八)

  夫好生者,生之德也;好殺者,死之徒也,用之好生也,以義。漢之好生也亦以義。秦之好殺也以利,楚之好殺也亦以利。……人之情又奚擇於周秦漢楚哉,擇於善惡而已。(《觀物內篇》之六)

  邵雍鑑於王朝興廢的教訓,感到空談是無法「回天」的,並由此力主「務實」,這是與儒家傳統有所不同了,他說:

  夫天下將治,人必尚行也,天下將亂,人必尚言也。尚行則篤實之風行焉。(《觀物內篇》之七)由此,他提出了「權」與「變」的觀點:

  「夫變也者,是天生萬物之謂也;權也者,聖人生萬民之謂也。」因為,「三皇同聖而異化,五帝同賢而異教,三王同才而異功,五伯同術而異率。」「道、德、功、力者,存乎體者也。化、教、勸、率者,存乎用者也。體用之間,有變存焉。」(《觀物內篇》之四)

  縱然他苦心獨運,竭力蟬思, 自宋而來的「頹波」,卻絕非他所能力挽,他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哀嘆:

  自三代而下,漢唐為盛,未始不由治而興,由亂而亡,況其不盛於漢唐乎!其興也,又未始不由君道盛,父道盛,夫道盛,君子之道盛, 中國之道盛。其亡也,又未始不由臣道盛,子道盛,妻道盛,小人之道盛,夷狄之道盛。嗯!二道時行,何故治世少而亂借多耳時君子少而小人多那?曰:豈不如陽一而陰二乎!(《觀物內篇》之九)

  其實,明眼人一下就能看明白,他所堅持的歷史觀、皇權專制,在此時已在中國走下坡路了。只是由於道學或理學,才使其作為「植物人」而勉強生存下來,但近千年的「後儒社會」,從此沒了生氣,為害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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