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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50
作者: 高歌
你奶奶舉著一把破傘,站在城牆頭上,把培英學校丁香樹下的一切看在了眼裡。你奶奶是從羊眼娘那裡知道雲陽鄉最高長官宋北辰看上自家兒媳婦的,羊眼娘給你奶奶傳這個消息的時候你奶奶正叉腿站在井邊的木板上吊水準備做午飯,聽了羊眼娘的話,你奶奶手一松,桶掉進了井裡。羊眼娘說:「你這是咋了?你不是想讓我們大姑娘找個好人家麼?」 你奶奶是被嚇的,兒子是國軍,共軍打贏了國軍,你奶奶自然怕共軍,這個共軍是師長,就更可怕,如果人家看上了自家兒媳婦,恐怕不嫁也得嫁。你奶奶對報喜訊的羊眼娘自然不敢說這些,你奶奶緩了緩神,說:「師長能看上惠當然是好事,可人家官太大了,我家惠哪配啊?」羊眼娘笑嘻嘻地說,「這世間哪有怕官大的?你是怕那宋師長又老又丑吧?」 你奶奶說:「我惠今年才二十五,不著急找人家。」
「你這老婆子,前些天咱是咋說和的給大姑娘找人家?你是咋求我去小李村的?給你說,宋師長比咱盤算的那幾個都年輕,人也不醜。回頭我指給你看。」 羊眼娘說完拔了一把你奶奶栽的蔥走了。
這天黃昏的時候羊眼娘又來了,什麼也不說,拽著你奶奶上了城牆,羊眼娘指著大渠上遛馬的人影說:「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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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奶奶的身體晃了晃,發出了一串「哎喲——哎喲——」的高亢音符,那不是奪下黑饃槍的人嗎?那不是那個瘦高的個子、長著副俊秀的黑色面孔的解放軍嗎?自從黑饃拿槍對著她婆孫倆的那件事發生之後,一到夕陽西下的當口,你奶奶不管身在何處,都不由自主地要向大渠岸方向頻頻地佇立遙望。那孩子是師長?怪不得能奪黑饃的槍,怪不得黑饃那麼聽他的,那孩子看上去比我兒書先大不了多少喲!你奶奶激動得雙手合十,感謝上帝,不是一個凶神惡煞看上了惠,是那樣一個和氣的救命恩人啊!
羊眼娘抄著手,咂巴著嘴說:「還說你兒媳婦不急著找人家不?」 你奶奶說:「不了,不了。」羊眼娘又咂巴著嘴,以教訓的口吻說:「我們大姑娘啥時候都是人尖尖、油花花,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啊!你可要好好服侍,才能跟上享清福。」 你奶奶說:「是啊,是啊。」羊眼娘說,「等事情有眉目了,你得給我幫幫忙,給宋師長說說,把羊眼提拔提拔,我兒子就是不服黑饃。」
你奶奶一口應下來,你奶奶最喜歡別人求她幫忙了。
最初的驚喜過後,你奶奶又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好事。你奶奶想讓兒媳婦嫁人是對兒子回家無望、又在我無意間泄露了齊老爺的死訊後產生的,齊老爺死了,齊家沒人了,她回老家便無處可投,就是齊老爺在,依現在的形勢,齊老爺自身難保。無限的悲哀湧上你奶奶的心頭,冀中平原是她的家鄉,可是沒有她的立足之地啊!就是有立足之地,沒有了兒子,媳婦不可能跟她回去,媳婦不回去,孫女能讓她帶走嗎?孫女雖然是女孩,也是兒子留下來的血脈,無論如何,她是不能丟下孫女的,這是她的底線。想到孫女,你奶奶的情緒漸漸亢奮起來,世間萬物,各有所司,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你奶奶產生了在兒媳婦娘家安家落戶的想法,當聽了羊眼娘的一番話後你奶奶看到了安家落戶的希望。羊眼娘說:你親家原來在培英學校當過校長知道不?跟著你親家幹革命的學生中有幾個對惠都有過意思知道不?現在還有未成家的,革命成功了,人家將要在地方上做大官,何不續上姻緣哩?大姑娘才二十五歲,如今又是新社會了,你讓她一輩子不嫁人?晚嫁不如早嫁,咱還可以挑一挑。你奶奶想,惠如果能嫁給孩子她姥爺的學生,那是一窩親,他們不但會對惠和孩子好,也會照顧惠的婆婆和小姑子的,他們是做官的,讓她能在這裡落戶、分一點地、有個根基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在一個地方上,自己也可以照看孫女。羊眼娘看你奶奶動了心,積極地為這事跑起腿來,最後,跟你奶奶商量著定下了第一人選,家是小李村的叫衛民生,羊眼娘去小李村穿針引線,小李村回應是:我們也有此意。羊眼娘說:事不宜遲,趕緊跟你兒媳婦攤開說。你奶奶「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們得想個辦法」那樣的胡鬧,就是為開這個口打過門,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那一陣子不想吃飯幹活發癔症,並不全是黑饃嚇的。
現在出來個宋師長,你奶奶思前想後,覺得不如衛民生。宋師長扛槍打仗,死了,惠不又成寡婦了?再者,宋師長不是地方官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家一拍屁股把惠和小槿捲走了,自己和女兒怎麼辦呢?沒有了兒媳婦,就無法在人家娘家住下去了,自己將帶著女兒去何方?但你奶奶又是那麼喜歡宋師長,捨不得放棄,再說事情也由不得她做主,事情只好走著看了。你奶奶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於是,你奶奶干起了兒子以前乾的活——特工。
你奶奶站在城牆上雖然聽不到我和宋北辰在說什麼,但她能感覺到主動權在我這一方,從我跑掉後宋北辰還傻愣在那裡判斷,宋北辰是真愛上兒媳了。你奶奶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你奶奶知道,愛情能讓人變成羔羊,就像當年兒媳愛上兒子一樣,富人家小姐變成了窮人家的羔羊。站在城牆風雨中的你奶奶將連日來的惶恐不安變成了一個主意。
我發現你奶奶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炕沿上,不出門挖春天的野菜,不收拾屋子,不做鞋,不縫衣服……要不是怕孫女餓著,恐怕連飯都不做。蒸的饅頭不是鹼大了就是鹼小了,鹼放對了也揉不開,饅頭上老是點散著一塊塊黃褐色的鹼塊。我知道這是又用老辦法了,我對你奶奶說:莊平死活不明,我怎麼能去嫁人?我已經拒絕了宋北辰。你奶奶說:媽不是不想讓你嫁人,你才二十五歲,可媽一輩子就是依附別人的命。我聽明白了。我說:媽,我嫁了誰都不會扔下您和妹妹不管的,您就放心吧,該幹啥幹啥。
我的話像強心劑,你奶奶突然就精神起來了,你奶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我的舊衣服找出來翻新,里子翻過來做面子,面子翻過去做里子。翻新的是上衣和褲子,沒有旗袍。你奶奶說:在鄉下,還是穿褲子行動起來方便。你奶奶是個先知先覺者,你奶奶想到了我不幾日將要騎馬,穿旗袍怎麼騎馬呢?我比過去更瘦了,你奶奶就把衣服往瘦的改,你奶奶在做事大氣的齊家受過薰陶,在既定目標上是捨得下本錢。你奶奶還把我的上衣改短了一些,讓下擺剛剛包住腰,我的腰本來就細,這樣就更顯細了。你奶奶說:無論時代怎麼改,男人喜歡像女人的女人,女人喜歡像男人的男人,不會改。你奶奶一雙勞苦大眾的手,讓富家小姐不穿旗袍了也照樣衣著別樣,風姿綽約。你奶奶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提著籃子去大渠岸邊挖野菜,選的時間是在半下午以後,宋北辰可能遛馬的時間。你奶奶挖野菜的時候總是會傾聽馬蹄聲,然後直起腰來循聲望去。終於有一次,時間、地點、人物都碰對了,而且如你奶奶期盼的那樣宋師長勒馬站在了她身後,主動跟她打招呼,「大娘,挖野菜哪?」你奶奶驚訝地回過頭,然後恭敬地站起來,「宋師長,是宋師長吧?自從那次您救了我們婆孫倆,我就打聽您的名字,終於打聽著了,哎喲,不得了,您是師長,真是貴人哪!」你奶奶這幾句話說得溜溜順。
「大娘,您可別這麼說,是我沒有教育好他們,讓您受驚了。」宋北辰真誠地說。
「沒事。您才來了幾天啊,不怪您。」 你奶奶說著話,搓掉了手上的泥土,把手又在衣服上蹭了蹭,拉住了宋北辰的衣角,往平展的拉,說,「宋師長啊,大娘沒有啥感謝你的,衣服啥的破了拿來讓大娘給你補,大娘補衣服的手藝可不是一般的好。」
宋師長說:「行,以後就有勞大娘了。我叫宋北辰,您以後就叫北辰好了。」
「好,好啊!」 你奶奶激動地把坐在地上的小槿抱起來,讓小槿叫伯伯。小槿還不到一歲,哪裡會叫啊?你奶奶無非是想跟宋北辰多拉一會兒話。宋北辰用大手撫摸著小槿的頭,「你可真漂亮啊!想不想騎馬?乖,坐在伯伯前面,伯伯護著你。」
你奶奶說:「不怕,有伯伯護著呢!」
那個下午,和村的人都瞭望到了,在那畫兒一般的大渠岸上,在那西斜落日的紫紅色光輝中,宋師長的馬上多了一個小人兒,那馬上一大一小緊密貼在一起的人影起起伏伏,跳躍出一種遠古的奔逸情調。
這僅僅是開始,令和村人羨慕的還在後面呢!有人親眼看見宋師長親自提著一袋面和一條子肉去城角窯了,有人親眼看見宋師長挽起袖子在城角窯翻地哩!城角窯上冒出了快樂的炊煙,飄出了肉臊子的香味,宋師長在城角窯吃飯了。那是你奶奶自作主張請宋北辰來家吃飯,人家知道家裡缺吃的,帶來了麵粉和豬肉。你奶奶滿面春風,手裡揉著面,用下巴給我指窗外,「你看,多精神啊!家裡有個男人我做飯都有勁。」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翻地的宋北辰臉上的汗水和頭髮都閃著亮光,陣陣春風把他塞在軍褲里的白襯衣鼓盪成一個大包。如果不是宋北辰,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隨處可見的勞動景象,因為是宋北辰這景象就變得珍貴起來,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是那麼鮮活,依稀可聞新翻土地的清香味道。
宋北辰走的時候,他牽著馬,我低著頭跟在後面相送。我說:「我孩子爸爸是國民黨軍官,對你影響不好。」 宋北辰說:「你想得太大了,一家人過日子的事,不要考慮那麼多世事。」我說:「世事對家庭影響是很大的,你還是要多想想。」 宋北辰說:「關於這一點,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們現在是等待命令,不知什麼時候就開拔打西安城了,我想在走之前,把這件事定下來。一會兒半下午,我在渠岸上等你,你要想好好談,我們就好好談談,把心裡的疙瘩解開,你要不想談,就不要來了。」沒等我回話,宋北辰上馬走了。
我沒有去,但我又想知道宋北辰會怎麼做,會等我到什麼時候。我躲在城牆上,瞭望著大渠岸。夕陽里,人、馬、大渠岸是一幅畫,更是一首抒情詩,我能讀到它淡淡的憂傷、甜蜜的痛苦和隱秘的快樂,這首詩優雅地書寫至暮色蒼茫。宋北辰揚鞭催馬,從岸坡上斜插下來,闖進麥田,直奔城角窯而來。麥田如大海的波濤,淹沒了馬的小腿,馬變成了破浪而來的一艘小艇。
我看見宋北辰在院子裡跟你奶奶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又衝進了麥田,衝上渠坡,沿著渠岸向北跑,到了大橋,向西邊的鎮子飛奔而去。
我回去的時候,看到你奶奶和羊眼娘坐在炕上挑鞋樣,鞋樣是羊眼娘拿來的。見我進來,羊眼娘說:讓惠看。你奶奶說:剛才宋北辰找你了,你不在,要把跟你說的話給我說了,海誓山盟的,一個解放軍的師長能這樣,你還要人家咋求你啊?你奶奶一半是說給羊眼娘聽的。
你奶奶拿起一個鞋樣,「惠,你看這樣兒小不小?北辰腳大,可別做小了。」我頭也沒抬地說:「新翻的地里有他的鞋印,比一下不就成了嗎?」
「是啊,是啊,北辰今晌給我們翻地了。」你奶奶說著,跟羊眼娘下了炕,提上馬燈,找宋北辰的鞋印了。我坐在炕沿上,六神無主。
你奶奶回來後,把鞋樣和馬燈放在桌子上,坐在我身邊,你奶奶說:「書先死了,我的兒我知道,如果他能突圍出來,還活著,就是回不來也會捎信來的。」
我捂住了臉。
你奶奶繼續說:「就算那天突圍出去了,跟著四少爺跑到了台灣,也無非是保住了條命,還能回來嗎?國民黨連江山守都守不住,還能奪回來?媽都清楚你不清楚?咱的日子還要過,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想想,有一個解放軍大官的爸爸護著是個什麼樣子?媽不是逼你,我看宋北辰今天有些急了,不敢再這樣不知好歹了,惹惱了人家,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現在你奶奶是拿定主意看上了宋北辰,把衛民生等推一邊了,地方實行軍管,解放軍說了算,宋師長一句話,誰敢不給她落戶分地?再說,現在的仗也沒什麼可打的,秋風掃落葉,一個解放軍師長怎麼可能陣亡呢?你奶奶的這些改變,離不了民兵小隊長羊眼娘的說和。
見我還不吱聲,你奶奶嘆了口氣說:「黑饃拿槍頂著孩子的那一天,媽就想給你說,找個可以依靠的男人我們可能還有個活路,可是媽張不開口,但我們這樣耗著可什麼時候是個頭?」你奶奶說著抹起淚來。
我說:「媽,從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太太轉變成一個解放軍軍官的太太,不是那麼簡單。」
你奶奶說:「惠,我知道你是文化人,可是我們面臨的問題很簡單,吃飯,穿衣,活下去。宋師長是解放軍的大官,以後的天下是解放軍的,你跟了師長,一家人就不會再受欺負,不會再有人用槍指著孩子頭了。師長總比一般人掙錢多吧?跟了師長,孩子可以吃飽穿暖上得起學。惠,你也看見了,娘家是無法靠了,你上有老下有小,唯一能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找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媽是過來人,相信媽的眼力,宋北辰是靠得住的男人。」
人常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奶奶就是這樣的俊傑。你奶奶在宋北辰那黃軍裝上,看到了希望。
你奶奶說:「惠,把事情往好處想想。媽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會扔下媽的,如果能扔下,你就不會帶我們到這兒來了,你會從鄭州直接回娘家。媽這是前世修的福啊。媽想過了,以後就是新社會了,你出去工作,我給你帶孩子做飯,你想啊,誰能比過親奶奶,小槿不會受罪啊,再說,將來前一窩後一窩的,這前一窩只有小槿一個,我在跟前小槿也不會受欺負。」
見我還不答話,你奶奶急了,你奶奶說:「你放眼望望,如果不嫁師長,誰能養了你這一家子?師長看上了你,這是我們多大的福氣啊!惠,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啊,媽給你跪下了。」你奶奶說著跪到了我面前。
我拉你奶奶起來,你奶奶說:「你不答應,媽就一直給你這樣跪下。」你奶奶使出了她的絕招。這曾是我最無奈最深惡痛絕的一招,我轉身跑了。
我一個人埋頭在渠岸上走,向北走,走得飛快,我感到再不走快,就要被你奶奶拋來的繩子套住了,以前若干次就是被這樣的繩索套住的,然後,我被牽著鼻子走。這次,我想逃脫一回。猛然間一個龐然大物擋住了我的去路。宋北辰橫馬擋在路中間。
「你要去哪裡?上馬,我送你!」宋北辰掩飾不住能在這裡碰上我的高興,問話里卻帶著幸災樂禍和嘲弄。
我想也沒想,孩子般地氣呼呼地說:「我要去照金。」
「照金不是前面的村莊。我們能這個時候在這裡相遇,說明我們都在為同一件事堵得慌,我們為什麼不能好好談談呢?」 宋北辰說著下了馬。
我沉默地看著天空。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山,月亮就迫不及待地出現在天空了,在紅色晚霞的映照下,大地上的村莊、田野、樹木都顯得溫馨而多情。
宋北辰說:「好吧,你不願意談就不談了,難得現在日月同輝,我們一起走走吧!」
我和宋北辰一起向北走,中間隔著馬。很靜,晚風吹來遠處油菜花的清香氣息。馬踏著碎石的聲音很脆。
我說:「今天下午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宋北辰苦笑了一下,說:「不是久等了,是白等了。」
兩人又無話了。
過了一會兒,宋北辰問:「你騎過馬嗎?」
「沒有。」
「騎在馬上,看著樹木莊稼疾風般掠過,心情會暢快起來。」
「我想也是。」
「要不你試試?」
「還是算了。」
宋北辰停下來,拉住馬韁繩,「不要怕,我給你牽著馬。」
我有些猶豫,宋北辰讓馬靠在我右邊,抓住我的左手抬起來說,「抓住馬鞍子上的鐵圈,然後左腳踏馬鐙子。今天你又沒穿旗袍,抬腿往上踏。」
沒等宋北辰指揮完,我卻已經上了馬。
宋北辰說:「還需要我給你牽馬嗎?」
我笑了笑,「你想牽就牽吧!」
宋北辰牽著馬走起來。宋北辰說,「你剛才撒謊了,你騎過馬,起碼是騎過有人牽著的馬。是莊平嗎?」
「是。」
「他也是這樣牽著馬,走的也是這條路吧?」
「是。我住在娘家他來看我的時候,常常是騎著馬來的,他喜歡看這裡一望無際的莊稼,就牽了馬出來溜達。」
「這一點和我一樣,喜歡看這肥沃的土地上長的莊稼。在我向尚先生了解黑饃遞的狀子的時候,尚先生跟我談過莊平,我相信尚先生的話。怎麼說呢?作為一個男人和軍人,尤其,作為一個愛國軍人,我很敬重莊平,也很為莊平惋惜,我願意替他照顧你,為他養孩子和老人。」
「可是,莊平是國民黨軍官,是你們的敵人。」
「我就知道你心裡一直纏著這個疙瘩。國民黨軍隊是我們軍隊的敵人,對個人而言,對非戰場而言,一個國民黨軍官就不一定是我的敵人,有可能還會是我的兄弟、朋友,我的話你能聽懂嗎?」
怎麼會聽不懂呢?我暗暗吃驚,宋北辰這樣單刀直入觸及我心裡那塊不能動的疼痛,觸及了卻沒有想像中的那種疼痛,反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讓我多日來憋悶的胸口透過一口氣來。
「我的朋友中就有是國民黨軍官的,我的一個堂哥還是一個國軍中的軍長,我伯父去世的時候,我們見面了,我們難道要刀槍相見嗎?你父親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你丈夫是國民黨軍官,你見過他們刀槍相見了?你為什麼就非要將你、我用政治分開看呢?尚惠,我喜歡你,想娶你,你應該思考這個男人能不能做我的丈夫,就夠了。」 宋北辰停下腳步,用一雙閃亮的眼睛仰望著馬上的我,「尚惠,給我努力的資格和責任吧,我要讓你從過去的陰影里走出來,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迎著宋北辰的目光,說:「尚先生沒給你說過,我曾經很想去照金,當一名共產主義戰士是我的夢想。可是,當我看到從中條山戰場上抬下來的奄奄一息的莊平,我崇拜上了他,那個時候,我從莊平身上看到了抗日戰爭勝利的希望。西安城慶祝抗日勝利的那一天,我看見莊平戴著大紅花站在英雄車上接受人們的稱頌和敬仰,我愛上了他,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國民黨軍隊雖然被你們打得一敗塗地,但是,我永遠認為他們在抗日的戰場上是英勇的。」
我繼承了你姥爺的睿智,在足以令人感激涕零的愛情表白中,我頭腦清醒,短短的幾句話,柔中帶剛,鏗鏘有力,讓理想的光輝照亮解放軍師長求婚的希望,同時,又讓理想的光輝指引解放軍師長看到我靈魂深處的驕傲和不屈。
宋北辰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牽著馬繼續走。宋北辰對我曾經的理想是了解的,這讓他欣喜,讓他看到了我們能夠志同道合的希望,但後面的話讓宋北辰心情沉重起來。婚姻是個人的事,但是不能不受政治背景的影響,馬上的女人不只是他想像的那樣——想從陰影里走出來,她好像還想固守。尚先生在談到已經給他大大抹黑的姑爺莊平時不亢不卑,甚至還有些驕傲的面孔浮現在眼前。但沉重的心情並不會改變宋北辰的決定,宋北辰抬頭望著嵯峨山的黑影說:「你光知道嵯峨山的北邊是照金,知道照金的北邊是哪裡嗎?就是我的家鄉,阿拉善草原,你見過大草原嗎?」我說:「沒有。」宋北辰說,「打完了仗,我帶你去看,你一定會喜歡上的,我們一起在草原上騎馬奔馳。」 我沒有說行還是不行,我說:「那一定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
我永遠銘記著宋北辰說的那段「作為一個男人和軍人,尤其,作為一個愛國軍人,我很敬重莊平」。是那段話打開了我的心結,感到有一股春風從前面牽馬的男人身上漫捲過來,吹拂著我蜷縮著的寒冷的心,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嶄新的,同時是陌生的、鋪滿了陽光的寬闊大道。一種終於有了方向,預見了幸福來臨的幸福感一浪接一浪在我心頭奔涌。但當我想到要靠嫁一個男人來改變一家人的生活的時候,又是一陣心酸。
雖然我沒有什麼表白,宋北辰已經感到了幸福的希望,這希望將他化成了水,他用水一樣溫和的語調問我,「我就要進西安城了,你想要什麼,我給你帶回來。」
「德懋功的水晶餅。」我脫口而出。
宋北辰回頭欣賞地看著我說,「想著吃?其實你還是一個孩子,你的人生完全可以重新規劃。等我從西安城打仗歸來,帶你翻過這座山去照金參加解放軍,實現你的夢想,那有我們的醫院,你衛校畢業,也在醫院裡幹過,那裡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我是人才?」我瞪著迷茫的眼睛,像不認識眼前這個望著我的解放軍軍官一樣,接著用快斷了氣的聲音問,「你說的當真?」
「你懂音樂,又上過衛校,就是人才啊!我一定帶你去。」
「拉鉤?」
「拉鉤。」
當宋北辰伸上來手的時候,我沒有用小指頭去鉤,那太沒有力量,太不能表達我此刻激動的心情了,不,是感激的心情。我感謝老天爺,把又一個好男人送到了我身邊,我以為,宋北辰只是想跟我結婚生孩子,沒有想到會讓我穿上軍裝,實現夢想!我擰著身子,用兩隻手抓住了那隻大手,用哭一樣的聲音說:「宋北辰,你可要說話算數!」
「一定算數。」
我當時眼裡的光輝有多燦爛,我能夠想像,我看到宋北辰眼裡也放出了同樣的光輝,我能猜想到此刻這位解放軍師長想到了什麼,他想他真是沒有看錯,這個國民黨的太太其實是一個多麼有革命理想的人兒,是一個多麼能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兒啊。
可是,突然,我鬆開了宋北辰的手,目光黯淡下來。宋北辰問:「怎麼了?」
我憂愁地看著宋北辰說:「莊平沒了,他母親和妹妹無依無靠,我不能扔下不管,我還有孩子,這都該怎麼辦呢?」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你的重擔我來挑,你給我擔子就行了,其餘不用你操心,我都會安排好的。」 宋北辰扔下馬韁繩,把我從馬上抱下來,然後用兩隻大手焐住了我的兩隻小手,「記住,你以後有男人了,有了男人的女人再挑重擔是打男人的臉,不要打我的臉啊!」
宋北辰就那樣用力焐著我的手,把力量和熱量傳給了我,力量和熱量合在一起,在我的身體裡變成了一根軸,把我的脖子、頭都撐起來了。如果你父親曾經是我依賴的肩膀,那麼,現在,宋北辰就是我身體裡一根溫熱的軸,我整個人被撐起來了,被導熱了。
你奶奶聽我說要跟宋北辰去照金,拍著手說:「去,去,再苦也去,我們一家都去,我給你們做飯看孩子,北辰那麼瘦,我就用山裡的野菜都能把他吃胖。再說,趁媽還能帶孩子,趕緊跟北辰生個孩子。你不好意思,我跟北辰說。」 你奶奶不想落戶分地的事了。
去照金這束理想的光輝驅散了盤踞在我心頭多日的陰霾,它又是那樣迅速地加強了我對宋北辰的感情,像當年跟你父親一樣,愛情的波濤將我的整個心靈淹沒了,我驚訝地發現,以前所信奉的真正的愛情一生只有一次是騙人的,占有最初心靈的愛情不一定能壽終正寢,往往會在人生的大潮中化成一聲嘆息。在關中大平原最美麗的季節里,人們看見宋師長不跟馬溜達了,跟培英學校的尚老師溜達。人們看到,城角窯前的荒地有解放軍開墾了,解放軍還給井上按了轆轤。人們看到,月亮彎彎,彎彎月亮,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在月亮下絞轆轤,清澈的水流進田窪里像銀蛇爬動。春玉米眨眼間就長出來了,城角窯前的荒地變成了綠油油的玉米田。有一天,院子裡的棗樹下拴了一隻小白羊,小白羊掙著繩子想吃那玉米棵。和村的人從你奶奶那高亢的洋腔里知道,這隻小白羊是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買的,是只母羊,是以後給莊小槿吃奶的,和村人還從你奶奶那高亢的洋腔里知道,宋師長說,虧誰也不能虧孩子,總吃野菜身體會營養不良的。嘻嘻,這還沒當上爸哩!和村人又看到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對那小母羊關心備至,用樹枝給小母羊搭起了棚,怕曬著。每次來都給小母羊帶一把新鮮草,怕餓著。還用那雙大手捧著水讓小母羊喝,怕渴著。嘖嘖,小母羊幸福死了,我們恨不得是那小母羊。
尚惠與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相好的事情如春風吹遍了田野,雲陽鄉的最高長官宋北辰將成為和村的女婿,這是和村的喜事、和村人的榮耀,那些日子和村人喜氣洋洋,得意揚揚。我再一次出名了,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老婆轉眼變成了解放軍師長的老婆,無疑烏鴉變鳳凰,儘管這隻烏鴉原來就是鳳凰。我重新看到了人們過去的笑容,這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充滿著由衷的喜悅和祝福。城角窯前,你奶奶滿面春風地接受人們送過來的東西,一把青菜、幾頭干蒜、一碗苞谷面還有一籃子還沒來得及成熟就被主人摘下的青杏,你奶奶用高亢的洋腔對上門送禮的客人表示感謝。人們說:洋腔好聽,我們這裡能聽到大城市北平的洋腔是福分哩。莊小槿的臉蛋讓人們親紅了。
我的這些父老鄉親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