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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33 作者: 高歌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

  這是革命的黃埔。

  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

  預備作奮鬥的先鋒……

  歌聲鏗鏘有力,響徹雲霄,雄壯的旋律伴著堅定的步伐,同學們走向了抗日戰場。抗戰時期,戰場上急需軍事人才,像我這樣的軍官生半年就畢業了。畢業典禮上胡宗南代校長蔣介石訓話,我看著同學們充滿戰鬥激情的臉龐想,抗日戰爭正進行到最殘酷的階段,這些年輕的初級軍官,是戰鬥在最前沿的,此去是九死一生啊,我非常想替劉教官為同學們敬上一杯壯行酒,可我沒有臉面,幾百名畢業生都要奔赴戰場,唯有我留在了遠離戰場的西安城,將要幹的事是騎著馬去催糧。中條山戰場糧食告急,將士們在餓著肚子與日本鬼子浴血奮戰。這工作聽起來也很重要,還有點臨危受命的味道,但是,軍校是為了抗日成立的,學的都是軍事指揮和技術,跟催糧有什麼關係?誰幹不了催糧?我非常沮喪,想不通。當坐著韓春接我的車從到處是告別的同學們的校園中穿過的時候,我趴在車窗口,不敢抬頭,在同學們的眼裡,令他們崇拜的莊平已經變成了走後門留下來的怕死鬼。就這樣,曾經被我想像成壯懷激烈奔向抗日前線的場景,變成了滿含著委屈的眼淚,悄然離去。

  我頂著莊平的身份,軍校畢業就成為軍統處副團職軍官了。我的一切都是韓春安排的,過去怪這位大哥不幫忙,自從我去延安的路上被他抓回來後,這位大哥就是把我攥在掌心的如來佛。我說不上來自己對這個過去的大哥現在的上司是恨還是愛。韓春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是以陝西軍統處副團級長官莊平的身份去涇陽縣征糧隊督戰征糧。韓春說:那一帶是我們的米糧倉,可是最近糧食征不上來,想盡了辦法都無濟於事,中條山的糧食已經斷頓了。你這次去,一定要在三天內把糧食征上來,然後,從三原走渭南,把糧食送到中條山。韓春說:涇陽、三原、高陵三縣地處平原,土地平坦肥沃,水資源豐沛,號稱是陝西的大糧倉。戰亂時期,大糧倉必有爭奪,具體到涇陽縣,雄踞糧倉的是尚懷道,尚懷道是共產黨,並且德高望重,影響了一批有糧食的地主階級心向共產黨,涇陽這個地方,我們與共產黨爭糧食屢爭屢敗。尚懷道大院門上掛著「和為貴」的匾,崇尚和為貴,雪白的麥子面和金黃的玉米粉卻源源不斷地向一個方向——北,到了延安。

  征糧屢戰屢敗,陝西軍界上層大為惱火,便讓厲害角色軍統處派人去征糧。韓春分析,問題不是用督戰就能解決的那麼簡單,應該走一條非常道。對那裡糧食情況熟悉、初生牛犢不怕虎、雄踞大糧倉的尚懷道是惠的父親,基於這三點,韓春決定派我走這條非常道。另外,韓春還派給我一項秘密任務,讓我留意派到涇陽的征糧隊長期征糧遲緩,是不是懼怕共產黨的勢力或者讓共黨策反了?

  

  時間是一九三九年冬天的一天,寒風凜冽,瓦礫、枯草的背陰處還有殘雪。我身披著帶長毛領的黃呢子披風,頭戴青天白日徽的大蓋帽,腳蹬黑亮長靴,揚鞭催馬出了西安城大東門。我看上去激情飛揚,其實我心裡充滿憂鬱,我的耳邊響著同學們的歌聲,軍統處隨時都有前方戰事的消息,何況這是一支生力軍?昨天下午,我得到了他們的消息,他們已經到了中條山,有的參加了戰鬥,有的已經犧牲了。而我,只能為他們去征糧,我給自己下的命令是只有成功,沒有失敗。

  與去年跟韓大大走的是同樣的路,看到的是同樣的風景,馬蹄嘚嘚,在鄉野里跑了一段路後,心裡有些舒緩,想到了安排自己的新生活。通過軍校的學習和享受被當成莊平的待遇,我對升官發財有了渴望,當了官,在戰場上不但自己可以打,還能指揮別人打,當官薪水高,可以把母親妹妹從淪陷區接來西安城,讓母親享福,讓妹妹上學。自從跟韓大大發生那次衝突後,事後雖然都做了檢討,但心裡有疙瘩了,我們彼此說話都變得謹慎起來,再說,跟上司住在一個家,也覺得彆扭,還有一個原因,我現在怕見韓冬。我想掙薪水後,就租套房子,把母親和妹妹接過來,這樣,就有理由從韓家搬出來了。

  到了灞橋,我勒住了馬,在三原住院的時候,惠跟我講過灞橋。惠說,秦漢時灞河在此就架有橋,名曰「灞橋」。有水有橋,自然就有柳樹。在陝西,水邊栽柳是一大習俗,遠遠看到曠野中有柳樹,就知道那裡有水。《西安城府志》中云:「灞橋兩岸,築堤五里,栽柳萬株,遊人肩摩轂擊,為久安之壯觀。」每到春風吹來,柳絮如雪花漫天飛揚,即有了灞柳風雪之稱。古時人們凡送別親人與好友東去,多在這裡分手,有的還折柳相贈,有「都人送客到此,折柳贈別因此」為文人騷客所樂道。

  此刻一身戎裝的我卻有了詩人的傷感。

  臨別時,韓春交給我一把嶄新的手槍,說,「看情況,沒有辦法了就去尚家堡把槍抵住尚惠的頭。我知道,尚惠正放寒假在家。如果你做不到,就抵住自己的頭開槍,不要回來了。」又說,「別怪大哥心狠,前方的將士已經有餓死的了,你做了軍人,就沒有了自己的選擇。」

  韓春的意思是讓我實在征不到糧食就去逼惠的父親,惠的父親是有辦法弄到糧食的,我在看過韓春交給我的一份資料之後也堅信這一點。也明白了韓春之所以將這活派給我,不僅因為我跟韓大大買過麥子情況熟,更重要的是我跟惠的關係,更確切地說是因為惠的父親是尚懷道——掌控米糧倉的大人物。

  韓春給我閱讀的資料上寫道:尚懷道,一九〇三年生於山東省濰縣一農民家庭,早年喪父,哥哥尚懷德年長如父。尚懷德是大夫,曾留學日本東京帝國醫科大學。一九一五年,因災荒,六料無收,尚懷德與母親商議,賣掉了所有土地和房產,辭去醫院工作,舉家一路西遷,一九一六年到陝西三原縣城落腳,尚懷德開了一家西醫診所。這年四月八日靖國軍圍攻盤踞在三原縣城的陝西督軍殘部,激戰數日取勝,尚懷德進入靖國軍中搶救傷員,結識了靖國軍總司令于右任,並成為摯友。于右任勸尚懷德出任三原縣縣長,尚懷德不願問政治婉拒,一心從醫,後西醫診所擴展為醫院,自己任院長。不久,尚懷德購買了距三原縣城二十里路的涇陽縣雲惠鎮東門外的一片土地,為母親和弟弟安家。一九二二年,尚懷德因親臨戰場搶救傷員而陣亡,從此,于右任視尚懷道為親弟弟。

  尚懷道六歲讀私塾,十一歲隨哥哥在濟南讀初級小學,遷三原後在三原縣第一高級小學讀書,一九一九年考入渭北中學。渭北中學是于右任和社會賢達創辦的,但這個學校卻成了共產黨播撒革命火種的地方。尚懷道與哥哥尚懷德不同,他熱衷於政治,在渭北中學接受了共產主義啟蒙教育,參加了由共產黨教師領導的「渭北青年社」和「學生聯合會」。一九二六年六月加入共產黨,同年回雲陽鄉發展黨小組並擔任組長,繼而組織成立了五千餘人的農民自衛團。

  尚懷道的母親丁明珍是一位農村少有的能執掌家務、精明能幹的婦女,經常接濟窮人,收留老家投靠的親友,全力支持尚懷道的事業。在雲陽鄉一帶很有威望,為尚懷道籠絡人心,起了很大作用。當地人無論老幼,都把尚懷道尊稱為尚先生。一九三四年尚懷道創辦了培英完小學校,尚懷道任校長。學生上完小時十五六歲,剛好是培養理想的好年齡。這個學校實際是為共產黨培養人才和秘密集會的地方,領導三原、涇陽、臨潼、高陵等縣的渭北工委地點就設在培英學校,渭北工委書記曾藏匿在其中任教師。投奔延安的學生也大多在此地落腳。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共產黨一面派周恩來等人到西安城協商處理西安事變,一面派彭德懷等人率紅軍前敵指揮部到雲陽鄉,以防不測。不久,紅軍總部又到雲陽鄉,尚懷道以東道主的身份迎接紅軍,騰出自己的住房讓紅軍幹部住。同時積極為紅軍籌糧,成立了籌糧委員會,自己任主任。

  一九三七年,中共省委遷往雲惠鎮,省委書記是尚家的常客。延安曾在那裡舉辦過一期二百多人的幹部培訓班。

  同時,尚懷道在培英學校舉辦紡織培訓班,以校辦工廠的名義創辦織布廠、印染廠,在周邊農村大量收購棉花、羊毛,為紅軍做被服。

  尚懷道頗能拉攏人心,利用辦學、修水利、救濟窮人等,威望極高,勢力極大。

  雲陽鄉雖然是國統區,由於尚懷道的地方勢力,國民黨地方政府有時還有求於他,對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又由於他與于右任的關係,能不招惹便不招惹,尚懷道也沒有與政府過不去,在涇陽、三原一帶,國共兩黨常有摩擦,但沒有流血事件。

  一九三七年八月,朱德為紅軍改編從延安來到雲陽鄉,特地去了尚家堡,省委培訓班的學員和培英學校的學生站在城牆上歡迎朱德到來。朱德還和他的機槍連戰士與培英學校師生打了一場籃球賽。紅軍改編暨出征抗日誓師大會在雲惠鎮召開,尚懷道與朱德一起坐在主席台上。

  關於這次誓師大會,惠跟我多次描述過,惠說,她還為朱德獻了花,還與同學們一起演唱歌曲《再會吧,在前線上》,八千多名紅軍改編為八路軍一一五師,會後開出雲惠鎮東門,過尚家堡到三原轉渭南開往中條山。全村人登上城牆目送到很遠。

  這是一個多麼複雜的地方,卻沒有流過血。我這次去,也許就要流血——用槍抵著惠的頭,逼她爹交糧。

  我嘆了口氣,繼續趕路。我憂愁地想,我就是抵住自己的頭開槍,也不能抵住惠的頭,可是中條山的將士在餓著肚子與鬼子血拼,那裡面還有自己的同學,自己是因為有這樣的任務沒有上前線,自己有什麼理由拒絕用槍抵住惠的頭?

  馬感受到我有心事,偷懶走得慢了,到渭河邊已是半下午了,馬扭臉看我,把熱氣往我的臉上噴,表達它該歇歇吃點草料了。我牽著馬下了河坡,讓馬舔冰解渴,我自己從背包里拿出乾糧,一邊嚼著,一邊望著河對岸。

  過了河就是渭北了,渭北有一股強勁的地下武裝力量,就是共產黨的渭北游擊隊,游擊隊員大部分散布在各鄉村裡的農民,平時在家務農,有事聽到招呼就提起槍或拿起農具干一仗游擊,作戰勇猛,不怕犧牲,正牌軍隊如果手裡沒有像樣的武器,最好不要招惹。韓春說: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他們也不會無故招惹你,你也要小心不要招惹他們,但對於那些征糧的飯桶,如果有怯於渭北游擊隊而懈怠征糧者,殺一儆百。

  馬解了渴,瞪著眼看我,我把手裡的乾糧捧給它吃。我愁得吃不下,儘管我經歷過磨難,但沒有這樣發過愁。

  馬急一陣緩一陣地跑著,太陽偏西大半截子的時候,我坐在馬背上望見了比渭河窄一半、穿流在平展展曠野中的涇河。河水反射著天空白色的光芒,亮得刺眼。我就是在這裡被韓春抓回去的,僅僅半年,恍若隔世了,憂愁好像一下子讓我衰老了。

  天空變成橘子皮色的時候,到了三原縣城。我騎在馬上看見城隍廟的廟宇角像雀尾巴一樣從一片屋頂中撅起,描畫著金紅的亮邊。三原不但是國民黨的老地盤,也是中共地下黨的老地盤,想到從中條山抬下來的大批傷員曾在這裡得到了很好的治療,我不由感慨道,國軍共軍都一樣在前方打侵略者,惠的父親啊,你能為國軍救死扶傷,為什麼又看著國軍餓死在戰場上?

  穿過三原縣城,出西關,上公路向西大約十里路,就到于右任修建的涇惠渠了,涇惠渠南北走向,以東是三原,以西是涇陽,是三原縣與涇陽縣的交界線。這時天空變成了鐵灰色,渠水像泛著灰色的毛玻璃,帶著模模糊糊的光亮伸向南面的村莊。那村莊是于右任的故居斗口村。比那村莊更大的一片模糊的影子是于右任的斗口農事試驗場。世人皆知于右任書法了得,不知道于右任對水利和農事的熱愛。

  資料顯示,這條渠就是尚懷道來回穿梭于于右任與水利專家李義祉之間完成的。尚懷道修了雲惠渠,于右任參加了放水剪彩,留下「雲惠渠」墨跡,尚懷道將此墨跡刻碑立於雲惠橋一側。于右任曾經邀請尚懷道做這個場長,被尚懷道婉拒了,于右任不但不生氣,還提筆贈送他一幅中堂,范仲淹的名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尚懷道精細裝裱好長年掛在堂屋。于右任還給培英學校題過字,「培育人才,振興中華」。尚懷道精細裝裱好長年掛在學校辦公室。尚懷道跟于右任還有親戚關係,疼愛于右任如己出的養母房氏,家在雲陽鄉南門外,是尚懷道侄媳婦的姑母。一九三三年尚懷道曾在西安城被國民黨抓捕,省政府、省黨部、省高級法院、十七路軍軍法處聯合審案,尚懷道能言善辯,百般抵賴。涇陽的共產黨獲悉,發動民眾,一邊到處寫上訴信,一邊寫信給于右任,當時于右任的秘書是王文彥,三原縣城人,與尚懷道是結義兄弟,搞來搞去,最後尚懷道案以冤案無罪釋放而告終。資料還顯示,王文彥跟三十八軍趙壽山是朋友,尚懷道的渭北中學老師是趙壽山的軍需長,尚懷道給三十八軍籌備糧食和被服,也是很盡心的。圍繞著尚懷道的國共關係就這樣複雜,從中好像也能看出,共產黨人尚懷道,也不是把國共兩黨劃得那麼涇渭分明的。

  一九三九年的寒冬,我立於涇惠渠橋上,在暮色四合的獵獵寒風中,頭腦里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不去督促那伙飯桶去征糧,我自己親自去征糧,直接到尚家堡找惠,然後見尚懷道,這樣能節約時間,前方將士在餓肚子,任務完成得越早越好。

  我改變了路線。本來準備在此沿著渠堤向南走,到斗口村後有一條田間土路向西南直插進涇陽縣城。現在,我繼續策馬沿著公路向西走。

  多事之冬的傍晚路上已沒有了行人,馬蹄嘚嘚,敲擊著我怦怦跳的心,我想像著進尚家堡之後可能出現的各種情形,不由摸了摸別在腰間皮帶上的槍,無論如何,不能意外走火,倒下去的無論是惠還是她父親,我這輩子將萬劫不復。

  天已經黑了,是夜幕剛剛降臨的那種黑,沒有黑透,能看見和村上空黑色的縷縷炊煙,果園中的小路上有人匆匆走著,城牆上有尋窩的鳥,我立馬在木橋上,面對尚家堡緊關的大門。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飯香和燒熱炕的柴草味。我猶豫著。如果這時候進去,惠一定會驚喜萬分,老奶奶會招呼我洗手吃飯,正趕上吃飯的點,我怎麼推脫?如果吃了喝了,叫我怎麼翻臉掏槍?而如果尚懷道真拒絕了我,我真能掏槍嗎?

  糾結了一路,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因為我又想到了韓春的叮嚀,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招惹尚懷道,他是只老狐狸,還培養出周圍村莊裡乃至涇陽縣域一大群小狐狸,但凡有一點辦法都不要用槍抵他女兒。我離開了,繼續向西。

  上了雲惠橋,我又勒住了馬,目光順著渠岸向北延伸,看到了嵯峨山那條通往照金的路。惠反覆跟我描述過這條路,此時,山影是黛黑色的,那條路是粉白色的,真如惠描述——睡美人鎖骨上垂下來的一條珍珠鏈。我心裡升起一種傷感的懷念,懷念那群唱著歌去延安的青年學生,懷念自己可以做出選擇的日子。

  雲惠鎮是一個古鎮,但現在能看見的古蹟只有城壕,想必以前雲惠鎮四周是有土城牆的,從祖宗留下的地名就可以猜出一二,雲惠鎮的中心地帶叫中街,剩下分別叫東門、西門、南門、北門,人們描述尚家堡的地理位置是雲惠鎮東門外和村。我走走停停,到雲惠鎮東門裡的趙掌柜家門前。月亮高高地掛在西南方向的天上,與周圍一把孤寂的星星一起把寒冷的光輝灑在房屋上、村街上。聽韓大大講,趙掌柜叫趙富貴,原來家很窮,十歲前沒有穿過鞋。趙掌柜讓家富起來的法寶是勤勞和節儉,五更起身拾糞,天不黑不回家,出門必挑兩個筐,一個是糞筐,一個是柴筐,一片樹葉一攤狗屎都不放過。一個咸雞蛋吃一個月,用牙籤挑著吃,頭髮留著到一尺長才剃,因為一尺長的頭髮才能賣個好價錢,因此腦後總是留著個小辮,有人戲稱趙小辮。趙小辮有一兩銀錢就想買地,一點一點,最後東門外大片土地都是趙家的了,成了財主,人稱趙掌柜。趙掌柜有存糧的秉性,據說,就是整個雲陽鄉餓死,趙家的糧倉也只會下去半截。趙掌柜人長得瘦小,膽小怕事,即使當了財主,也見人讓三分。趙掌柜家有三個兒子,兩個參加國軍去了中條山,我和韓大大到他家買麥子時,聽趙掌柜說起過他兒子參軍的事。趙掌柜說,國軍來動員保家衛國,兩個兒子都想去,他想,家裡地多,應該多去,就放他們去了。

  此刻,趙掌柜的院門裡漏出一指寬的微弱燈光。我將馬拴在一棵樹上,走向前敲門。

  過了一會兒,趙掌柜才趿拉著鞋,穿過院子,打開門,伸出一顆小腦袋,當我正要跟他搭話時,他像看見了鬼一樣,驚叫了一聲,縮回頭,要關門。我趕緊把一條腿伸進了門檻里。趙掌柜見門關不上,轉身就跑。瘦小的身影踉踉蹌蹌進了堂屋,關上了堂屋的門。

  怎麼回事?

  我進了院門,脫下斗篷搭在胳膊肘上,一步一步向堂屋走,我知道,趙掌柜正躲在堂屋門後看著我。

  「娃……娃……你站住,你為啥找我?是餓了還是冷了?要啥我都給你。」 趙掌柜戰戰兢兢地問。

  我停住腳步,笑了笑說,「是餓了。」

  趙掌柜對屋裡人說,「聽見了吧?真是鬼……鬼,快點火把,鬼怕火!」

  我脫下帽子用手端著,一字一句地說,「趙大大,您好好看看,我是莊銘,跟韓大大來家買過麥子,我參加國軍了。」

  堂屋裡寂靜了一會兒,有火把在窗戶後亮起來。窗戶紙響了幾聲,破了一個洞。裡面傳出趙大娘的聲音:「娃,好娃,如果你是人,就把手伸進來,讓我摸摸。」

  我走過去,脫下皮手套,把手伸了進去。

  趙大娘的手試著摸了摸我的手,說是熱的,趙大大又摸,他們這是在檢驗我是人還是鬼。

  「娃,你剛才說啥來著?」趙大大問。

  「我是莊銘,來你家收過麥子,我現在參加了國軍。」

  「莊銘?參加了國軍,找我幹啥?」

  「我公務在身,從這兒路過,餓了,想討點吃的。」

  「啥公務?不會是找那個長官吧?」

  「我不是來找人的,我只是路過,餓了,想起了您。我的馬還在外面拴著呢。」

  趙大大終於相信我是人了,把我讓進了屋。趙大娘去做飯,趙大大問,「中條山打得到底咋樣啊?聽說死的人一片一片的。」

  我含含糊糊說,「還行,還行,就是沒有糧食吃了。」

  「咋會沒糧食吃?打仗沒糧食吃咋行啊!」

  「大大,我說的公務就是征軍糧,前方已經餓肚子了。」

  「那就趕緊征啊。」

  「這些天國軍沒有來征糧?」

  「來了,貼了告示,用喇叭筒也喊了,可誰敢給啊,黑饃不讓給。」

  「黑饃是誰?」

  「渭北游擊隊的,聽說是個小隊長。」

  「我現在征你的糧食,你給不?價錢是很公道的。」

  趙大大向窗外看了看,湊近我的耳朵,好像窗外有耳朵一樣,「你趕緊征走,要不黑饃就要拿走了,他們跟搶差不多。黑饃是我原來長工的兒子,在我家院裡長大,可對我像對仇人一樣,現在搬出去了,可有事沒事就到我家找茬。黑饃這幾天沒在,你趕緊點。」

  「光你一家再多也不夠,你看誰家還有,我們連夜去征。」

  「好,好,我知道有幾家藏著糧食,他們家也有兒子在中條山的,他們一定願意。」

  事情就是這樣,只要方法找對了,再難的事情也就不難了。我騎著馬,趙大大騎著驢,連夜走家串戶,有兒子在中條山的人家一聽中條山沒得吃了,也連夜幫我們跑著征糧。跑了一夜,三百噸小麥搞定了。真是出人意料的順利。天亮後,我打擾了住在涇陽縣城的征糧隊的熱夢,讓他們趕緊組織車輛按我提供的地址去收糧,然後在雲惠鎮東門口集合,送往中條山。對征糧隊來說,這也是一個大喜訊,征糧隊的張隊長五十有餘,對我連連作揖:謝謝,謝謝了,我都快愁死了。我厭煩地說,「立即行動,這地方的人,拿起鋤頭是農民,拿起槍就是游擊隊,夜長夢多。」

  我高興,在縣城買了一瓶酒,一包豬頭肉,又回到了趙大大家。趙大娘炒了兩個菜,我就與趙大大坐在熱炕上,對飲起來。飲著飲著,我想起昨晚的事,問趙大大怎麼回事。趙大大支支吾吾說沒什麼事,喝酒。

  我一口乾完,接著問,「那個長官死了,開始你把我當成了那個長官了?」

  「不提那事,高興,喝酒。」 趙大大緊張起來。

  「我猜,那個長官死了國軍不知道,政府也不知道,所以你把我當成是找那個長官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怕什麼?」

  趙大大低頭不語。

  趙大娘從外面進來,揪了揪趙大大的小辮,「真是沒出息,你越是怕,人家越欺負你。」趙大娘坐在炕邊上,敘述了發生在今年春天的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黑饃跟二根將一個大麻袋抬進趙家後院的小倉庫,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把鎖把小倉庫門鎖了。黑饃用槍指著趙家老兩口,讓把人看好,跑了要他們的老命。小倉庫沒有窗,趙家老兩口只能打著燈從門縫往裡看,看見那個麻袋一動不動。他們叫了兩聲,也沒有應。老兩口膽戰心驚熬到天亮,再趴在門縫裡叫,那麻袋動了,發出嗚嗚的聲音,那人是被堵著嘴。趙大娘想卸掉門進去看看,趙大大死活不讓。半早晨的時候,黑饃和二根帶來一個人,這個人站在院子裡,讓黑饃和二根把人抬出來。老兩口躲在屋子裡,看到黑饃和二根把人抬出來扔到地上。那個人讓把麻袋裡的人倒出來,黑饃和二根就把那麻袋裡的人倒出來了。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國軍軍官,被打得鼻青臉腫。這個人笑了兩聲,彎腰把那軍官嘴裡塞的東西取下來,說,「讓你吃驚了,我還活著,看,好好的。」那個軍官說,「你就是個大漢奸,早晚會有人揭開你的真面目的。」來人用腳踢了踢軍官的嘴,「你這是誣陷,我這就把你送到延安去,我們要向世人揭露你們是使用了多麼卑鄙的手段破壞國共合作的,損壞我黨名譽的。」後來,軍官又被裝進麻袋裡,撂在騾子上馱走了。

  「知道那軍官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道。」

  「長啥模樣?」

  「瘦瘦的,跟你高低差不多,口音也一樣。」

  在陝西國軍中,絕大部分是本地人,尤其是分布在農村的國軍。跟我口音一樣這一點讓我想到了莊平,難道莊平被抓,送到了延安?

  「來的那個人啥樣?」

  「四十多歲,不像扛槍打仗的,穿著大褂,很斯文。」

  桂皮二?難道跟蹤桂皮二的那個穿白西裝、戴黑禮帽的就是莊平?

  我悲傷地讓趙大大帶我去看曾經關過莊平的小屋。小屋裡放著農具和一些籮筐之類的東西,我深深地呼吸著,這裡曾經留下過莊平的氣息。莊平,我親愛的兄弟啊!老天讓我在這裡得到了你的消息。

  這時,有人在門外喊,「趙掌柜,中街的李才從中條山回來了。」

  我跟著趙大大、趙大娘急步來到中街。

  李才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地歪倒在他家的門檻上,好像連把另一隻腳邁進去的力氣都沒有了,一身露出棉絮的破軍裝。已經有不少人圍觀了。

  李才的娘哭著端出一盤饅頭,有人說,餓壞了的人不敢吃硬食,得用開水泡開,慢慢來。李才娘又端回去,泡了一大碗饃端出來。李才不接碗,兩隻手抓著往嘴裡填。他娘一邊哭一邊說,不急啊,咱多的是。

  這是個逃兵,我拔出了槍,抵住了李才的腦袋,「你知道逃兵的下場嗎?逃兵是要槍斃的。」李才娘撲過來,「你打死我吧!」李才仰起頭,看著我說,「你讓我把這碗泡饃吃完,吃完了你隨便打。」

  我這樣做顯然是一時衝動,不合時宜的,圍觀的人都憤怒地看著我,趙大大按了按我的手,「有話等人家吃完了慢慢說。」

  李才淚水漣漣地說,「長官,我們連餓死了好幾個,連長都餓死了,我們趁還能跑動就跑了,我給你說,打起來,就是以前怕死的人,也不怕死了,我們不怕戰死怕餓死。餓死是白死。」

  我收起了槍,看到槍口上爬上了一隻肥胖的虱子,把槍口對著門框蹭了蹭,蹭死了那隻虱子。我轉身上馬走了。

  我想,韓春給我三天的時間太長了,三天要餓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逃跑?一刻都不能耽誤,趕緊把糧食送往前線。我這樣想著策馬跑向軍糧收購點。走到半道,被慌慌張張跑來的征糧隊張隊長攔住了,張隊長向我報告說,幾個游擊隊員不讓他們收糧,他們都背著槍,為首的叫黑饃。我說,你們手裡沒有槍?張隊長說,我們人單力薄,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你應該趕緊到尚家堡找尚先生,硬碰硬解決不了問題,反倒會把糧食弄丟了。我沒有多想,策馬向尚家堡跑去。

  我就是那樣一手舉著槍,一手握著馬韁繩,闖進了尚家堡。我當時不只是因為糧食,還為了莊平,我想撒野。

  尚先生站在堂屋的台階上,看著怒火萬丈的我,不緊不慢地說,「小伙子,有話也應該下了馬,放下槍,好好說。」顯然,他一時沒有認出我,或者對我根本就沒有印象。

  我大喊,「讓你們的人放了我的糧食。」

  「怎麼回事?」

  「你少裝蒜。我們中條山的將士都要被餓死了,你們卻要跟我們搶糧食,我告訴你,你們敢把這糧食扣下來,我會調大部隊來把你們的老窩端了,不要以為我們都到前線送死去了,後方沒有人了。」

  尚先生沒有立即說話,以大人不跟小人斗的胸懷,微笑著等眼前這個舉槍立馬的年輕人冷靜下來。

  惠聽到我的聲音,從屋裡跑出來,她臉色蒼白,看到我用槍指著她父親,並沒有驚慌失措,見我對她父親如此不恭也沒有憤怒,她走到我跟前,冷冷地說,「莊平,請你放下槍,下馬。」

  我下了馬,扔掉馬韁繩。我左手握成了拳頭,右手握緊了槍,屏住呼吸,與惠面對。就差那麼一點點,只要我放鬆一點點對自己的強烈控制,我的左手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惠細細的脖子,同時右手的槍口抵住惠小小的腦袋。

  「莊平,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裡?」惠的聲音很細很柔,卻一下把我強烈的衝動控制住了,讓我的聲音一下子變成了給跟大人訴說委屈的孩子,同時眼睛充滿企求地望著尚先生,「尚先生,我是奉命來催軍糧的,我剛征好了糧食,你們的游擊隊就要搶走。」

  「這是啥時的事?」尚先生問。

  「現在,在東門裡。」

  「走,帶我去!」

  尚先生提起長衫,一邊下台階一邊喊李叔趕車去東門上。我想像的將出現的激烈場面一點也沒有出現,尚先生非常乾脆明了地站在我這一邊,並且立即行動去解決,這使我非常慚愧,非常感激,也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對惠動手。

  惠站在大門外的台階上,看著她父親坐著轎車、我騎著馬上了雲惠橋。我回頭望了幾次,惠跟一個石人兒一樣一動不動,這讓我感到,這個時候她才被剛才我製造的情景嚇住了。

  東門裡的征糧點在趙掌柜的麥場上,幾個國軍士兵垂頭喪氣地坐在剛收到的幾口袋糧食上。一個臉色漆黑的青年端著槍,帶著幾個握著?頭的青年站在距麥場不遠的路口上,喊著,「我看誰敢把糧食拉過來?」尚先生從轎車上下來,和顏悅色地對那個臉色漆黑的青年說,「是我讓他們送來糧食的,這糧食是送往中條山戰場上的,那裡也有我們的八路軍,咱的一一五師就在那裡,都是抗日的。」 臉色漆黑的青年說,「那我們北邊的隊伍沒有糧食了怎麼辦?」尚先生說,「我心裡有數,你不用操這個心。」 臉色漆黑的青年還是不願意讓開,尚先生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他們前方已經斷糧餓死人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哩,把國軍惹急了,對咱們沒有好處的。」

  後來是臉色漆黑的青年氣哼哼地帶人走了,尚先生沒有看我一眼,上了轎車回家了。

  趙掌柜湊到我身邊悄聲說,「那個貨就是黑饃,我是了解他的,尚先生的話他不一定聽,黑饃一向看不慣尚先生那一套主義啊、理想啊,他做事只看眼前,眼前就是糧食,小心他帶人路上截車。」

  我也覺得黑饃是不肯罷休,我想起韓春的交代,寫了張字條,讓趙掌柜騎上我的馬,去找三原縣的張團長,派兵力來接應護航。

  趙掌柜上了馬,干棗似的臉上露出出人頭地的笑容。馬像抖手腕那樣把前蹄甩甩,跑起來,趙掌柜瘦小的身子伏在高大的馬背上,腦後的小辮像馬尾巴一樣撅起來,跑遠了。以後,每當我回憶起趙掌柜,首先進入腦海的就是這樣的情景。膽小怕事的趙掌柜大概被當時為前方兒郎備糧的場面所激動,膽大了這麼一次,埋下了十年後的禍根。

  集中好了車隊,我送糧心切,沒有等到張團長的護糧隊到,就帶著車隊出發了。走過尚家堡門前時,看到尚家大門緊關。我痛切地感到我和尚家的一切完了。

  車隊過了和村,過了大里村,前面路南邊有一片乾枯的蘆葦,這是雲陽鄉至三原縣城唯一可以藏身打埋伏的地方,我讓車隊停下來,等看到張團長援軍過來了再經過。我的這一決定非常正確,黑饃他們就藏在蘆葦里等著我們,他犯了一個與我伏擊桂皮時一樣的錯誤,視野沒有廣角,無法看見由東而來的援軍,當我們糧隊過去的時候,他們沖了出來,結果被張團長的護糧隊打得又逃進了蘆葦叢,還死了一個游擊隊員。游擊隊員很年輕,斜倒在路基上,半張臉被鮮血染紅。我心裡非常難受,一個年輕的生命死在了一場這樣的糊塗仗中,實在是可惜了。我不願意看到流血的事發生,但它發生了。從此,改寫了國共兩黨在涇陽縣城無流血衝突的歷史。

  我將糧食押到陝津渡,看著糧食裝上船,看著船向對面的茅津渡划去。對岸碼頭上空飄揚的青天白日旗幟,讓我放心。

  在陝津渡碰到了去對岸鋤奸歸來的李秉儒,不知道這老兄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有火車不坐,非要搭我的運糧卡車回西安城。韓春讓我平時躲著這個人,可運糧車是空的,我無法拒絕。

  車走到渭南已是小半夜了,李秉儒要我幫忙跟他去辦件事,我推脫不掉,就跟他去了。李秉儒帶著我走到了一家小旅店,小旅店夥計看見李秉儒迎上來說,「大哥來了。那狗日的,住到馬營長家去了。」

  李秉儒問,「今晚在馬營長家嗎?」

  「在,我派人盯著哩,每晚都在。」

  離開小旅店,我問李秉儒到底什麼事,李秉儒說,「殺人。」又說,「小白臉,如果你不是莊平,就走開。」

  這是什麼意思?我別無選擇。

  我跟著李秉儒來到一條背街的一小院前,李秉儒看了看我,「有本事嗎?踩著我的肩膀翻過去,把門打開。」我有這個本事,照做了。

  我跟著李秉儒摸到一個有鼾聲的屋前,李秉儒用短刀撥開了門閂。我打心眼裡佩服這個老特務,事情做得一點聲音都沒有,這情景讓我想起到韓大大家殺韓春的那兩個日本特務,李秉儒這是要殺漢奸?

  我們兩人進了屋,那床上的鼾聲依舊。借著窗外的街燈,我看見這床上睡著一男一女,衣架上掛著國軍軍官服,地下扔著女人的衣服。

  李秉儒拉亮了電燈。那兩人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看到床邊的我們,那男人嚇得坐起來,女人用被子蒙住了頭。

  李秉儒用槍指著那男人,「這是你家嗎?」

  「長官,長官,我錯了,饒了我吧!」 那男人跪在床上,結結巴巴地說。

  「你謊稱病不去前線,卻在這兒睡前線打仗將士的老婆,是錯的事嗎?是死罪。」

  「是,是,讓我穿上衣服後領罪。長官,把衣服給我拿一下。」

  李秉儒扭頭示意我給他拿衣服,結果槍響了,那男人從枕頭下抽出槍,打中了李秉儒拿槍的胳膊,那男人叫道,「我們都別活了。」又要開槍。我的槍在那個男人的第二槍打響之前響了,那男人頭部中彈,白花花的腦漿迸了出來。

  我看著手中烏黑的手槍,一縷湛藍湛藍的輕煙在槍口繚繞。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槍殺人,殺了這麼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讓我頗為這把新槍叫屈。

  「莊平,磨蹭啥?繼續,把這個婊子斃了。」 李秉儒捂住流血的胳膊說。

  我用槍口撥開那抖成一團的被頭,抵住了黑毛毛的腦袋,我說,「好好為你丈夫守著身子,否則,這裡就穿窟窿了。」

  李秉儒扒拉開我,一手托著受傷的胳膊,對著那黑毛毛頭,連開了兩槍,扭頭出了門。

  槍聲並沒有影響街上的寧靜。渭南這個距中條山最近的小城市,對槍聲已經習以為常了。我帶著李秉儒敲開了一家診所的門,把他的傷口包好,繼續趕路。這件事像我征糧路上的一段小插曲,沒有影響我任何事,但衝散了我所有因圓滿完成了任務的欣慰,讓我噁心,又讓我痛惜。

  李秉儒好像有說不出的痛快,「奶奶的,差點在這小河溝里翻了船,如果不是小弟出手快,大哥命就沒了。」

  「我知道大哥捉漢奸,不知道大哥還捉這奸。」

  「嘲笑我?人家在前方流血打仗,我們不該為人家看好後院嗎?」

  「你認識馬營長?」

  「不認識,閒諞中聽說有這麼一檔子事,就讓人盯著看清楚。奶奶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我看著李秉儒高聳的顴骨,想起張靈甫殺妻的傳言。李秉儒這個人心狠手辣,但也有讓人心生敬意的地方,我們不能讓我們的英雄流血又流淚,但這些齷齪之人犯的不至於是死罪。也就是在這件事情中,我知道李秉儒對我莊平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他讓我幫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回到西安城,在跟韓春復命的時候,將在趙掌柜家聽到的關於那個軍官的事跟韓春講了,我說:「大哥,那個軍官一定是莊平。」

  韓春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天空有一縷稀薄的瓦灰色雲彩,像一縷遊魂。韓春悲傷地說,「莊平,終於得到你的消息了。好好的啊!大哥會想辦法。」

  「大哥,你別難過,我對雲陽鄉那地方熟,派我去。黑饃就在雲陽鄉一帶活動,我們只要守在趙掌柜家就行了,還有那個二根,抓住二根也行啊!」

  韓春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就住嘴吧。我會親自動手,連他們汗毛都會拔掉。」

  但是,韓春怎麼做的,我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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