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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44
作者: 高歌
無論天下是誰的,土地歸誰所有,春天還是按照她萬古不變的腳步來到了雲陽鄉這片紅色的土地。麥田照樣返青,小草照樣發芽,楊樹、榆樹、柳樹照樣生出清香的嫩葉。畫眉、喜鵲、長尾巴佬照樣像每年春天一樣繞著城牆上的樹枝高聲歡叫。只有人,沒有像往年一樣用釘耙梳理睡了一冬天的麥田,沒有像往年一樣用架子車將漚了一冬天的肥拉到待播的空地里去。這個春天,人們認為神聖而重要的事情不是春播,而是解放。雲陽鄉要解放嘍,儘管這是沒有懸念的預期,人們還是為即將到來的解放軍而欣喜忙碌。
解放軍要到來的消息是你姥爺和你舅舅從照金帶回來的。他們父子一回來,便領導起他們的組織準備迎接解放軍。他們要在解放軍到來之前安排好吃住,搭好開歡迎會的台子,組織好夾道歡迎的群眾,街頭巷尾張貼標語也是必須要做的。培英學校的師生每日操練呼口號、搖花朵。雲陽鄉整個沉浸在一種特殊的節日氣氛之中。
解放軍要到來的前一天,儘管已經家喻戶曉,你舅舅還是騎著自行車,揮著小紅旗,向沿途的村莊傳播這個消息。
你舅舅騎車穿過城角村,揮著手中的小紅旗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解放軍於明日上午太陽升到屋頂時過清峪河大壩,大家要提前到達大橋西側劃定地點歡迎,不要亂站。」
你舅舅騎車穿過小李村,揮著手中的小紅旗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解放軍於明日上午太陽升到屋頂時過清峪河大壩,大家要提前到達大橋南側劃定地點歡迎,不要亂站。」
你舅舅騎車穿過大里村,揮著手中的小紅旗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解放軍於明日上午太陽升到屋頂時過清峪河大壩,大家要提前到達大橋東側劃定地點歡迎,不要亂站。」
你舅舅手中的小紅旗是紙糊的,揮到第二個村就剩一光杆了,這並不影響什麼,你舅舅揮著光杆照樣將這一人們都早已銘記在心的消息再傳播了一遍。
我和你舅舅兄妹倆性格在骨子裡很相近,處事風格卻大不一樣,你舅舅是高調的熱情粗放,我是低調的寧靜細緻。在你舅舅騎著自行車走村串戶的時候,我在培英學校教室裡帶著幾個手巧的女學生做花。做花我是行家裡手,以前,雲陽鄉大凡慶典之類需要的花基本出自培英學校師生之手,這不僅是因為學校的趙老師是做花的行家裡手,還因為學校種有常青植物冬青,可就地取材做花枝,還有用不完的紅紙。為什麼有用不完的紅紙?因為培英學校是雲陽鄉文化人集中的地方,是革命傳單、標語、橫幅、革命歌曲的集散地。做花的技巧是我的班主任趙老師傳授的,我們做的花有的戴在了八路軍的胸前,有的掛在大會的橫幅上,獻給朱德的花束是趙老師親手做的。現在我是老師,我帶著學生給解放軍做花,我承接著趙老師的經驗,帶著學生一起做給大會上掛的大紅花和給解放軍戰士戴的小紅花,做完了就放學生回家了。我親手要做的是明天要獻給在主席台上講話的解放軍首長的花束,花要全方位立體呈半開狀態,要結結實實固定在冬青枝上,千萬不能當學生捧著花獻上去的時候,花朵掉下來,所以我要靜下心來親自做,除了對質量要讓自己放心以外,還有一份崇敬英雄的情緒。
明媚的春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我手上。我的手指早已被紙染紅了,手背上有水痕,那是我控制不住掉下的淚滴。做花是不能哭的,淚水掉在紅紙上,紙上會留下白色的污漬。開始沒小心,掉在了一朵花上,我只好將那朵花摘下來重新做。但是,我又控制不住淚水,便小心著,讓淚水滴在手背上。我一邊做著花,一邊悄悄地哭,如果是從前,該多好啊,我會像你舅舅們一樣興高采烈地迎接雲陽鄉的解放,迎接解放軍。從前,我做花的時候是那樣的心花怒放,想到我親手做的花獻給了做著我嚮往的事業的人,心中充滿快樂和幸福。現在,我心中充滿酸楚和悲傷,我不是不希望雲陽鄉解放,那是我父兄的嚮往,也是我自己的嚮往。也不是後悔自己嫁錯了人,你父親在我心中的地位從來沒有因為政治壓力和生活困境而動搖過。我真是說不清楚,為什麼淚水止不住。當我想到我親手做的這束花將非常風光地落在一位解放軍首長的懷抱中,又有一種熟悉的幸福感。花束終於做好了,我把它插在裝了大半瓶涼水的熱水瓶里,搖了搖,質量沒有問題,我轉著圈檢查了一遍,朵朵都做得很精緻,分布得也恰是地方,我這才放了心。
解放軍要到來的這天早晨,你奶奶早早起來打扮我,用火鉗子把頭髮夾得蓬鬆略帶波浪,似隨意而確是非常用心地提起來,用普通卡子卡在耳朵上方。你奶奶在齊家是伺候過齊家少奶奶和小姐的,對打扮女人這方面的品位和技巧是不容我質疑的。我說:這是帶著學生歡迎解放軍,又不是登台演戲。你奶奶說:你不想想,帶學生的老師是最顯眼的,四里八鄉都聚堆兒,你是尚先生的女兒,曾經是出了名的鳳凰,如今鳳凰落架了,落架的鳳凰是個啥樣子?大夥寧願不看解放軍都要看你。
你奶奶說得沒錯,當我帶著學生走向規定地點的時候,就發現早到的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到了我身上,稍遠一點的悄悄一個指給一個。我微微笑著,與認識的人主動打招呼。
解放軍終於來了,浩浩蕩蕩跨過清峪河大壩,沿著雲惠渠岸大路開過來。首長們騎馬走在中間,兩邊是舉著紅旗的士兵,馬和人都是那樣的雄赳赳,氣昂昂,昂首闊步。前些天,你給我看你用手機拍攝的照金紀念館二樓《陝甘邊革命英雄紀念展》中一幅描繪八路軍從西北革命根據地東渡黃河開赴抗日前線陣勢的油畫,我聯想到了解放軍從照金開來進入雲陽鄉的那種陣勢,那種陣勢是銳不可擋,氣貫長虹。宋北辰就是畫正中那個揮鞭策馬的軍官的樣子,你可以再好好去看一看那張油畫。
大概是北邊山里氣溫低,解放軍還穿著棉衣,長途行軍和這裡氣溫變高,解放軍臉上淌著汗,有的帽檐都被汗水浸透了。從黃土高原而來,解放軍的肩上、帽子上、半截褲子都落滿黃土,大概是由於用手在臉上抹過汗的緣故,很多人臉上都抹得跟大花貓似的,引得有人偷偷地捂著嘴笑。
大部隊迎面過來,黃土也飛揚而來。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你舅舅騎著自行車,手裡換上了用紅綢子做的小紅旗,沿路來回跑著,帶領群眾歡呼。我帶著一群學生,站在最顯眼的位置,當然要表現得出色。學生們個個用紅紙染了臉蛋,跟著我整齊有素地揮動手裡的大紅花,喊著歡迎。騎馬走在最前面正中的一位解放軍首長對我笑了笑,也許是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一點,也許是他的笑含義模糊或豐富,讓周圍的目光轉到了我的身上,我頓時感到自己喊歡迎的聲音有些僵硬了。這位解放軍首長是個瘦高挑,穿著寬大的老羊皮大氅,可能是受不了熱,皮大氅大敞著,領子上的羊毛和大氅裡面露出的羊毛隨風翻卷。他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但從他所處隊伍的位置判斷他應該是這支隊伍的最高長官。
我審視自己,我特別嗎?那天我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夾布旗袍,套了一件青色坎肩,夾在還有些冬天色調的人群中,確實有些太清素了。
是的,我猜得沒錯,在稍後的歡迎會上,這位解放軍首長坐在中間的位置,一邊是你姥爺,一邊是縣長衛民生。解放軍首長已經脫掉了皮大氅,換上了單軍裝,臉和頭髮也洗乾淨了,頭髮濃黑,眼睛明亮,看上去非常精幹年輕,他臂上箍著一個寫著「雲陽鄉軍管會」的紅袖標。歡迎大會由涇陽縣縣長衛民生主持, 他家在小李村,是你姥爺培養出來的,我們從小就是同學。衛民生向各位父老鄉親介紹說,他身邊的這位首長是解放雲陽鄉的解放軍四十七師師長宋北辰,現在雲陽鄉由軍管會接管,宋師長是軍管會主任,是今後雲陽鄉的最高長官。我抱著那束要獻給這位師長的花,坐在學生當中,花是讓一個漂亮女生獻的,我怕學生弄壞了,自己先抱著。我望著主席台,走了一會兒神,想到八路軍一一五師開誓師會的情景,也是在這個地方,我父親也是這樣坐在主席台上,宋北辰坐的地方坐著朱德,我也是這樣抱著花坐在台下,那時候我是一個有志加入共產黨的少女,對照金充滿嚮往。現在,我是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太太,失去了去照金的資格,那時候看到共產黨領導的軍隊感到親切,現在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我周圍有些騷動,坐在身邊那個等待獻花的女學生對我說:「快,尚老師,是讓你獻花哩。」我詫異地抬頭看台上的衛民生,衛民生向我投來肯定式示意。我抱著花站起來。
會場譁然。
你姥爺在台上、你舅舅在台下帶頭鼓起掌。然後,會場響起一片掌聲。
讓一個逃跑的國民黨反動派的太太給解放雲陽鄉的解放軍首長獻花?多虧解放軍首長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否則獻花會當場被拒!我也是事後才感到了心驚肉跳。這是大會主持人衛民生一時心血來潮,自作主張宣布由培英學校尚惠老師上台給解放軍首長獻花的,一旦宣布,覆水難收,所以,老狐狸尚先生帶頭鼓起掌,小狐狸尚致在台下鼓掌,趕緊讓這件事過去,不要讓解放軍首長發覺不正常,造成不可收拾的場面。事後衛民生對我的坦言說:你以前給朱德獻過花,給宋北辰獻花是抬舉宋北辰,有啥不合適的?而他對你姥爺說:看到惠這樣,我心裡很難過,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她。我想通過這件事讓那些長狗眼的人看看,惠還是惠,還是人尖尖、油花花。
我很感動,但我不希望衛民生因為我政治前途受影響,我現在是一個會給別人帶來晦氣的女人,我對衛民生說:以後不敢這樣意氣用事,離我遠點,不然你會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