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2024-10-04 12:39:47 作者: 高歌

  解放軍的到來標誌著雲陽鄉的徹底解放,也標誌著雲陽鄉全面實行軍管制,游擊隊、農會全部服從解放軍改制和管理。過去的游擊隊解散,以地域為單位劃分成立了民兵縣大隊的雲陽鄉中隊,曾被韓春追得失蹤了八年的黑饃不知從哪個地縫裡蹦出來了,任中隊長,黑饃背著一支嶄新的步槍,帶著幾個民兵,吆三喝四,逢人便誇耀槍是解放軍發的,是照金造。在這一點上,黑饃跟我一樣,充滿了對照金的崇拜。解放軍的到來使雲陽鄉處處充滿了激情,但是,解放軍的到來也給雲陽鄉人民帶來了糧食的壓力,我的薪水由每月一斗麥子半斗玉米改為半斗麥子兩升玉米。你奶奶去年秋天儲存下來的可以充飢的豆子、玉米、蘿蔔乾沒有了,連紅苕秧都沒有了。所幸的是春天來了,榆錢、槐花、苜蓿、地里的野菜都可以充飢。

  離城角窯不遠的地方有一塊苜蓿地,村里人在那裡掐苜蓿。我對你奶奶說,糧食都不夠吃了,別人看上的東西,我們要遠離,如今我的話就是聖旨,你奶奶就去麥田裡挖野菜,麥子剛起身,壟上的野菜長得嫩綠,你奶奶蒸的野菜團就是我們的主食。村里人掐完了苜蓿去麥田裡挖野菜,怕惹事,你奶奶帶著小槿過雲惠渠那邊去挖野菜。脫掉了棉衣,小槿已經會站了。由於太餓,你奶奶常常是一邊挖一邊吃,把嚼爛的野菜末子給小槿嘴裡餵一點,婆孫倆嘴角常常掛著綠汁。

  有一次,你奶奶挖菜,讓小槿趴在麥田裡自己玩,忽然聽到小槿大哭起來,你奶奶抬起頭,看見黑饃帶著兩個民兵圍住小槿,黑饃的槍口頂著對準了趴在地上仰頭大哭的小槿的腦門。你奶奶扔掉鐵鏟,趕緊跑過去,摘下頭上的藍巾捂住小槿的眼睛。

  「那就打死你,」 黑饃將槍口向上提了提,抵在了你奶奶花白的頭,「打死你個國民黨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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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槿的哭聲驚動了渠岸上遛馬的一個解放軍,那個解放軍一邊大喊著「放下槍」,一邊騎上馬從岸上斜衝過來,奪下了黑饃的槍,呵斥道:「幹什麼?」

  黑饃說:「她就是殺害我們游擊隊員孫地娃的國民黨特務莊平的娘。」

  解放軍說:「那也不能對他娘開槍。」

  黑饃嘿嘿笑了笑說:「我只是嚇唬嚇唬她。」

  你奶奶顫抖著說:「我兒子過去一直在西安城,怎麼能跑來殺你們的游擊隊員?」

  黑饃對解放軍說:「我給你說過的,莊平是尚先生的女婿,夥同趙富貴搶了我們的糧食,我帶領游擊隊半路截糧,孫地娃被打死了……」

  解放軍擺了擺手,制止黑饃說下去,「這事軍管會會調查清楚,你不能私自開槍殺人。槍我先拿著,你走吧。」

  黑饃帶著人氣呼呼地走了。

  解放軍對你奶奶說:「老人家,解放軍不會讓人隨便殺人的,帶孩子回去吧!」

  聽到解放軍和藹的聲音,你奶奶大著膽子抓住了馬韁繩,申訴道:「趙富貴是誰?我兒子怎麼可能跟趙富貴搶糧食,尚先生有的是糧食啊!」解放軍說:「老人家,這事情我會調查清楚的,你帶著孩子走吧,以後出門小心點。」你奶奶望著黑饃他們的身影,不敢松韁繩。解放軍笑了笑說:「我送你們過渠,他們是不會背著槍過渠那邊的。」

  解放軍一手抱著小槿,一手牽著馬,你奶奶挎著野菜籃子跟著,走出了麥田。過了橋,解放軍把小槿交給你奶奶,騎上馬走了。

  你奶奶回到城角窯,一屁股坐在了石桌上。接下去,她一直就這樣坐著,任憑小槿餓得直哭。太陽在空中移動,樹蔭慢慢拉長,你奶奶咕噥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活不成了?

  我上完課回到家,你奶奶立即抓住我的衣服,戰戰兢兢地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我笑了笑說:「黑饃不是說了是嚇唬你嗎?那人就那德行,喜歡嚇唬人,他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游擊隊員的死就是跟莊平有關係也跟咱們沒有任何關係,要相信解放軍會搞清楚的。以後挖野菜不要過雲惠渠,那邊是東門的地,是黑饃的地盤,這邊羊眼再欺負人,也不敢動槍。以後凡事小心點就是了。」

  對我的話,你奶奶半信半疑。這天夜裡,你奶奶在夢裡反覆說:「惠,我們活不成了。」第二天,你奶奶起來不做飯,在窯里轉圈,癔症般地說:「我們不能這樣死了,得想辦法改變,我們得想辦法改變,我要把小槿養大成人。」我給你奶奶說今天有學生給我送榆錢,不讓她出去挖野菜了。

  這天,你奶奶沒有出去挖野菜,她把羊眼娘穿了一冬天剛給她還回來的皮襖找出來,拿著去了羊眼家,送給羊眼娘,然後,把昨天發生的事給羊眼娘說了一遍,羊眼娘拍著胸脯保證在渠東這一片和村的地盤上,羊眼不會傷害我們,羊眼也不會讓黑饃在這塊地盤上傷害我們,這是羊眼的地盤。

  我中午放學回來的路上,老遠看見你奶奶在窯前的荒地上揮舞?頭開荒,穿過幾棵樹的掩映後再看,你奶奶坐到了井台上,等我走到窯前,看到的是小槿趴在你奶奶挖起的新土上哭,滿嘴是泥,你奶奶坐在井台上發呆,小槿哭她也沒聽見,看見我,還像早上那樣癔症般地說:「我們活不成了。」我明白了,這老太太是故意耍給我看的,心裡一定盤算好了什麼事情了。我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沒有理你奶奶,抱起小槿回到窯里,給小槿洗乾淨,用被子把她圈好,做午飯。學生沒有食言,送給我的榆錢很新鮮,淘乾淨,拌上麵粉,上籠蒸。你奶奶抹著淚自己回來了,抱著小槿到廚房找我搭話。老人也可憐。

  下午我放學回來,小槿坐在門檻上哭,你奶奶躺在炕上大呼小叫著活不成了,我耐著性子走到炕邊,說:「媽,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你奶奶還是那樣癔症般地嘀咕著說:「我們得想辦法改變,這樣下去我們活不成了。」

  「媽,我求你了,你有話好好說行不行?你說,我們怎麼改變?我們除了忍耐,還有辦法嗎?」 我忍不住發起火來。

  你奶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拉住我的手,卻欲言又止,痴痴看著我。

  「你起來給孩子做點飯吃,我有點事,出去一下。」

  我摔下你奶奶的手,出了門。出了門,我疾步走起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要找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好好哭一場。

  拖家帶口回到娘家之後,我躲在無人處哭了多少回沒有人知道。其實,我也早嚇壞了,確實,為爭奪糧食死過一個游擊隊員,事情過去將近十年了,如今要把這筆帳去掉當時的歷史背景算在你父親個人頭上,也沒有辦法。但在老人、孩子面前我只能裝作沒有事。為了不讓人看見我哭,我闖進麥田,找到那條小渠,那時候,雲陽鄉的田野里,溝渠多得跟蜘蛛網一樣,旱的時候灌溉,澇的時候排水。踩著小渠岸,爬上了雲惠渠岸,然後沿著渠岸向北走,直到清峪河邊才站住向北望,這是我偷偷哭泣時常走的路線。北邊是嵯峨山,山後是照金,雖然少女時的夢想早已遠去了,但總能給我一些安慰。有時候遙望著嵯峨山上的那條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跟夢裡迷了路一樣。

  就在我站在河岸上遙望嵯峨山的時候,有一個人在不遠處的河岸下望著我。這個人就是宋北辰,他當時在河岸下飲馬。河水很清很平靜,如一面鏡子映著河坡的綠草和河岸上空的晚霞。一個女人纖弱的身影出現在了水中的景色里,且沒有離開,如畫中的人物一樣是靜止的。宋北辰回過頭,看到是曾經給他獻過花的尚老師,沒有風,尚老師卻有一種要被風吹倒的感覺。不知為什麼,這種感覺讓宋北辰突然產生了一種揪心的疼痛,他想上去跟尚老師說幾句話,又覺得任何一點異樣的聲響都會把這個纖弱的人兒嚇得魂飛膽裂,最後他選擇了悄沒聲地注視水中的倒影。宋北辰說,這就是他第二次愛情產生時的風景,與他內心珍藏的初戀的風景相比,如一朵漣漪與另一朵漣漪一樣相似,只是這片風景里沒有歌聲。但不久,這歌聲就補上了。

  宋北辰在閒暇時喜歡在渠岸上溜達,有時騎著馬,有時牽著馬。渠岸是這一片田野最高的地方,他喜歡看著海洋一樣的麥田、哨兵一樣的白楊、島嶼一樣的村莊,自從那天以後,宋北辰改成了站在大渠岸上向培英學校瞭望。他心中期望的歌聲就在他這樣的瞭望中飄來了: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馬兒踩著細碎的步伐,向歌聲走去。隔著一渠清水,馬兒立在了培英學校門前。宋北辰騎在馬上,目光穿過校園木柵欄圍牆,看到一群學生坐在一棵丁香樹下學唱歌,教唱歌的正是尚老師。她還是穿著那件青色旗袍,學生的臉跟著她打拍子的如鳥兒翅膀一樣的手掌轉動。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頑強地抗戰不歇……

  尚老師的歌聲傷感,學生的歌聲純淨,丁香樹正開花,淡淡的紫色、淡淡的清香,把歌聲纏繞得那麼的憂傷又悠長,宋北辰眼前浮現出戰友們一張張熟悉的被鮮血染紅的面孔。這樣的歌聲比那初戀的歌聲更攝他心魄,他的眼睛濕潤了。

  這之後,我與雲陽鄉最高長官宋北辰經常碰面,以前只是個別解放軍偶爾來學校打打籃球,現在是有組織的比賽,今天這個連、明天那個營的,宋師長每場必到。宋師長說:你們有福啊,以前朱總司令就在這裡打過籃球,說不定你們手裡的籃球還是朱總司令用過的,朱總司令與這裡的師生比過賽。一來二去,宋北辰就跟學校的老師們熟了。宋師長把年輕的老師稱呼小張小李的,唯獨對我叫尚老師,叫的時候嘴角總翹著一抹嘲諷的笑容,因為這抹笑容,讓我感覺到那尚老師的稱呼,不是客氣,也不是尊重,而是親切。我發現,這個臉型瘦長臉色漆黑的年輕師長其實有幾分英俊。你父親是大眼睛高鼻樑的長相英俊,而宋北辰是從眼神、眉宇,甚至站立、行走間透出的神氣英俊。賽球告一段落,宋北辰又邀請學校的老師到他們營地給戰士教識字,宋北辰說:以後要建設新中國了,這麼多戰士目不識丁怎麼辦?軍民魚水情,學校教師輪流到營地去掃盲。老師把一塊小黑板掛在樹上,將生字寫在黑板上教戰士們寫讀,戰士們坐在樹下,手裡拿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學寫讀。該我上課的時候,宋北辰總會不期而至,把我的教寫字變成了教唱歌。戰士們學唱歌的積極性遠高於學寫字,我在這裡受到了熱烈歡迎。

  我教給戰士的歌是《解放軍進行曲》,雖然戰士們是解放軍,但很多人並不會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當我面對一大片解放軍高唱這首雄壯歌曲的時,我忘掉了自己的處境,仿佛回到了過去,又仿佛是實現了我曾經的夢想,我曾經的夢想中就有這麼一個情景,給一大片軍人教唱歌。當這支歌從頭到尾能響徹軍營的時候,我的任務就不是教唱了,是指揮。宋北辰讓戰士找了四隻裝手榴彈的大木箱擺在一起,給我當指揮台,宋師長站在旁邊鼓勵戰士們放聲歌唱,一個排一個排地唱。

  ……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我站在大木箱上,兩臂用力揮舞著,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感到那雄壯的歌聲不是從解放軍戰士喉嚨里發出來的,而是從我自己身體裡爆發出來的。一曲下來,我大汗淋漓,宋北辰送給我一條上面印了紅五角星的白毛巾。這段時間你奶奶將嘮叨的內容從「我們得想個辦法」變成了「書先一定死了」,並用一大堆話讓我相信她的推測是對的。我瘦小的身體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軍營里的青春煥發、激情滿懷的尚老師,一半是城角窯里的哀怨、孤獨的國民黨反動派太太。一半如火焰般熱烈,一半如海水般冰涼。

  我不是感覺不到宋北辰的心思,而且沒有人會看不出宋北辰的項莊舞劍意在哪裡。春風裡飄起了有關我跟宋北辰的悄言細語。我的感覺跟做夢一樣,不敢相信宋北辰真有此心。難道他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身份?我是生過孩子的女人,長得也不好看,與一般女人比起來,我唯一的長處是有文化,而這又算什麼呢?你父親生死不明,生活的壓力也讓我疲憊不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嫁人,也沒有心思和精力去想。最後讓我堅決推掉去解放軍營地上課的理由是我懼怕這種事情是一團火焰,一旦燃燒起來,會將我竭力保護的一點自尊化為灰燼。

  隔日,天上下著濛濛細雨。中午放學後,我正在教室關窗戶,一個學生舉著一把傘跑進來對我說:「這是宋師長的傘,叫你打著過去一下。」我向窗外望,看見宋北辰站在操場那邊的丁香樹下正向這邊看,我心怦怦地跳起來,趕緊閃身躲在了窗戶後面,這是一種下意識行為,我不知道怕什麼,躲什麼。等我平靜下來,伸手過去把窗戶關上,然後探頭再看宋北辰,他還站在那裡,不過沒有向這邊看,仰頭看著天空,雙手抱在胸前,擺出了我不出去他就不會走的架勢,任憑讓雨淋成落湯雞。我堅持不住了,打著他的傘,向他走去。這是一把朱紅色的油紙傘,在灰濛濛細雨里顯出一份詩意。穿過操場,就那麼一點點路,我卻感到十分漫長,儘管我在向他走來之前就做好了讓自己心如止水的準備,但舉起傘走近他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虛實不定的無措,為掩飾這種無措,我說了一句再廢話不過的廢話,我說 ,「你在等我?」

  宋北辰咧嘴一笑,「你認為在這學校里還會有誰讓我這樣等待?」

  「我怎麼會知道?」

  「你手中的傘是誰的?」

  「一個不願意讓我淋雨的人。」

  「那就是我,宋北辰。」

  宋北辰一開口,我就不那麼緊張了,無論他的聲音還是笑容,都那麼寬厚溫和。宋北辰舉著油紙傘,我站在油紙傘下。丁香花早已凋落,但在我的記憶里卻是一片丁香花的芬芳,因為我們接下來的談話很快被一種丁香一樣的憂傷瀰漫。

  記得宋北辰是這樣開始的,「想聽我談談自己嗎?」我點了點頭。

  「我家在內蒙古阿拉善草原,村莊在寶力德湖邊,村莊名就叫寶力德。十多年前,我愛上了同村一個叫美麗其格的姑娘。有一次,我下到湖邊飲馬,她站在湖邊唱歌,我想她是沒有看見我,才唱歌的,我不敢出聲,怕嚇跑了她,看著她映在湖裡的倒影發呆。後來,無論她在什麼地方,只要我到湖邊飲馬,她都會很快跑過來唱歌。再後來,我拋下了她,跟著我的老師投奔到了延安。美麗其格的父親要強迫她嫁給一個牧主做小老婆,她投湖自盡了。我非常後悔,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延安也有許多女兵啊。這些年,南征北戰,我沒有想過結婚,直到遇上你。」

  沉默。丁香一樣的憂傷在瀰漫。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宋北辰,抬起頭,看到舉著傘的他把自己的肩膀淋濕了一片,抬起手,把傘柄向那片濕了的肩膀推了推。宋北辰又把傘偏向了我。我問:「那個美麗其格很漂亮吧?」 宋北辰說:「想得久了,卻模糊了,不知道了。」

  沉默。

  「你不想給我說說你?」

  「哦,我丈夫……是國民黨軍官,大半年了,沒有他任何消息,可能在鄭州沒有突圍出去,死了。他留給我了老人和孩子,我不能拋棄她們……啊,就這樣吧!」我的聲音像細雨打在油紙傘上,斷斷續續。

  「但是,我認為,這樣的重擔應該落在男人肩上,而不是你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肩上,我願意替你挑重擔。」

  宋北辰抓住這一點,把話挑明了。他聲音不高,語調也緩慢,但落在我的耳朵里是錚錚的,好像把樹葉上的雨水都震下來了。

  「這重擔不能讓你挑,這對你不公平。」

  「公平不公平不是由你說了算,是由我,我沒有感到不公平。你這是算拒絕我還是為我著想?」

  面對宋北辰這樣的咄咄逼人,我沒有回答,我仰頭看傘,感到那把傘就是太陽,鋪天蓋地地將溫暖落在我身上。與宋北辰這次刻骨銘心的談話充滿了跌宕起伏,正當我感受一種有些霸道的溫暖的時候,宋北辰又襲來了一陣令我發抖的冷風。

  宋北辰突然向我談起了那個游擊隊員。記得宋北辰說,他一到雲陽鄉,黑饃就把狀子遞上來了,要求懲罰殺害游擊隊員孫地娃的兇手,他是從黑饃遞的狀子裡知道莊平這個人的,他跟我父親了解過情況,他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事情有些棘手。

  聽到這話,我渾身哆嗦,我用恐懼的眼神望著身邊這個掌握著對我孩子和婆婆有生殺大權的男人,我警覺地想到這個男人是不是在拿游擊隊員的死要挾我。

  宋北辰說:「這件事我已經壓下來了,現在是軍管會說了算,你不要怕。」

  這話是什麼意思?

  「剛剛翻身做主人的農民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主人,他們以為做主人就可以胡作非為……」

  宋北辰講了幾句停頓下來,看了看傘底下望著他的我的臉,好像有點後悔不該這麼做,但話頭攆到了這裡,又只好繼續講,「這需要教育……講黨的政策……」這種恐懼感很快就過去了,我的頭腦轉換出了另一種東西。

  宋北辰停下來,對著我那顯露出鄙夷的目光發呆。

  「作為回應,我應該給你談談我和莊平。」我冷冷地說,「莊平的老家在盧溝橋,參加過二十九軍學兵團,在南苑戰鬥中九死一生。後來因刺殺漢奸解玉桂未果逃到了西安城。我和莊平正式來往是從三原縣醫院開始的,醫院接收了大批從中條山戰場下來的傷員。莊平征糧是為了中條山抗日,你可以去問問李才,當時中條山飢餓的情況,游擊隊中途搶糧,發生了槍戰,一個游擊隊員被亂槍打死了,黑饃現在要把這件事翻出來報仇,拿槍對著我的孩子和莊平的母親……這公平嗎?」

  我不想流眼淚,強忍著,可眼淚還是流下來了。宋北辰抬起一隻手,為我抹眼淚,我完全沉浸在悲痛的訴說中,沒有感覺到,後來我說完了,感覺到了也還任由他給我抹淚,我已經打消了宋北辰想要挾我的想法,我在享受這個解放軍師長對我的憐愛。一陣疾風颳過來,樹上的大雨珠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宋北辰終於說話了,他說:「不要哭了,這樣哭會把眼睛哭壞的。我會像這把傘,給你遮風擋雨,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聽罷卻跟那剛刮過來的疾風一樣,卷著雨水跑開了。

  我的神經太敏感了,我感到只有自己主動跑開,把宋北辰晾在那裡,才能用自己虛飾起來的堅硬外殼包裹住自己那顆脆弱的心。

  我跑上了渠岸,向北跑,實在跑不動了才停下來。我用手捂住嘴,失聲痛哭。被冷風吹斜了的急雨,如一條條濕漉漉的鞭子抽打著我的手和臉。我為什麼這麼傷心?宋北辰的求婚觸動了我曾經的愛情夢想,而現在的我,面對著唾手可得的這個夢想,卻不敢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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