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 程朱理學:「三代之治」的復古懷舊心態
2024-10-04 13:38:01
作者: 譚元亨
程穎、程頤,即二程,是理學的主要代表人物,故人們把他們和朱熹聯繫在一起,將他們的理論合稱為「程朱理學」。二程師事周敦頤,也繼承其父親程晌,極力反對王安石變法,「數月之間,章數十上」,他把新變斥之為霸道,謂「治天下者,必先立其志。正志先立,則邪說不能移,異端不能惑,故力進於道而莫之御也。苟以霸者之心而求王道之成,是銜石以為王也。」由此可窺其中觀。
為了拯救日見頹敗的末世,他們提出了著名的「天理說」——周敦頤將「太極」作為世界的本體,邵雍將「太極」歸之於「心」:「心為太極」,或道:「道為太極」。他們則把「心」及「道」歸之於「天理」,程穎頗為得意地說:
吾學雖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
(《二程全書·外書))
從而將「天理」作為其理學的基本範疇,為程朱理學這一官方哲學奠定了基礎。
天理雲者、這一個道理,更有甚窮已?不為堯存,不為萊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窮居不損。這上頭怎生說得存亡加減。是它元無少欠,百理俱備。((二程全書·遺書》)
那麼,這「理」又是什麼呢?程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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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盡君道,為臣盡臣道,過此則無理。((二程全書·遺書))
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二程全書·遺書》)
說來說去,這便是倫理綱常罷了。但這不是過去儒家簡單的說教,而是有著「格物致知」的邏輯過程的。「格物」即「窮理」:「格猶窮也,物猶理也,猶曰:窮其理而已矣。」而理在自然則為不可抗拒的「命」,理在社會便是行為準則之「義」,理在人便為先驗之性,理寓於身便是主宰之心。「在天為命,在義為理,在人為性,主於身為心,其實一也」((二程全書·遺書》)。因此,服從封建的倫理綱常,無論從外及內,均是天經地義的。所以,程頗提出了「性即理也」之性,這是合乎「天理」的。「自性而行皆善也,聖人因其善也,則為仁義禮智信以名之」(《二程全書·遺書》)。而另一種則是「氣察之性」,「氣有清濁,察其清者為賢,察其濁者為愚」。「有自幼而善, 自幼而惡,是氣察有然也」(《二程全書·遺書))。所以,性又有善惡、賢愚之分。
於是,「人之為不善,欲誘之也。誘之而弗知,則至於天理滅而不知返。」「人心莫不有知,惟蔽於人慾,則亡天德」(《二程全書·遺書》)。
《二程全書·遺書》終於提出其理學的重要命題:
滅人慾而存天理。
滅私慾則天理明矣。
他的「存天理」、「滅人慾」的觀點,是最適應於末世統治者的需要的。這也正是實用理性史觀的核心內容。「禮者,理也」。禮來自於「天理」,他說:「禮只是一個序,樂只是一個和。」遵守倫理秩序,為政便和了。否則,「便乖,乖便不和」(《二程全書·遺書》)。
合乎天理的秩序——禮,是萬古不易的:
聖人創法,皆本諸人情,極乎物理。雖二帝三王不無隨時因革踵事增損之制。然至乎為治之大原,軟民之要道,則前聖后聖豈不同條而共貫哉!((論十事札子》)
由此,得「尊祖重本」:
今無宗子法,故朝廷無世臣。若立宗子法,則人知尊祖重本。人既重本,則朝廷之勢自尊。(《二程全書·遺書))
祖宗之法,則萬萬不可變更:
居今之時,不安今之法今,非義也。若論為治,不為則已,如復為之,須於今之法度內處得其當,方為合義。若須更改而後為,則何義之有!((二程全書·遺書))
程頤在《易說·繫辭》中又反覆強調:
聖人作《易》,以準則天地之道。(易)之義,天地之道也。「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彌,遍也。綸,理也。在事為倫,治絲為綸。彌綸,遍理也。遍理天下之道,而復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驗之著見之跡,故能「知幽明之故」。在理為幽,成象為明。「知幽明之故」,知理與物之所以然也。原窮其始,要考其終,則可見死生之理。
他就這般知天地、歷史「幽明之故」的,所以,在發揮《周易·良》卦時,把「良者,止也」,說成是人類歷史中,「父止於慈,子止干孝,君止於仁,臣止於敬,萬物庶事莫不各有其所,得其所則安,失其所則悖。聖人所以能使天下順治,非能為物作則也。唯止之各於其所而已」。「一下之分,尊卑之義,理之當也,禮之本也」((伊川易傳))。
只是「天地之間皆有對」,這秩序總是得不到遵守,「君子小人之氣常停,不可都生君子。但六分君子則治,六分小人則亂,七分君子則大治,七分小人則大亂」(《遺書》)。
最後,他仍舊回到了鄒衍的「五德始終」的循環論上,認為這是「運」:「五德之運,卻有這道理,凡子皆有此五般」;「唐是士德,少河患」;「本朝火德,多水災,蓋亦有此理」(《遺書》)。
這便是二程的歷史理論,「天理」統攝了一切,正是「天理」克服了「人慾」,才有君子之治,明上下之分,各安其位,否則,必天下大亂。儒家的倫理史觀,在此便得到了升華。天理即等級、即倫理道德,而且是絕對不可動搖的、獨一無二的。
繼承程穎、程頤的理學,並有重大發展的, 自然當推「程朱理學」之「朱」了,這便是朱熹,這是我國古代社會末期的一位博學的、影響深遠的著名理學家,對經學幾史學、文學諸方面有廣泛的研究及涉獵,著述甚豐,其在儒學上地位,可以說僅次於孔孟。他的哲學,無論從深度與廣度上,均居於二程之上,可以說是對理學思想一次全面的、系統的,也是極富於創造性的總結,所以,他被視為宋明理學的集大成者,成為理學的代表人物。他的哲學,也為官方所欽定,用來統治人們思想整整七百年,他完成了整個理學體系。在中國古代社會一始一末,孔子與朱熹,可謂兩相輝映,一脈始終。
作為朱熹的歷史觀,便是從二程的「天理」、「人慾」的基礎上出發,強調劃清「天理人慾之辨」,用「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倫理綱常法則去「洗腦」,從而統治一切。
他推進了二程的二性說——天理之性與氣票之性。天理之性或天地之性,按理是人人一樣的,因為它是先天的,但是,「氣察偏,則理亦欠缺了」,所以,人的天理之性也就有了多少不同。他說:
人性雖同,稟氣不能無偏重。有得木氣重者,則惻隱之心常多,而善惡、辭遜、是非之心為其所塞而不發:有得金氣重者,則善惡之心常多,而側隱、辭遜、是非之心為其所塞而不發。水火亦然。准陰陽合德,五性全備,然後中正而為聖人也。(《語類》)
所以,氣察的「昏明」、「清濁」則決定了聖凡、智愚的區別,氣察的「多少」、「厚薄」則決定了貴賤貧富的秩序。「這個又是二氣五行交際運動之際有清濁,人適逢其會,所以如此。如算命推五星陰陽交際之氣,當其好者則質美,逢其惡者則不肖,又非人之氣所能與也」。「天地哪裡說,我特地要生個聖賢出來,也只是氣數到那裡,恰相湊著,所以生出聖賢,及至生出,則若天之有意焉耳」!
他提出了「理一分殊」之說:
不可認是一理了,只滾做一看。這時各自有等級差別。
各得其利,便是和,若君處臣位, 巨處君位,安得和乎?
羊卑大小,截然不可犯,似若不和之甚,然能使之各得其宜,則其和也,孰大於是。(《語類》)
朱熹認為,人既有「天理之性」又有「氣察之性」,所以人既有「道心」,又有「人心」,即既有「天理」,又有人慾,「有個天理,便有個人慾。蓋緣這個天理須有個安頓處,才安頓得不恰好,便有個人慾出來」(《語類))。但往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慾」要遮蔽掉「天理」,可謂「理當懲的」?莫可奈何:
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於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率無以勝夫人慾之私矣。((中庸章句序))
由此,朱熹極力主張「革欲復理」。他認為,這是有可能做到的。因為「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動,心者,性情之主」(《語類》)。所以,、心對於人的理性思維、情慾是有能動作用的。光從耳目之欲出發,即「人心」;而從「仁義禮智」的「天理」出發,便是「道心」了。由於每個人都具有這兩重性,若能「格物致知」,就可以使愈來愈危的「人心」由「危」轉「安」,愈來愈「微」的「道心」由「微」轉「著」,最後做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中庸章句序》)。
然而,由於「天理」總敵不過「人慾」,世道便每況愈下,兩漢不如三代,唐又不如漢。漢高祖「私意分數猶未甚熾,然已不可謂之無,』;唐太宗嘛,就更「無一念之不出於人慾」。所以,歷史正在倒退:
千五百年之間正是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牽補過了時日。其間雖或不無小康,而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於天地之間也。不過,他又自欺欺人——他看到了無可挽回的頹勢, 日愈深重的危機,卻仍相信:
若論道之常存,卻又初非人所能預,只是此個自是亘古至今常在不滅之物, 雖千五百年被人作壞,終珍滅他不得耳!(《文集·答陳同甫))
正因為「周孔之道」萬古長存,歷史上的是非,則應訴之於「天理之正,人心之安」。也就是說,歷史是通過「格物致知」而取得感發的一種學問。得從致知的高度,即「天理」的高度來認識歷史,他說:
歲周於上而天道明矣,統正於下而人道定矣,大綱概舉而鑑戒昭矣,眾目畢張而兒微著矣。是則凡為致知格物之學者, 亦將慨然有感於斯。((資治通鑑綱目序例))
這是在說,「天理」乃是歷史的惟一準則,朱熹便提出了「陶鑄歷史,會歸於一理之純粹」的史觀。把「天理」加於歷史之中。
這「天理」,仍舊是綱常倫理,「臣子無說君父不是的道德」。然而這常常為「人慾」所壞,幾乎無法實現。他感慨萬千:「要之天下制度無全利而無害的道理」,「措置天下事直是難,救得這一弊,少間就這救之之心又生那一弊」。這是拆了東牆補西牆,疲於奔命。
「無可奈何花落去」,在他心目中,「王道」失傳,「道統」中斷,「兩千年之間,有眼皆盲」,人人都在「利慾膠漆盆中」滾來滾去,越陷越深(《文集·答陳同甫》)。夏商周三代帝王心中皆「天理流行」,歷史一片光明;乃「王道盛世」,三代之後,所有帝王心中都「未免乎利慾之私」,歷史一片黑暗,是「霸道」衰世。所以,隨「理欲之辨」,也得在歷史觀上來個「王霸之辨」,要「尊王賤霸」才行。
自然,他深信「王道」不會絕種,作為其先驗的原則無非是「斂藏」著,只要抓住「大根本」、「切要處」,就可以使「王道」「發用」、「流行」。
所謂大根本者, 固無出於人主之心術,而所謂切要處,則必大本既立然後可以推而見也。((文集·答張敬夫))
這麼說,帝王的心術,便成了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了,天理——人主之心術,就這般巧妙地契合起來。
他競不惜赤裸上陣,要帝王「號令既明、刑罰亦不可弛」;「某當謂以嚴為本,而以寬濟之」。因為「今人說寬政,多是事事不管,某謂壞了這寬字」;「與其不遵以梗吾治,何若懲其一以戒百?與其核實檢察於其終,何若嚴其始而使之無犯?做大事豈可以小不忍為心」。這一來,他鼓吹的「王道」、「德治」又不知哪去了!
天下「一治一亂」,而且愈來愈壞,朱熹只得歸於「只是理如此」!因此「氣運從來一盛了又一衰,一衰了又一盛,只管懲地循環去,無有衰而不盛者」(《語類》)。至於他所處的宋代,「看今前古治亂,哪裡是一時做得。少是四五十年,多是一二百年醞釀,方得如此」(《語類》)。言下「遂俯首太息」。
他的歷史觀與他的「定位不移」的倫理中心的循環論是完全一致的:「綱常萬年,磨滅不得」((語類))。「三綱五常,禮之大體,三代相繼,皆因之而不能變」(《論語章句·為政》)。惟有依靠「聖人」,才能依此「天理」而匡正歷史:
一有聰明賽智能盡其性者出於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仁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大學章句序》)
毫無疑義,這是深得中央集權的專制主義歡迎,為統治者所實用的。
在朱熹那裡,天理給倫理化了,倫理給哲學化了,其學說,固然深受宋、元、明、清歷代統治者的推祟,在鞏固極權專政、維護倫理綱常秩序上,起到了重大作用,很有實用價值。所以,清朝的康熙大帝則稱他的學說為:「集大成而緒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朱子書全序))
13世紀以來,朱熹的學說一直被視為儒家的「正統」,其《四書集注》則成了士大夫們必讀的教科書。黃斡說:
道之正統。待人而後傳。 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後,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後,周、程、張子繼其絕,至熹而始著。(《行狀》)
這一論斷,當時「識者以為知言」。
正因為他的學說為統治者——末世統治者所實用,並作為「官學」,他的地位也愈來愈高,這樣,這一學說對於歷史的滯後作用,便口見嚴重。近代,甚至為封建法西斯專政所利用。所以,這種史觀與西方中世紀的「神學史觀」的惡劣作用不相上下,只是帶有更多的中國色彩,更重於倫理實踐。這仍舊是一種蒙昧主義的歷史觀。如果我們要探索這近千年來的中國歷史停滯不前的思想原因的話,要以朱熹為藥引,則是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