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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27
作者: 高歌
我是於一九三九年五月的一場春雨後到達軍校的。軍校學生有入伍生和軍官生,我是莊平,自然進入的是軍官生,這都是韓春安排的。黃埔軍校西安城分校正式名稱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七分校」,在長安縣王曲鎮地界上,位於八水繞長安之一的滈河北岸。校長由蔣介石兼任,實際負責人是胡宗南,胡宗南當時是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
我穿著嶄新的軍裝,提著一個裝著毛巾碗筷的袋子,凌晨出發,一路小跑,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已到達王曲鎮地界。韓春大哥不但讓我當上了兵,而且一步跨上了正營級軍官,簡直如做夢。那時我僅僅十八歲,是那麼的年輕啊!我非常的想不明白,過去怎麼就只想著當個大頭兵呢?為什麼沒有想過當將軍呢?我想,自己雖然沒有正兒八經當過兵就當上了軍官,沒有戰鬥經驗,更沒有指揮經驗,但我相信我有才能會很快彌補上這一缺陷,一個年輕的將軍誰沒有一段成長史呢?莊平將軍為什麼就不能有一段成長史呢?這樣的興奮使我仿佛看到我自己正置身於軍隊、城防工事和炮火與硝煙中,手拿望遠鏡,指揮若定地發號施令。然而,當我真的穿上軍官服,戴上軍官帽,當我頭上閃耀著青天白日的時候,心中又生出惆悵和嘆息,一是我辜負了二哥韓冬的期望,難以割捨、難分難離那個共產主義,我甚至流下了眼淚;二是韓春跟我的一次談話,韓春說:你必須要繼續假冒莊平,莊平就是你以後的身份,讓莊銘消失吧!我想問:莊平的工作為什麼還沒有做完?到底到什麼時候?韓春不等我開口就堵住了我的嘴,韓春說:不該你知道的你不要知道,你記住一點,如果你扮演不好莊平的角色,可能會有很大的麻煩,說小了你會被抓,經受嚴刑拷打。要麼你當叛徒苟延殘喘,當然我們也不會讓你多喘幾日,我們對叛徒的手腕比對敵人的更狠毒,我們會除掉你;要麼,你會受盡折磨後被殺,敵人還不會給你個壯烈的好名聲。其實,我每天面臨的就是這些,特工就是這樣的,比上戰場更難做事做人;說大了可能會影響國共兩黨在西安城乃至中條山抗日的合作,對抗戰產生很糟糕的影響,事情就是這麼嚴峻,你明白不明白都必須按我說的做。
「我要裝到什麼時候?」
「可能是永遠。莊平去執行任務,一直沒有回來,但他必須露面了,他在中條山負傷後養傷的時間太長了,再不露面會引起懷疑的。大哥也是沒有辦法啊!」韓春眼睛裡淚光閃閃。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韓春的眼淚,我有些慌,安慰他說,「在西安城,沒有人認識我和莊平,雖然二哥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也不會害我。」韓春說,「我明白的,你二哥知道了也會先找我問的,我有辦法。」
莊平是跟肖麗、李簡一樣的人,能給他做替身,我感到很榮幸,令我心裡憋屈的是韓春始終沒有向我說明莊平是執行什麼任務的,為什麼弄不好就會影響國共兩黨的合作呢?年輕的我認為這是大哥對我的不信任,讓我干又不信任我,我心裡怎麼會不結疙瘩呢?在去軍校的路上,我看不見太陽出來時那微黃的遼闊麥田上不斷變換著的光線和清晨起飛的鳥們的綠色亮翅是多麼美麗,我一路上垂著頭,看腳下的土路。土路上留下昨晚一場春雨的痕跡和木輪車軋出來的一道道又深又窄的轍印。我提著略顯長的褲腿,挑硬一些的轍棱走,那樣子就像小時候走在鐵軌上,腳別成外八字,兩臂稍稍抬起。我是軍官生,要穿軍裝到校,韓春只給我配了軍裝,沒有配上鞋,此刻我穿著韓春的一雙舊皮鞋,鞋有點大,韓大大找出韓冬的一雙布襪子,說穿上鞋就不大了。布襪子是用粗布做的,跟靴子有點像,有很厚的襪底,是韓冬從延安穿回來的。
我就是這樣,穿著國民黨的鞋,共產黨的襪子,冒充著莊平的身份,走向了我人生的新征程。
一匹黑馬從我身後飛奔而過,蹄鐵閃爍,泥水濺了我一身。也不怪馬,馬肥碩的屁股上正挨著無情的皮鞭。我站住怒視騎馬人。騎馬人是一名軍官,看上去三十多歲,鐵塊一樣的身軀隨著馬的奔跑上下顛簸,伏在麥穗上貪吃嫩麥粒的小鳥驚得四處飛散,扇起的疾風推起一道道細微的麥浪。突然地,這個軍官勒住了馬,馬痛苦地立起來,發出「啊喲」的嘶鳴。
「喂,是軍官班的新生嗎?」
「是。」
「看你這樣子,折腰拉胯的,跑步前進!」
我向那軍官跑去,由於鞋大,手裡提著東西,跑得有點狼狽。
軍官用馬鞭指著我命令道,「把鞋扔掉,把手裡的盆盆罐罐扔掉。」
我沒有動。
「扔掉,服從命令!」
軍官很蠻橫,看樣子如果我不服從命令,他就會回馬過來像抽馬屁股那樣抽我鞭子。我扔掉了鞋和袋子,踩著車轍窄窄的硬稜子跳躍著跑過去,車轍里的泥水幾乎沒有濺髒我的褲腿。
「行啊,蠻會跑,上馬。」
我們兩人騎著一匹馬在田間土路上奔馳起來。
「你叫啥名字?」
「莊平。」
「噢,你就是莊平?神槍手?」
這個軍官就是我在軍校的第一任主教官——劉孟廉。
劉孟廉脾氣很不好,急躁,一根筋,我們都怕他,就這樣一個人,共產黨卻要策反他。打前站的不是別人,是韓冬,找的不是別人,是我。那是我剛到軍校不久的一天,學校門崗傳來話:校外有人找。軍校的大門沒有證件是進不來的,來找的人要等到校外,等門崗進去傳話。我猜是韓春,因為當時在可能會來看我的人中,只有韓春知道我叫莊平,但韓春怎麼會進不來呢?走出校門一看,是韓冬。韓冬穿著新嶄嶄的普通老百姓衣服,牽著一匹馬,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孩,也是一身新衣,看上去像一對新婚小夫妻。我一眼認出這個女孩是米嘉。這樣的相見讓我們多少都有點尷尬。米嘉是聰明人,裝不認識我。我也就坡下驢,裝不認識。我明白,兩人打扮成這樣子是為遮人耳目,軍校是一個表面看起來簡單,實際上複雜的地方,我畢竟是接受過共產主義戰士韓冬、尚致的薰陶和聽過共產主義思想傳播者李建教導的,一進軍校就發覺在學生和老師中都有共產主義思想閃光。韓冬給我送來了一大罐子油汪汪的炒鹹菜丁。韓冬說,「給你拿這麼多,就是讓你分給大家吃,讓大家喜歡你。」
韓冬帶我走到田野邊的一塊樹蔭里坐下,擺出了有話說的架勢。米嘉一個人在遠處的一片苜蓿地里採花,苜蓿正開花,紫紅的一片。面對韓冬,我非常慚愧地垂著頭。
「我不是來責怪的,怪也要怪我沒有及時地把你帶去延安,讓韓春鑽了空子,不過,也沒關係的,你現在照樣可以跟著我們共產黨為共產主義而奮鬥。」 韓冬說。
我抬起頭,一頭霧水地看著韓冬。
「其實我們好多共產黨員都在國民黨中為黨工作。」
「那不是奸細嗎?」
韓冬瞪了我一眼,「別說得那麼難聽,叫地下工作者。二哥覺得你在軍校也不錯,可以做一雙小耳目。」
「我不干。」我脫口而出。
「覺得影響了你的人品?這不是為了你個人私利,這是事業,是崇高的。」此後,韓冬講了一大堆這些工作是多麼崇高,對黨的工作是多麼重要。我望著遠處的滈河沉默著,就是一句不吭。後來韓冬轉了話題問我,「你的教官是劉孟廉吧?」
「是。」
「他管了多少學生?」
「一個總隊,四五百人吧!」
「沒說你們學完了以後去哪裡?」
「當然是戰場了,這個學校就是為抗日培養軍官的。」
「劉孟廉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他都給你們講了些什麼?」
「抗日,學好本事抗日,他還說他一直要求去前線。」
「他沒有反共言論嗎?」
我想了想,「沒有。有些同學好像愛……發表些與眾不同的言論,劉教官很生氣,說現在是國共合作期間,不要說些不利於團結的話。」
「還說什麼了?」
「還說,國共兩黨一決高低也是抗日戰爭結束以後的事,我們要團結一致把日本鬼子先打走。二哥,你問這些幹什麼?」
「給你直說了吧,我們想把劉孟廉拉到我們這一邊。你想啊,如果他能為我們工作,他的那些學生是不是也可以帶動起來,那將來國軍的隊伍里該有多少我們的力量?」
我看著韓冬,我發現,韓冬是個詩人,韓冬的眼裡放射出詩人那種充滿幻想的燦爛光輝。
「二哥,軍校是為培養去前方作戰的軍官,不是培養奸細的地方,目前是抗日,你不要挖國軍的牆角。」
「你上軍校才幾天啊,說話這麼難聽?你剛才給我說的這些情況,都是我黨要掌握的情況,你這就是為我黨做了工作,世界上就沒有涇渭分明的事,你可以跟國民黨去打鬼子,也可以為共產主義的實現做點什麼,這不兩全其美嗎?」
我感到這話彆扭,卻產生了一種茅塞頓開之感,我還可以向共產主義靠近!
韓冬說,「在你們的同學中就有我們的同志,我們的同志給我說,劉孟廉這個人不好接近,但他很欣賞你,你好接近他,你要多關注劉孟廉,記下他的一言一行,策反劉孟廉的事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對大哥更要守口如瓶。」
那種熟悉的糾結又湧上了心頭,我不願意背著大哥做這個勾當,又不願意讓二哥失望。
韓冬將手放到我的肩上,「其實,我和我的組織都很希望你在國軍中大有作為,如果有可能,還想幫你早日脫穎而出,亂世出英雄,好好干。」
我有些不明白韓冬的話,睜著迷糊的雙眼等待韓冬做解釋,但韓冬卻結束了這個話題,把目光從我臉上移到遠處米嘉身上,米嘉正用一把野花扑打蝴蝶。我說,「你喜歡她?」
「我的未婚妻,等情況好了,我娶她。」
「大哥也有一個未婚妻。」
「我有嫂子了?」韓冬回過頭,驚喜地問,「漂亮吧?我大哥那人,難說話。」
我望著遠處美麗的夕陽說,「她叫肖麗,很漂亮,她已經死了。」
韓冬的臉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怎麼會這樣?」
「她跟你哥干一行,在北平被日本鬼子發現後殺了。」
韓冬喃喃地說,「我哥是一根筋,不容易愛上,愛上了一輩子就丟不下了,我哥一定很痛苦,我哥完了,一輩子不會有我這樣的幸福了。」
這是我唯一聽到的韓冬心疼韓春的話語,女人和愛情往往容易使男人堅硬的地方變軟,無論如何,韓冬還是韓春的弟弟,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韓冬臨走才問我為什麼改叫莊平了,我反問他怎麼知道我叫莊平,韓冬說我是明知故問,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被他的同志盯上了。我告訴韓冬,我人在異鄉,很懷念北平,就改名莊平了。韓冬笑了笑說理解,但我看他並不相信。
韓冬把米嘉叫過來抱上馬,然後自己跨上去,一手攬住米嘉的腰,一手拽著韁繩,進了田間小路。他們迎著夕陽,背影是一個疊在一起的玫瑰紫剪影。這情景讓我再也抑制不住對惠的思念,放了一槍。韓冬勒住馬,回頭看了看,然後打轉馬向我跑過來,我大叫著二哥迎上去。我激動萬分地請韓冬一定幫我找到惠,告訴惠,我現在的情況。
我出院後就與惠沒有了聯繫,我寫過幾封信都沒有寄出去。我跟惠說我是莊平,是軍統處的,可我出院後又回到了莊銘的身份上。現在不同了,我又是莊平了,真正成為一名正式的軍官。
惠很快來了,坐著一輛四輪馬拉轎車,那轎車我見過,是她家裡的,車和馬都很漂亮。惠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旗袍,亭亭玉立在一棵年輕的白楊樹下,向我微笑,「你又長高了。」
惠態度親切,目光溫柔,嫣然一笑好像一個天使。惠偏瘦,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矮小,這些缺陷在我的眼裡變成了小鳥依人,一陣輕風吹過來,我有了讓她依靠我肩膀的欲望。我開始由一個生瓜蛋子的毛頭小子向成熟男人邁進了。
我曾經為自己的瘦小而自卑痛苦,惠說的「你又長高了」,是我最愛聽的,但我嘴上說,「二十六了往哪兒長啊。」
惠笑了笑。我從她的笑容里看出,她根本不相信我有二十六歲。我是做賊心虛,我和莊平相差七歲,年齡是偽裝的硬傷,我沒有辦法,韓春也沒有辦法。
這麼一個美好的人,我該帶她到哪裡找一個美好的地方坐坐呢?我已經觀察好了,在學校東邊,有一片杏園,現在正是杏成熟的時候,我們可以一邊吃杏,一邊聊天。我徵求惠的意見,惠說:我還給你帶杏來了呢,杏就不吃了,上車,我們在周圍轉轉。真是個好主意,帶惠看看我們軍校周邊的風景也很不錯啊!
趕車的車夫我也見過,是惠家的長工,惠叫李叔,我也跟著叫李叔。為了敞快,李叔把車棚放了下來。我和惠一邊一個坐在車幫上,車幫上有軟墊子,坐著很舒服。李叔坐在車轅上趕車,嘴上叼著旱菸袋,有一句沒一句地夸著風景好。軍校被一圈路圍著,路被樹圍著,有些是農村常見的樹,白楊樹、洋槐樹、榆樹,有些是風景樹,棕櫚、絨線花、薔薇,馬好像也很喜歡走這樣的路,拉著車,卻有些像閒庭信步。路上的陰涼不是那麼勻稱,一段有一段無,李叔說:小伙子,給我們大姑娘把傘打上。我這才發現車裡放著一把帶花邊的洋傘,我有些不好意思,還是給惠打起了傘。我們還是跟在三原一樣聊著天,還是多半是惠說,惠聊的多半是文學,給我講魯迅的文章有多麼多麼好。與一位心儀的姑娘坐著馬車,吹著涼風,在樹木間穿行,是多麼的愉快和浪漫,這甚至就是我夢中的情形。但是,我當時沒有體會到,我被一種緊張的情緒左右著,我左顧右盼,唯恐被熟人看見,這是在路上,誰都有可能碰到,特別是由西安城過來的。這是軍校,我是個軍人,帶著個姑娘,舉著把洋傘,坐著個轎車,繞著學校閒轉悠是什麼意思?如果我知道李叔要放下車棚,我不會聽惠的這個建議,起碼我會猶豫,看到惠那麼愜意,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我又不願意結束。我最害怕的是碰上劉孟廉,如果讓劉孟廉碰上,馬鞭抽得我嗷嗷叫都說不定,他不讓我在惠面前丟盡面子絕不會罷休。沒有碰上劉孟廉,碰上了韓春,韓春騎著馬從西安城而來,都是一個方向,所以他騎過去了才發現,立馬在了路中間。他一身軍裝,戴墨鏡,我看不出來他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我把傘合起來,硬著頭皮打了一聲招呼,「你來了。」我不能叫大哥,韓長官又叫不出口。韓春笑了笑,「別忘了上課。」打馬走了。這是婉轉的逐客令。
惠說,「這是你教官?好像挺厲害的。」
「還行。」
「你去上課吧,我們也該回去了。」
跟惠的這次見面就這樣結束了。惠走的時候臉上布滿了擔心和自責,我調動起所有的笑容,幫李叔撐好車棚,揮手再見。無論如何,總有些不歡而散的感覺。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是劉孟廉,不知會怎麼糟糕。
韓春是給我們上課的,講的是如何甄別漢奸,韓春說:其實漢奸無處不在,在前方軍隊裡有,在敵後機關里有,我敢說現在在我們的軍校里都有,也許就在你們中間。說得大家毛骨悚然。他舉了好幾個他抓漢奸的案例,贏得了同學們的掌聲。我為有這樣的大哥暗暗自豪。接下來,韓春講了北平站一個年輕人抓出內部暗藏叛徒內奸的事情,韓春告訴大家:這個年輕人就在你們中間,他就是莊平。
大家把目光轉到了我身上,我面紅耳赤,簡直想鑽進地縫。這還沒有完,韓春讓我站起來,接受大家的掌聲。我只好站起來,向大家的掌聲敬禮。
上完課,韓春帶我在操場邊溜達,我紅著臉質問韓春為什麼要這樣,這不是寒磣我嗎?韓春說:我是故意的,在這個軍校里有的是共產黨,我就是讓共產黨知道莊平在這裡學習,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為什麼要讓共產黨知道莊平在這裡?莊平到底跟共產黨有什麼關係?韓春每提一次莊平,我的眼前就多一層雲霧。
此後同學們有事沒事就要把我圍住,問有關抓漢奸的事,他們很羨慕我。我牢記著韓春的叮嚀,無論誰問,都說小事一樁,不足掛齒,婉拒。韓春教導說,話多必有失,你對莊平知道得太少。
韓春臨走一臉警惕地問起惠,我告訴他惠是大大常去收糧食的尚家的姑娘,在三原縣醫院建立了友誼,我們是好朋友。
韓春擰起了眉頭,「是她主動來找你的嗎?」
「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
「是我讓二哥捎的話,我想讓她來。」
韓春放下了眉頭,淡淡地說,「我看出你的心思了,這女子人可能不錯,就是長得太配不上你了,臉瘦得像條黃瓜。大哥回頭給你介紹個漂亮的。」
我低頭不語。
「你跟大大去了她家兩次,她應該知道你叫莊銘吧?」
「知道,但是我告訴她那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莊平。」
韓春嘆了口氣說,「我就跟你說了吧,尚懷道是在我這兒掛了號的共產黨的老狐狸,雲陽鄉是延安到西安城的交通站,共產黨的老窩。大哥不要求你趕緊跟這女子斷了,但有一點,你必須做到,不能讓她覺察出你是冒牌的莊平。」
韓春再三叮囑後,又給我布置了一個任務——向劉孟廉靠攏。靠攏的目的是摸清劉孟廉對黨國忠不忠,會不會被策反。韓春憂鬱地說,共產黨做人腦的工作太厲害了,一個不著邊的共產主義就把人的心攏過去了。韓春說:幫大哥看住你的教官,發現苗頭不對就給你李教官講。李教官是個女的,給我們上過政治思想課。
韓春滿面愁容地走了,我的心情也不好,我預感到我今後不僅要在這兄弟倆間,還要在惠父女間,國共兩黨間如鍋上烙著的一張餅,兩邊受煎烤。
此後韓春、韓冬兩兄弟還來過軍校,韓春大搖大擺,有一次我看見韓春跟劉孟廉有說有笑地在校園裡散步。韓冬是神出鬼沒的,他的身影會猛不丁地閃現在樹木間或房舍後,穿戴有時像給學校送菜的農夫,有時穿著軍裝像軍校學員。韓冬能在校園出沒,學校里就一定有他的內線,這讓我感到,在策反劉孟廉的事情中,韓冬不過是一個穿針引線的小角色,大角色在後面。
有一次我在校園的林中小路上與韓冬相逢,韓冬穿著軍校學員的軍裝,身後跟著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高個男人,韓冬邊走邊四下張望,那個人卻始終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遇到我,韓冬搶先一步笑著跟我招呼說,「狹路相逢,這位同學先過。」我目不斜視地過去了,我明白這是韓冬不願意讓身後的人知道我們認識。過去後,我總覺得異樣,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個人也回過了頭,儘管他帽檐壓得很低,臉只側過來半邊,我還是馬上認出他就是我曾經認定的漢奸桂皮二。當時天色已晚,樹影婆娑,我覺得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感覺,這個人身上就是纏繞著一層漢奸的氣息,只有我這個鋤奸未了又不能釋懷的人才能感覺到的氣息。是不是桂皮二也能嗅到我身上的氣息,我聽他問韓冬:你們不認識?韓冬說:不認識。桂皮二模糊地「哦」了一聲。我趕緊找到了韓春交代過的李教官,給韓春打電話,報告我看見了桂皮二的事,雖然韓春對我提的這個人是不是漢奸不置可否,我還是急切地給韓春報告了這一消息。韓春說:知道了,你什麼事都不要干,與大家在一起。
什麼意思?
這天晚上,當韓冬他們的馬車快到三耀村的時候,遇到了伏擊,韓冬受了傷,桂皮二卻根本沒有在車上。這是韓冬拐著受傷的胳膊,再次到軍校找我時講的,韓冬說一定有人給韓春報了信,韓春在路上設了埋伏。我說:你為什麼肯定是大哥?韓冬說:不是我大哥我就沒命了。這次的埋伏是沖跟我一起的那個人來的,但他運氣好,說去看朋友,出了校門不遠就獨自走了。說到這,韓冬看著我,「不是你給大哥報的信吧?你認識他?」
我搖搖頭,「沒有,沒有,我怎麼會認識他呢?你想沒想,為什麼大哥要殺他?」
韓冬搖了搖頭,「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幸虧大哥沒得逞,要不我都沒法給延安交代。」
「二哥,你應該好好想想,現在國共合作時期,大哥為什麼要殺這個人,不殺別人?」
「你說說?」
「只有一種可能,這個人是漢奸。」
韓冬立刻用一根指頭指著我,「你可少胡說!」
我激動地說,「我看他就是漢奸,我能聞見。」
「你長著狗鼻子?就是狗也聞不出來誰是漢奸!莊平,你為什麼改名叫莊平?你跟大哥在搞什麼鬼?」韓冬突然把矛頭轉向我了。
我們不歡而散。這是第一次跟韓冬鬧得不愉快。在韓冬找我談過第一次話後,韓冬再找我,我說話就很謹慎了,關於劉孟廉的情況我什麼也不願說了。對韓春我什麼也沒有匯報,我看到劉孟廉除了一心想把我們培養成才外,就是想到前方去打仗。我看出劉孟廉是一個粗人,直性子,我有時候想對韓冬說,這樣一個直性子的粗人策反過來能怎麼樣呢?
韓冬能遭大哥的伏擊,說明大哥認定桂皮二是漢奸了。桂皮二,不要讓我再碰上。
可惜,我再沒有碰見過桂皮二,韓春到軍校的次數頻繁起來,拉著我見劉孟廉的次數也頻繁起來。韓春說:我這小兄弟有神槍手的天賦,我能從北平把他要過來很不易,就是這小弟水平發揮得不穩定,拜託劉兄了。劉孟廉本來就對我偏吃偏喝,這下就更偏吃偏喝了,在一次讓我打他頭上的瓶子失敗後,劉孟廉說:我就不信這個邪,我跟全隊同學打個賭,不到你們畢業,你就是一名優秀的狙擊手,百發百中,百步穿楊。劉孟廉教學方法總有些匪里匪氣,但很實在。我的射擊水平總是不穩定,一會兒是神槍手,一會兒和一般士兵的水平一樣。我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甩手一槍,想打鳥眼打不到鳥嘴上,瞄啊瞄最終卻連一根鳥毛都打不下來。為此劉孟廉嘴角急出了泡,訓斥打罵成了家常飯,劉孟廉對我最常吼的幾句話是:你說說你是不是個怪胎,咋會越瞄越打不准哩?長那麼大的眼睛是出氣的?
我很怕劉孟廉,跟他只有一次比較近的接觸。那是七月的一個下午,劉孟廉讓我給他牽馬,他騎在馬上,出了校門後,劉孟廉讓我騎馬去王曲鎮上買酒,他一個人順著一條田野小道向滈河走去。
滈河更像一條峽谷河,東西向纏在神禾塬的腳面上,兩岸陡坡懸崖。一九四二年蔣介石將他在西安城的行宮建在距軍校咫尺的這滈河北岸的陡坡懸崖之上,行宮裡有秘密地道,地道口就在這陡坡懸崖半腰,沿著崎嶇小道,可直接通往軍校的後門。
我買好了酒,騎著馬下陡坡,老遠聽到有人吼長腔「軍校——哎——鞴馬——」那悲愴的聲音在滈河峽谷中迴蕩。我勒住馬,看到那唱長腔的是自己的教官。劉孟廉站在河邊,身子向後仰,仰成了一張弓。
我下馬,一手拿著酒瓶,一手牽著馬,小心著腳下,一步步向劉孟廉靠近。
「怕啥?我就那麼可怕?」劉孟廉回過頭,「把酒拿過來。」
我趕緊跑過去,用牙咬開酒瓶蓋,遞給他。
劉孟廉仰頭喝了幾口,望著河水流去的方向,沒頭沒腦地說:日軍的進攻是從五月二十九日開始的,兵分九路分割包圍芮城與平陸交界的陌南鎮。在陌南鎮設防的是我九十六軍主力一七七師。日軍採用分割包圍的戰術,重兵重火力,封鎖了三十八軍的增援,戰至下午四時許,陌南鎮失守,一七七師被日軍逼到了黃河岸邊,面對著日軍愈來愈小的包圍圈,四十名機槍手排成一道牆,殺出重圍。但是,有兩支隊伍沒能跟上,他們是新兵團和工兵營。這兩支隊伍分別被困在了黃河岸邊的許八坡和馬家崖。新兵團有一千多人,都是些十七歲左右的新兵。小戰士們在黃河灘上與日軍捨命拼殺,在犧牲了二百多名弟兄後,八百多人被逼上了河岸一百八十多米高的懸崖。八百多娃們站在高高的懸崖上,身後是奔騰咆哮、一瀉千里的黃河,面前是密密麻麻、張牙舞爪的鬼子,娃們沒有退路,就跳了黃河。他們是吼著「軍校——哎,鞴馬——哎」,跳下去的。帶頭跳的是旗手。
中條山的戰局我是清楚的,因為這是我們很重要的課程。對八百勇士跳黃河的事我是第一次聽說,聽到他們是吼著「軍校」長腔跳黃河的,我眼前立即浮現出去年我在華陰車站遇到的那一夥吼「軍校」的新兵。劉教官是華縣人,這伙新兵是他的小老鄉。
劉孟廉繼續說,「在相距十餘里的馬家崖,我一七七師工兵營二百多位士兵也集體撲進黃河,那其中很多是我的學生。」
劉孟廉說完雙手舉起酒瓶,面向河鞠了三個躬,將酒倒進了河裡。
這天,我和劉孟廉一直站在河邊到天黑。劉教官說,「我是軍人,我不想在這裡安穩地待下去,我要去中條山,我不期望能取得啥樣的戰績,但求死得如娃們那樣壯烈。每聽到一次認識的同仁、士兵犧牲,我都要給他們敬一杯酒,求他們的英魂保佑我死得能像他們一樣壯烈,也希望有人為我去閻王爺那裡報到敬杯酒壯行。」
「教官,如果您死在了我前面,我一定為您敬杯酒壯行。」
「還不知道誰給誰舉杯哩。」劉教官悲傷地說,「你們畢業以後都要去前線,戰爭打得這麼殘酷,九死一生啊,我教過的那些士兵,活著的寥寥無幾了。不要怪教官對你們嚴厲,都是為你們能多活幾天啊!我想在你們畢業的時候提前給你們敬這壯行酒。」
劉孟廉這些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裡,從這一天開始,我感到我看同學們的眼神都變了。我想,畢業之時就是我們向閻王爺那裡前進之日,銘記這些同學們的面孔吧。
還沒有畢業,劉孟廉就調到野戰部隊赴河南與日軍作戰了,調離大概是軍事秘密,新教官繼任後同學們才知曉。自然,同學們沒有飲到劉教官那杯為他們去閻王爺那裡報到的壯行酒。
在抗戰期間,黃埔軍校西安城分校共向抗日前線輸送了三萬七千多名軍事人才,又有多少看到抗戰勝利?
劉孟廉走後,我才發現我對劉孟廉的感情,我很後悔,由於老師對我的嚴厲和韓家兩兄弟的滋擾,我對老師總是敬而遠之,儘管我沒有讓劉教官滿意過,劉教官還是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的,那次滈河邊的悲號,能跟我說那麼多,說明老師內心是孤獨的,需要傾訴。老師突然調往前線,我想跟共產黨的策反有絕對關係,一種可能是頻繁地策反,讓老師煩惱,強烈要求去前線,一來擺脫了政治糾紛,二來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另一種可能就是國軍上層的意思,乾脆調他去前線當炮灰,不用再費精力防備策反。
我知道老師的死訊是在我出獄之時,釋放我的解放軍說,莊平,噢,該叫你莊銘了,你真行,能變大活人。告訴你你第三個偶像的消息:劉孟廉不久前在川西被人民公審槍決了,是以土匪頭子的身份被槍斃的,跪在地上,被人吐唾沫,扔果渣……怎麼?你又流淚了?後悔沒給你那偶像提前敬一杯壯行酒?也真是該後悔,也許你那天敬了,劉孟廉就會以國軍將領的身份死在抗日戰場上了,死得英勇壯烈,如願以償,而不是這樣雙膝跪地,豬狗不如了。
劉孟廉說的八百壯士跳黃河一事,我後來見過一七七師的人,打聽過,沒有聽說過這回事,不知道劉教官是從哪裡聽說的。如果真像劉教官所說的那樣,那伙新兵就應該是我看見的那一夥。那個帶頭跳的應該是叫牛娃的號手,那旗手年齡最小,不愛說話,沒有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