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2024-10-04 12:39:41
作者: 高歌
沒有了你父親的經濟來源,我們是坐吃山空。雖然住的是大雜院,住房、水、電燈也都要錢啊,家裡的電燈你不用,院子裡的公用電燈你也要交錢啊,院子裡拉車的、修鞋的、打更的,依然說說笑笑,可最愛說笑的你奶奶早已笑不出來了,她那擺龍門陣的高嗓門從你父親失蹤那天起,就消失了。你奶奶的目光像院子裡那盞忽明忽暗、飄忽不定、瓦數很低的燈光,落在沒有丁點持家過日子經驗,也同樣惶惶不安的我身上。其實你奶奶很清楚,我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帶著這一家人回娘家,我開始不願意,可盤算再三,即使自己重回醫院找到工作,也養不活一家三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雖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娘家也還是嫁出去的姑娘的退路。
這時的雲陽鄉已基本解放,國民黨方面的政府和軍隊幾乎沒了影子,共產黨方面的游擊隊、農會由地下轉到了地上,活躍在四里八鄉。這片紅色的土地只等著解放軍來接收。早年家裡主事的你太姥姥已病故,你姥爺和舅舅在外面事業幹得如火如荼。你現在的姥姥只比我大六歲,拉扯著弟弟妹妹好幾個孩子住娘家,尚家大院大門緊鎖已數日,而這個時候我拖家帶口投奔娘家了。
我們在三原下了火車。你奶奶建議不要雇馬車,先步行走著看看,我知道你奶奶這是想在路上碰見好心的馬車夫捎上腳好省錢。我背著孩子,你奶奶和姑姑帶著行李艱難地移步出了站,拐上了通往雲陽鄉的三旬公路。你奶奶和你姑姑肩上搭的、胳膊肘?的、手裡拎的全是行李,遠一點看過去,只見行李不見人,我背著孩子比較輕鬆,負責擋車,我是本地人,雲陽鄉到縣城的馬車比較多,也許會碰上熟人。我走一小段路站住回頭望,看看有沒有馬車過來,趕馬車的會不會是熟人。看到沒有搭車的希望,再走上一小段路,再站住回頭望。你奶奶和你姑姑低著頭趕路,負重必快行,但這麼多的行李又能讓她們走多快呢?
有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過來了,我看到身披黑粗布褂子的姜令顯抱著旱菸杆坐在車轅上,煙荷包吊在煙杆上晃悠著,顯示出主人優哉樂哉的舒坦勁兒。近前了,我認出這車是我家的,那拉車的馬也是我家裡的,這套車接送過我多少回的,只是車把式不是長工李叔了。那馬也認出了我,打起響鼻跟我打招呼,車從馬路中間向我靠過來。我喜出望外,向馬路中間走了一步,招手叫著「姜大哥」。你奶奶和你姑姑見狀也往馬路中間走,但姜令顯打了那匹馬一鞭,馬車拖著塵土躲過一家老小的身體疾馳而去。這是怎麼回事呢?你奶奶說,「惠,沒關係,我們再攔,你姜大哥可能沒注意到。」但我確定姜令顯看見了我,也聽見了我的喊聲,但他卻趕著馬車飛馳而過了,像躲災難一樣。後來我們搭上了一個陌生人的馬車。
這是我走了無數遍的回家的路,小時候跟家裡人上三原縣趕集,後來在三原縣城上中學,再後來去西安城,來來回回,眼前都是熟悉的景色。村莊、田野、誰家墳頭上的那棵大樹,都是那樣熟悉,但我心裡的感覺是那樣的陌生和冰冷,我感覺不是回家,是在投奔一個能有飯吃、能落腳的地方。目前的政治形勢本來就讓我對這樣的投奔惶惶不安,姜令顯趕著我家的馬車卻不搭理我,就更讓我感覺不好了,尚家是顯赫的名流,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冷遇,何況姜令顯是從山東投奔尚家的遠房親戚,曾受惠於尚家。這一年多娘家發生了什麼?馬車過了涇惠橋,過了斜里趙的蘆葦盪,到大里村了,我的心越發慌起來。馬車從村中間穿過,碰到了好幾個熟人,「回來了?」「呃,回來了。」跟往常一樣打招呼,但我還是感到了異樣。過了大里村,就走在我娘家的土地上了。玉米已經收過了,黃豆也收過了,正在收的是紅薯和蘿蔔、白菜之類的小秋,這個時候空曠起來的土地的景象是我非常熟悉的,讓我感到陌生的是我家土地的地頭上插著一連串的木牌,木牌上寫著村里人的名字,這牌子叫地樁,這麼說我家的地變成了木牌上這些人的了?這是土改了?
馬車把我們送到了尚家堡大門前,你奶奶感動地急忙從行李里拿出一雙你父親的膠鞋送給了車把式。
這時候,西山山頭的夕陽即將熄滅,天色已晚了,而尚家大院門上落著一把大鎖。我看著這一家老小,眼淚在眼眶裡轉圈。
你奶奶說:別難過,過河脫鞋,上山打柴,到哪兒說哪兒的話,想想哪兒有破廟之類的地方能讓我們先安下身?
一條狗跑過來,嗅了嗅我的腳,瞪眼看著一家老小,似乎明白了什麼,對我搖搖尾巴,跑了。這是我家的大黃。大黃跑過木橋,在對面的田野里引來了一輛毛驢車來,趕車的是李叔。李叔招呼道:「是大姑娘回來啦?」村裡的長輩們都把我叫大姑娘,平輩叫大姐,晚輩叫大姑。李叔看到這一家人的尷尬處境,憐惜地說:「如果要住長久了,先去城角窯住吧!銀子家蓋了新房,春天剛搬走。」
我猶豫不定,你奶奶對我說:「你這拖家帶口的,還是獨家過日子好,不要打擾娘家人了。」見我還是沒吭聲,你奶奶轉身對李叔說:「她大爺,你說對嗎?」
李叔說:「對,大姑娘,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娘家再好,已經不是你的家了。」
聽到李叔的話,我感到臉上的血在流失,我說:「那就住城角窯吧!」
暮色中,大黃在前面撒著歡領路,李叔抓著驢籠頭驅驢往前走,你奶奶抱著小槿坐在車幫上,我提著小皮箱,你姑姑背著書包跟在驢車後,走上了去城角窯的路。路面坑窪不平,顛得小槿哭起來,驢不滿地回頭打噴嚏,把發酸的口氣噴給坐車的人,李叔罵了一句,「沒良心的,不認識大姑娘了?這點力都不想出?」
我問李叔:「我看姜令顯趕著我家的車,咋回事?」
李叔說:「這人啥德行你不知道?說是借車,其實根本就不想還了,他想先占下,怕分尚先生財產的時候分給了別人,你可能看見了,地都分了,白給,還有人挑肥揀瘦,亂占亂搶,沒辦法,最後是抓鬮。你看吧,分尚先生家當的時候還有一亂。」
我「呃」了一聲,再沒有說話。
城角窯指的是在城牆西南角的兩孔土窯,是你姥爺在此安家落戶時打的,以後家裡發達了蓋了大院,就成了投奔到和村的人家的臨時住處。窯前是一片用籬笆圍起來的院子,院子裡兩棵胳膊粗的棗樹,樹下放著一張粗糙的石桌。院外是一片空地,還有一口井。初來乍到的人家,有這些基本就能安身了。你姥爺可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女兒會落難到城角窯。你奶奶對城角窯很滿意,多天來沒有出現的大嗓門出現了,你奶奶大著嗓門說:這窯前沒院牆好,看得遠,一眼能望到莊稼地的那頭。你奶奶指著西邊的大渠岸問:那是條大渠吧?還有個大橋,大橋上的柳樹多少年了,那麼大?李叔說:那叫雲惠渠,是尚先生號召修的,咱這都是雲惠渠水澆地。你奶奶又問:那雲惠渠的水哪兒來啊?李叔說:北面有條河,從河裡引上來的。你奶奶又往南看著說:一眼就能看到那頭的村,都叫什麼村?李叔說:西邊的叫城角村,東邊的叫小李村。你奶奶又往東看:那是果園吧?李叔說:是尚先生的果園,穿過去就是咱的村,我就在村里住,是尚先生給蓋的房。你奶奶說:惠常念叨你呢,她是坐你的車長大的,以後還要多仰仗你呢!我從窯里出來,讓李叔回去休息。
你奶奶拿出你父親的一件襯衣給李叔,李叔說這使不得,我說:落難了,沒有啥好東西給李叔送,拿著吧!李叔拿上了,趕著驢車進了果園。果園裡有一條通往村裡的路,是曾經住在城角窯的人為方便踩出來的。
你奶奶顛著半解放的腳到了井邊,探頭往井裡看,快樂地喊道:「惠,井裡有水,能望見人影呢。」隨後直起腰,望著空地說,「明年開春我就把這片地開出來種莊稼,無論走到哪兒,只要有水有地,就不怕了。」
總算安頓下來了。黑暗籠罩了大地。田野里枯乾的氣息迎面撲來。冰涼的風聲纏綿在城牆上的野草和雜樹上。狗的叫聲在東邊的村里。小李村誰家的驢 「啊吁吁,啊吁吁」叫著,聲音穿過空曠的田野,有幾分孤獨和淒涼。我坐在石桌上,木雕一樣望著看不見的夜色遠方,心裡對你父親說:我把媽和妹妹帶到我娘家了,你無論是死是活,都到我娘家找我們吧!
你姑姑像只貓一樣偎在了我身邊,說:「嫂子,我是不是不能上學了?媽說讓我趕緊嫁人,家裡好少一張嘴。」
我說:「讓我緩過這口氣,送你去縣城上學。」
你姑姑高興地一轉身進窯里了。在母親和哥哥的庇護下,你姑姑從來不知愁,家裡現在落到什麼地步好像一點感知都沒有,以前沒有跟著你奶奶挑剔過我,也沒有說過我好,頭腦里好像什麼東西都不裝。
你奶奶到了我娘家仿佛找到了歸宿,有條有理地操起家過日子。看到土窯里亮起黃茸茸的燈光,看到一縷潔白的、孤獨的炊煙從長滿茅草的城牆頂上升起來,熱辣辣的淚水從我眼睛裡流出來,一個不知兒子死活、在兒媳婦娘家棲身的老人能這樣踏實地過起日子,我那惶恐的心也安靜下來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培英學校找工作。培英學校是我父親創辦的,我又有相當的文化水平,所以我很順利地得到了教師職位,薪水是每月一斗麥子,半斗玉米。我做的第二件事是衝破你奶奶的阻力將你姑姑送到縣城中學繼續上學。此一時彼一時,你奶奶現在崇尚的不是文化,是糧食。你奶奶說:我們沒有土地,吃什麼?要出去拾,秋下來拾秋,麥子下來拾麥子,春夏秋要挖野菜,冬天要拾柴,這樣我們才能活下去。你奶奶想讓你姑姑幫她幹這些,我堅決不同意,除掉我繼承了娘家崇尚知識的遺傳外,我還想,你姑姑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不能就這樣完了。為了讓你姑姑上學,我賣掉了自己私房唯一值錢的東西—— 一根金簪子,那金簪子是我死去的娘留給我的念想。
你奶奶首要做的是抓緊時間拾秋,趁田裡還有可以充飢的東西可拾,抓緊拾回來,兒媳婦掙回來的糧食,大部分讓女兒帶到學校交了口糧,剩下的哪能夠吃啊?出身貧苦的你奶奶知道,曠野里被丟棄的什麼東西可以拾回來充糧食,什麼東西可以曬乾了儲存起來過冬。你奶奶想到我娘家過日子就是這個原因,廣闊肥沃的關中田野,可以長出多少能吃的東西啊!而米糧倉的人對糧食沒有顆粒歸倉的追求,總會丟掉一些糧食在田裡。
深秋,燦爛的陽光照耀著一片收穫過的曠野。一個頭頂藍頭巾的老婦人彎著腰在曠野中忙碌著。一匹馬或馬車從遠處的馬路上跑過來,馬蹄發出清脆的聲音。老婦人直起身來,陽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上了年紀的和村人記得,尚先生的親家母就是這樣出現在他們的記憶里。到了農村,我才知道你奶奶有頭疼病的病根,被曠野的野風吹得時間一長,頭疼病犯了,你奶奶是有準備的,帶回來一塊藍頭巾。
你奶奶有時在玉米地里拾秋。深秋了,玉米稈早已挖倒,農民們想讓它倒在地里干透了再拉回家燒柴,這正好讓你奶奶拾秋。你奶奶知道,長得小的棒子有時候不會被收穫人發現,藏在玉米稈里,風吹雨打也不一定會壞,剝開皮,裡面照樣是金燦燦的棒子。你奶奶有時在紅苕地里拾秋,用小?頭把那可能藏著小紅苕的土刨開,拾紅苕比拾玉米的好處是不會撲空,拾不到紅苕可以拾到紅苕根,拾不到粗根可以拾到細根,還有紅苕秧,都可以曬乾儲藏起來慢慢吃。所以,拾紅苕你奶奶總是滿載而歸的,籠的底下是紅苕,上面是根,再上面是秧,一直到籠襻上,塞得滿滿的。你奶奶去蘿蔔地、白菜地拾秋也是一樣,蘿蔔纓子、白菜幫子、白菜根都拾回來。窯前的院子曬起了黃的玉米棒、紅的紅苕秧、白的白菜幫,雖說那些東西又小又丑不成樣子,但給荒涼的城角下增添了過日子人家的氣象,讓人看著踏實。
其實,你奶奶並不是一心一意想在這裡生活,無論在曠野里還是在城角窯忙碌,耳朵不忘記傾聽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她幻想著那馬蹄聲跟自己兒子有關係,這是你奶奶想到雲陽鄉的另一個理由,兒子一旦還活著,會找我們的,在西安城找不到,就會找到這裡來。如果兒子回來了,她就帶一家回河北老家去,儘管那裡地無一壟房無一間,但那裡是自己的家鄉啊!你奶奶想回河北家鄉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在這裡受欺負。農村人欺生,你奶奶是知道的,但是她以為有親家這個大神,小鬼不敢招惹,可她忽視了這是一塊紅色的土地,她們的到來無異於給這紅色土地上掉了一滴墨汁。她受人攻擊的首先是她的鄉音,無論她是走在路上,還是在田野里,總有這樣的話傳進她耳朵,「你撇洋腔是啥意思?顯你是城裡人?城裡人不要到我們鄉下來啊!」於是,你奶奶努力學習陝西關中話,一個老太太要改變鄉音,可以想像那說出來的話是怎麼樣的南腔北調。你奶奶的陝西話在村里流傳出好多笑話,小孩子見了你奶奶就學羊叫,原因是陝西人把「媽」的音發成「麻」,你奶奶把「媽」發成了羊叫聲。村裡有一個男青年生著一雙羊一樣滾圓外凸的金色眼睛,綽號羊眼。有一次,你奶奶從紅苕地回來被他攔住了。羊眼瞪著眼問:「你是誰啊?到我們這兒拾東西。」羊眼把你奶奶的籠奪過去,把東西倒在地上,見都是些豬羊都不吃的紅苕根和秧,不甘心,用腳尖扒拉來扒拉去,終於見著了幾隻手指粗的小紅苕,便用腳尖挑出來,一個一個碾爛半截,然後揚長而去。
這天晚上,羊眼的娘端著一盤蒸好的紅苕來了,大罵羊眼不是東西。羊眼娘說:要不是尚先生收留我們一家,我們還不知在哪裡要飯呢。讓你奶奶不要跟個吃屎的娃生氣。你奶奶感動得落了淚,看到羊眼娘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褲子,便把自己一條七成新的褲子送給了羊眼娘。你奶奶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給羊眼娘的一條褲子讓清冷的城角窯熱鬧起來,有人端著一碗麵粉,有人提著一串玉米,有人帶來了一大堆好聽的話。我不讓你奶奶給他們東西,你奶奶怕得罪人,也想得到人家帶來的東西,就偷偷地送,最後,你奶奶幾乎沒有了自己換洗穿的衣服,如果不是我硬把你奶奶手上的銀戒指摘下來藏好,恐怕你奶奶也送人了。我後來才知道,你奶奶怕得罪這些人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怕這些人煽惑我趕她回河北老家。最早得到她好處的羊眼娘對她說:已經有人給惠耳朵吹風了,吹這風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真心關心惠前途的,惠才二十三歲,趕走了你們娘倆拖油瓶,與國民黨反動派徹底脫離關係,好嫁人;一種是怕你們在這兒要分我們的地,現在的地只是臨時大概分了先種著,等解放了要細分。你奶奶害怕極了,如果我被這風吹動了,她不但會失去立足之地,還會失去孫女,沒有了兒子,孫女就是她的命根子。還有,如果兒子還活著,兒子找來了,媳婦和女兒卻成了別人的,讓兒子怎麼受得了?兒媳婦在兒子心裡的位置她是知道的。你奶奶知道我心軟善良,便唆使小槿哭著對我說:不要趕我奶奶走,我不要新爸爸。我讓你奶奶放心,可你奶奶還是唆使小槿這樣纏我哭鬧。這讓我心煩。令我心煩的還有你奶奶的媚臉,看我回來了,趕緊接過包,幫忙脫外衣,然後打洗臉水。吃飯的時候,你奶奶老盯著我的碗,等著給我盛飯。我不讓你奶奶這樣子,你奶奶還是這樣子。儘管你奶奶這一套惹我煩,但很有用,看到你奶奶這樣可憐,我就是有那想法也不忍心。
地里實在沒有秋可拾了,你奶奶開始拾柴。要讓一家人過好冬天,有吃的還要有燒的。麥田裡遺落的棉花稈,玉米田裡的玉米根,還有路邊溝渠岸的乾枯的茅草,都是你奶奶攬進城角窯的寶物。你奶奶總是挎著一個大老籠,拿著竹筢子和一條繩子出去,回來的時候遠遠地你看不見人,看見的是一大捆柴草在蹣跚地移過來,漸漸地你才看清了馱著柴草彎曲著走過來的人。要不是看見藍頭巾和半解放的腳,我不大敢認出那是年過六十的老婆婆,甚至認不出那是個女人,那不是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老女人能背負的重量和體積。你奶奶把柴壓至籠襻上,還要再往籠襻上放一捆柴,她的頭與地面平行著,脖子探出很長,雙手從脖子一側拉住背後捆柴的繩子,這樣能減輕繩子勒肩頭的疼。我讓你奶奶少背點,你奶奶答應著,但下一次還是這樣。你奶奶的背駝了,腰彎了,一個硬朗挺直的老太太,轉眼就彎成了干蝦米。
冬天來了的時候,我看見羊眼娘穿的皮襖有些眼熟,問你奶奶,果然,你奶奶把自己都捨不得穿的皮襖送出去了。你奶奶說:我曬皮襖的時候羊眼娘看見了,說要借穿幾天,是人家治住了那些追著我學羊叫的小孩,我怎麼能不借呢?
我知道你奶奶受欺負,可我能有什麼辦法呢?只有我知道自己是多麼虛張聲勢地保持著尚家大小姐的風範,也只有我知道那尚家大小姐的風範是多麼脆弱,我的處境是多麼虛偽而難堪。我曾經不僅是尚家大小姐,而且是這十里八鄉的名人,第一次是還在培英學校上學的時候,自作主張,帶領宣傳隊,步行三十多里路到淳化縣的國軍駐地演出宣傳共產黨的節目,國軍看是一群小孩子,管了一頓豬肉臊子麵,用卡車送了回來,這件事被當作一個笑話在充滿花香的田野里廣傳。那時候在人們的眼裡我是一個激情飛揚,對政治充滿了熱愛,好出風頭的瘋丫頭。第二次就是給朱德獻花,父親與朱德並排坐在主席台上,女兒獻花,尚家那時候真是好風光。第三次是嫁給一個國民黨軍官,因為這太出人意料了,尚先生的女兒、一個從小追隨共產黨的女子怎麼嫁給了一個國民黨?尚先生怎麼會同意?直到現在,好多人都不明白。
現在,尚家大小姐顯然是落難了,可以想像,人們可以演繹出多少千奇百怪的尚家大小姐落難記。這些落難記在深秋的風裡,穿過張家的屋檐李家的樹梢,啊啊呀呀地從村莊的上空飛向四面八方。還有那些目光,無論我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有躲躲閃閃的目光,就是迎面碰見的人目光也是躲躲閃閃的,臉上的笑容像豆腐渣,不一會兒就會從臉上掉在地上,露出的面孔無論是惋惜的,還是冷淡的,絕沒有了以往親熱的、欣賞的表情。我很想逃離,想帶著這一家人到別的地方去,可天下之大,哪裡有我落腳的地方?我只能把笑容調解得淡淡的,不亢不卑,跟往常一樣打招呼或拉幾句家常。我依然用火夾子卷頭髮,依然把眉毛修得如彎月,依然穿旗袍高跟鞋,儘管高低不平的路幾次讓我差點崴了腳。保持尚家大小姐的風範,在這點上出身貧寒的你奶奶與出身名門的我思想高度統一,你奶奶每天晚上都要把我第二天穿的旗袍放在桌子上,用燒熱的大瓷碗壓得平展展。
我儘管衣冠光鮮,儘管沒丟尚家大小姐的風範,但是,眼神里的哀傷和神情里的悽苦是掩蓋不住的,於是,就有好心人給我建議把那娘倆趕回老家去,自己帶著孩子重新嫁人,重新開始新生活。但是,無論這些人怎麼給我說,我從來沒有動過要趕走你奶奶和你姑姑的念頭,老人沒有了兒子,老家也沒有親人,趕她們走我做不出來。同時我覺得,我們吃的雖然跟過去我家牲口吃的精料差不多,住的是破窯洞,但是,我回到家裡,有老人和孩子迎上來,坐上熱炕頭給孩子講故事,這樣的家我是捨不得毀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