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都吃緊 1、拿瀘州,小試牛刀
2024-10-04 13:33:11
作者: 田聞一
21軍一支大部隊兵薄瀘州城下,展開攻城,戰爭打得相當慘烈。
堅守瀘州的是劉文輝的田冠五、楊尚周兩個混成旅,堪稱精銳。這天中午時分,攻城戰出息了短暫的停息,連續三晝夜不間斷的攻城,就像大海漲潮時的驚濤駭浪,在連續的衝擊之後累了,疲了,退下去了,這會兒顯得風平浪靜。
21軍第一師師長,率軍攻打瀘州的前敵總指揮唐式遵,抬起望遠鏡,從碉堡內的觀察眼望出去。環繞瀘州城四面又高又厚城牆,這時冷著臉蹲在那裡,有一種不屈不撓的意味。時強時弱的江風,蕩滌著城上城下瀰漫著的硝煙和血腥味。一股黑煙,在瀘州城內升騰。從望遠鏡中看出去,城上,在一個個城碟之後,快速閃動著貓腰提槍士兵運動的身影,這是守城部隊利用停戰間隙在調動;城牆上,有的輕傷員躺在一邊纏繃帶;有的在抽菸,有的在搬運磚頭石塊,將牆城上被大炮轟坍的部份填起……唐式遵不由得點點頭,堅守瀘州的田冠五、楊尚周兩個旅,確實經打精銳。
鏡頭移向了牆下自己的部隊,在七彎八拐的戰壕里,有的兵在抽菸,有的兵死魚似的仰躺著,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休息,情緒不高;有好些傷員頭上、手臂上纏著繃帶在痛苦地呻吟,擔架隊往來不絕地將死人和重傷員運送出去……戰壕里到處都是彈坑,到處都是死人和傷員。雖然攻城的部隊是整整一個加強師,是21軍的精銳,數量上也占優,但攻得相當艱難。仗打了三天,打得相當慘烈,而咫尺未進,自己的部隊就像強弩之末,有些來不起了。
拿下瀘州,是打給劉文輝看的。劉湘還專門派了海軍一部參戰:由三艘淺水炮艇中的「嵯峨」號助陣。「嵯峨」號在激戰中受了重傷,已退出戰鬥序列,煙囪被打斷了,泊在離城有相當距離的江邊喘息,像一隻被打斷了腿的狗……唐式遵不禁皺了皺濃眉,思索著,要怎樣才能儘快拿下瀘州呢?
瀘州,號稱長江鎖匙,戰略地位極為重要。甫帥之所以要他拿下瀘州,用意是明顯的,就是不僅要在未來的二劉之戰中,先行搶得這個水陸碼頭,戰略要地,占得先機;同時也是對劉文輝的一個回擊,一個教訓。他劉文輝日前竟敢派刺客去謀殺甫帥,了得!甫帥將首仗交給他打,也是對他唐式遵的重視和信任。
但是,這塊骨頭委實難啃。已經連續攻打三天,部隊死傷渝千,瀘州卻巋然不動。唐式遵只得下令將瀘州城團團圍困,斷其糧草,使其城內軍心不穩。當然,龍透關那一段過不去,也沒有必要過去,那裡瀕臨大江,是一個死角。現在看來,瀘州城內糧草充足。他的這一招,短期內也不會對城內構成威脅。而瀘州必須儘快拿下,首戰必勝,這是甫帥的命令。據悉,劉文輝已緊急調動江津的張致和師增援,張師正盡夜兼程向瀘州而來。一旦劉文輝的大批援軍來到,那就危險了,不僅攻不下城,自己很可能還會被城內城外劉文輝的部隊包了「餃子」,那就糟透了。時間!要緊的是時間,必然儘快拿下瀘州!不然後果難以設想。可是,這會兒的唐式遵卻是束手無策。他思想上閃過一個荒唐的畫面,他覺得,這會兒,自己就像他的家鄉,四川仁壽縣鄉下那些拍了胸脯,收了人家錢財的端公跳神驅鬼做道場,說是一定能為人家驅鬼治病。可而今,已是司刀令牌丟盡,一點用處也沒有,馬上就要現瓜相了,該怎麼辦呢?他心中這個急呀!
唐式遵一時產生了幻覺。人在走投無路而又不知所以時,一旦靜下來,是會產生幻覺的。這時,他雖然竭力不去看城下本部將士的慘況,但那些印在腦海中的慘況卻在眼前快速閃過:一具具屍體,拋屍遍野,全都奇形怪狀地扭曲著,保持著最後一瞬搏戰時的姿態。有的被機槍打得一身都是蜂窩眼眼,血肉模糊;有的被城上的大炮打得肢斷身裂,失去了原形……甫帥似乎就在面前,盯著他,一臉鐵青,那是甫帥雷霆震怒前的收斂,甫帥正在對他失去耐心。一幫自以為是的同僚躲在一邊,說啥話的都有,尤其是那個似人似妖的「劉神仙」劉從雲,扇著鵝毛扇子,在說他的壞話……一時,他覺得大地都在震動,他有些站立不穩,渾身不禁一陣顫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是,多年的行伍經歷和軍事素養卻又在告誡他,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沉著冷靜。兵書上曰:最可怕的是「將軍奪其心」,「心者,將之所主也。怒之令憤,撓之令亂,問之令疏,卑之令驕,則彼之心可奪也。」
這天天色很陰。中午時分,厚厚的雲層中,才透出一派橘黃色的光;一縷橘黃色的光,透過碉堡的槍眼,潑灑在唐式遵身上,有些變色,像是潑灑在他身上的血。平時軍容嚴整,長得矮矮胖胖,寬面大耳的唐式遵,這會兒卻是又黑又瘦,眼睛裡網滿血絲,一臉的憔悴愁苦。他一會兒將望遠鏡放下沉思,一會兒又執拗地舉起望遠鏡看出去,象是在同誰較勁。
望遠鏡再次把他不想看到的場景拉到眼前。城下,那縱橫交錯的戰壕里,平時趾高氣揚,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的他的加強師的軍官們;縱然就是營團一級的軍官,這會兒也全都是鬍子拉碴,眼窩深瞘,一臉無奈;完全失了往昔的光鮮和傲慢,一個個疲、老、髒、瘦、僵;戰爭的殘酷寫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
而就在他往外觀察時,有流彈帶著死亡的氣息,嗖、嗖地從碉堡上飛過。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今天怎麼不見城上往下打炮呢?往天這個時候,哪怕就是他下令暫停攻擊,讓部隊休息一下,養精蓄銳之時,城上為了不示弱,這個時候也是要往下打炮挑釁的。就像是古書上所描寫的:兩軍交戰,攻的一方已經高掛免戰牌,另一方卻不依不饒,打上門來,高聲挑釁喊打罵娘。
城上的反常,讓唐式遵想到了這一點:城內的彈藥是不是缺了?可惜,他沒有深究下去。
唐式遵有個綽號,叫「唐瘟豬」,意思是他打仗並不見得行,不過是個福將而己,往往在命運的轉折關頭,否極泰來,化險為夷。這話刻簿了些,也絕對了些,唐式遵其實是會打仗的,尤其是在指揮部隊打攻堅戰方面,是有一套的。但「唐瘟豬」是個福將這話,也是不錯的。他以後一路官運亨通,在抗戰時期及之後,官至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兼23集團軍總司令、武漢行營副主任……步步高升,似乎證實了此說。但最後,他卻一條黑路走到底。1950年,時任國民黨四川省主席的他,帶殘部堅持留在大陸與解放軍作戰,最終在大涼山與解放軍賀龍部負隅頑抗時,在一條非常狹窄荊棘叢生的小乾溝內,被解放軍一槍擊斃了此一生。這也是後話了。據說,劉湘之所以重視重用唐式遵,其中一點,就因為他是個福將。
就在唐式遵絞盡腦汁,覺得無從下手時,福從天降。諜報科科長莫得奇,給他送來了個天大的好消息。說是他們監聽到了城內向劉文輝報告:炮彈已經全部用盡,槍彈即將用盡,要求火速增援;如其不然,仗就沒法打了……說時,送上了情報。
唐式遵初聽,似乎不相信有這樣的好事,他從諜報科長手中接過情報看了,白紙黑字,記錄了瀘州城內田冠五、楊尚周是如何向劉文輝呼叫求援,劉文輝又是如何回答的,一字一句,記錄在案,他這才始信是真。當時,不僅在四川,就是在全國,劉湘部隊的電訊設施都是最好的。特別是,劉湘有偵察電台,這在全國各地的軍閥中是絕無僅有的。這都是因為蔣介石對他的特別看中,青睞;不為別的,只為在四川,劉湘不僅最有實力,而且反共最烈。早在蔣介石從國外弄進三台短波無線電偵察電台之初,就給了劉湘一台。那時的無線電台,大得來像一座山,苯重無比,從國外弄來,先到上海。劉湘派人去上海,從蔣介石手中接過無線電台,費了不少力,設法通過水路運到重慶。
莫得奇他們從偵察電台上獲悉:劉文輝電告城裡的田、楊二旅長,他已不惜一切代價,派人送去了足夠子彈、炮彈。這些送去的子彈、炮彈,當晚從龍透關入城。要田、楊屆時打開城門迎接,並且,定下了聯絡暗號。獲悉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唐式遵喜不自禁,以手加額,連說天助我也,並立即作了充足的布置。
當天晚上,夜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在龍透關城牆上,身披一件黃呢軍大衣的田冠五,下意識地隱身在一個城碟之後,不時抬腕看他的夜光表,心中萬分著急。他隱身在城碟之後,其實是多餘的。因為,這裡不會有唐式遵的部隊出現。不要說唐式遵的部隊來不了,就是來了也等於自殺。龍透關是瀘州城的一處僻角,也是一個死角,像根楔子似地打入江中;城門洞立在一塊鷂鷹般俯視大江的懸崖上。田冠五現在正無比焦急地等著送彈藥的隊伍來。可是,現在才八點,還要一個小時後,送彈藥的隊伍才會出現在城牆下。
龍透關上只布置了一排隊伍守衛,這完全是象徵性的。田冠五不知道他不在這裡時,這一排隊伍是如何守城,如何散漫的。但,現在他在這裡,這一排人不敢怠慢,從排長到每一個士兵都處於在戰鬥狀態中,全都是有模有樣的一個個掩身城碟之後,保持著足夠的警惕,端槍對外瞄準,隨時準備射擊。
天很黑,城下的什麼都看不清,只能隱隱聽到一脈大江東去的滔滔聲。田冠五想像著,這時送彈藥來的情景:一群群民工,前後相跟,絡繹不絕地穿行在一條無比險峻的山道上。他們肩上扛著一箱箱沉甸甸的彈藥,腳穿草鞋,臉色焦黃,破衣爛衫,頭上纏根白帕子。他們被一隊24軍的兵押著,喝著:跟上,快跟上,媽的X,你咋這麼慢!說時,槍頭子就打了下去。運送彈藥的民工,上了一條一邊臨江,一邊靠著城牆的細若遊絲,忽上忽下,荊棘糾連叢生的更為兇險的山道,只聽,撲鼕一聲,有誰失足落水,立刻就被大江吞噬了。
「轟、轟、轟!」
田冠五被炮聲震醒,他從隱身其後的城碟內走了出來,快步走到城牆上的另一邊,朝打炮的方向看去。是唐式遵的部隊在打炮。雖然這會兒是夜晚,唐部不會攻城,但一聽炮響,他還是感到一陣膽戰心驚。他的兩個衛兵立刻跟上來,似乎想勸他什麼,卻又不敢,只能護衛在他左右左顧右盼,深怕長官有什麼不測。
大炮打得比較稀疏。夜幕中,一發發打到瀘州城上的炮彈,像是一枚枚通紅的果子,在黑沉沉的天幕上一閃,又一閃,再「咚!」地一聲爆炸開來。隨著轟然一聲巨響,城牆上,火花飛濺,騰起在空中,再緩緩落下來。像是有無數的紅寶石在黑絨似的夜幕中噴發、旋轉。如果在超然局外的作家詩人眼中,這個景象一定是富有詩意和浪漫的,很好看。可是,作為堅守瀘州的兩個最高指揮官之一的他知道,失去了用大炮還擊的守城部隊,每挨一炮,城上就是一堆死屍。就在這些超然局外的作家詩人眼中往上噴發、旋轉,再往下散落的紅寶石中,裹著好些被打死打傷的守城官兵們的殘肢斷臂,還有如雨一樣潑灑的鮮血。
城上在用機槍還擊。
噠噠噠……聽起來,機槍聲也還密集,但他最清楚,這是假的。就在今天上午,機槍子彈和炮彈都快用盡之時,他心生一計,下令要一些部隊去城裡和平居民家中收集來許多鐵桶置放在城上。這會兒,這些聽來也還密集的機槍聲,其實是兵們在鐵桶里放的鞭炮。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假的就是假的,他擔心很快會被城下聽出來。如果急需的彈藥再不送來,明天天一亮就慘了。
「呼!」的一聲,一顆信號彈在龍透關下升起,停在了空中,停在他面前,一簇白慘慘的冷光。他初時一愣,旋即一喜,抬表一看,九點,時間也對。送彈藥的來了。
守城的排長跑步而來,在他面前立正,敬了個禮:「旅座,給我們送彈藥的隊伍來了!」天黑,看不見排長臉上的神情,但聽得出他語氣中的急切和高興。
「好!」田冠五說:「你去與他們對暗號。」
「是。」排長沒有忘記給田旅長敬了軍禮,來在城前一站,胸一挺,放聲一句,「我是夜貓子。」
城下回答:「專門逮耗子。」
城下城下暗號對上了。田冠五心中大喜,下令開門迎接。
「轟!」兩扇沉重的大鐵門內,先是被抽去了一根橫擔其上的又粗又大的鐵閂,接著,城門打開來了。
城門打開來就糟了!早就埋伏在外的,足有一個營的21軍攻城部隊的精銳敢死隊,立刻風捲殘雲般撲了進來……
當天晚上,瀘州城落入了21軍唐式遵之手,田冠五、楊尚周兩個旅長投誠。巴蜀為之震動。劉湘卻又放出風來,說唐式遵之所以取得如此勝利,得力於劉從雲「劉神仙」掐算得准。一時,成都、重慶兩地的報紙,紛紛以訛傳訛,對此事大肆渲染、報導,莫衷一是,搞得非常神奇。
成都形勢驟然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