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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36
作者: 高歌
一九四一年中條山失守後,日機對西安城的轟炸更加猖獗。國民黨加強了對西安城的防空力量。我被調到西郊機場防空站,防空站有蘇聯的飛機、國軍的高射炮和高射機槍,每到敵機來臨,高空由飛機攔截,飛機密集的半高空,由高射炮負責,高射機槍則專對那些低空尋找目標的飛機。日機中有那麼幾架好挑釁,在大部隊轟炸完後,離隊對地面進行低空掃射,其中有一個好顯擺技能才華的傢伙,總喜歡把頭伸出機外,欣賞他製造的狼藉。市井裡傳說,那個傢伙戴著風鏡,像個蛤蟆。我調到航空站的使命就是槍擊這類敵機飛行員,這時我的心理素質經過千錘百鍊,基本可以將射擊水平穩定在神槍手的級別。
這類日機是心血來潮式的,沒有預定目標,是掃著玩的,鐘樓的金頂、鼓樓的檐角、孩子放的風箏、田間小路上走的花轎,它們都掃射過,好像是喜歡掃射漂亮顯眼的東西和標誌性的建築。我端著狙擊槍在日機可能出現的地方守株待兔。令我痛心不已的是韓大大在這類日機掃射中,丟了性命。
當時,韓大大在房頂清除酸溜溜草。酸溜溜是一種生長在老房瓦頂上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夏天是翠綠色,秋天是酒紅色,植株令箭似的一根莖,可高二尺,秋風吹來,黑瓦紅草,是一種不錯的風景。小時候我常和八哥九哥從院中的香椿樹爬上房頂,采酸溜溜吃,多肉多汁,酸甜有葡萄味。每年深秋住老瓦房的人家都要上房清除酸溜溜草,因為它乾枯後會影響雨水往下流,造成屋漏。深秋時節除草可以連籽一起除,否則來年房上會成酸溜溜的草原。韓大大可能是覺得上次房不容易,警報響了,沒有撂下活下來,成為日機掃射的目標。事隔一天,有鄰居來借東西,叫了幾聲沒人應,趴在門縫向里看,看到了屋檐下的一片血。鄰居叫來人,登上梯子一看,韓大大臉朝下趴在一片酸溜溜草中,兩手還拽著瓦縫裡的酸溜溜草。韓大大是掙扎了許久才死亡的。我從中條山送糧回來後,在距韓大大家不遠的巷子裡,租了一個帶有三間房的小院,將母親和妹妹接來,從韓家搬了出去。對於韓大大的死,我有一種負罪感,如果我沒有搬出去住,我會幫韓大大上房除草,即使韓大大遇難,也不至於乾死在房上無人知道。
韓春和韓冬都不在家,鄰居自然找到了我家。我剛好歇班在家。鄰居們七嘴八舌說他們看見了那架日機飛行員曾伸出頭向下看,臉像蛤蟆。
我找韓春找不到,沒人知道韓春去了哪裡。我又找到八路軍辦事處,韓冬去北邊了,聯繫不上,我承擔起了安葬老人的事情。我母親雖然是用人出身,但為人大氣,知恩圖報,她賣了齊老爺送的一對銀鐲子,給韓大大買了一口薄棺材,又拆了幾件衣服,為韓大大改做了一套壽衣。我以兒子的身份,披麻戴孝,摔了紙盆,鄰居們幫著抬靈,將韓大大埋在了東郊的墓地里。
韓春回來,韓大大已經過三七了,我和韓春騎馬去了墓地。兩場秋雨後,韓大大的墳頭上生出了柔弱的嫩草,這些草是剛剛熟了的種子發的芽。韓春長跪不起,我說:「大哥,事情太突然,我把伯伯葬薄了。」韓春說,「你已經很盡力了,以後我就是你的親大哥,有什麼難事給大哥講。」
韓春備酒席答謝街坊鄰居,當著眾街坊鄰居的面給我母親跪地磕頭。從此,母親在這條巷子裡說話聲音高了八度。這麼一個國軍大官,特別是兒子的上司給自己跪地磕頭,實在是很榮耀的事。
我與韓春盤算著要打掉那架日機。我們給那架日機起名叫麻燕二。韓春說,守株待兔不是個辦法,我們要引誘它。
韓春總是能得到他想得到的情報,然後設計出精緻的方案。引誘麻燕二是在一場大雪後,時間是傍晚,天空翻湧著烏黑的雲朵與火紅的雲朵,麻燕二與它的同伴在這些雲朵下與蘇聯戰機空戰,如果不是殘酷的你死我活的戰爭,看飛機打仗是很有趣的,它們跟鳥兒一樣,一會兒你上,一會兒我上,一會兒一個咬住一個尾巴轉圈。蘇軍的戰機是不好惹的,猛一聲巨響,一架日機拖著一股濃煙逃竄了。其他的也跟著逃竄,蘇機跟在後面追。有一架日機耍著花樣躲開了蘇機的追擊,向西門而來,由它高超的飛行技能可以判斷,它就是那隻麻燕二,不知道它是在高空中用望遠鏡看見的,還是低飛後尋找玩耍目標時發現的,總之,它被西門城樓頂上的花姑娘吸引住了。花姑娘極為艷麗,頭戴鳳冠,身穿繡袍,舉手投足,舞弄風騷。日機當然不知道花姑娘繡衣裡面有鐵甲,花冠底下有鋼盔,是韓春親自在扮演花姑娘,引誘麻燕二。我躲在西門的城樓里,端著狙擊步槍。我們把引誘地點設在西門,是因為西郊機場距西門不遠,日機是西郊機場的「常客」。
我是神槍手,有點小名氣,但是面對飛行著的飛機里偶爾伸出來的頭要一槍命中,除了具備技術、經驗、天賦外,還需要運氣。運氣這個東西神乎其神,有時候離你很近,近在眼前,似乎你一伸手就能抓到,但你就是抓不到,你看著是與你擦肩而過,其實距你十萬八千里;有時候看著遠在天邊,卻突然會降臨到你頭上,你趕都趕不走。我趴在遠古的勇士們曾經趴過的城牆上,祈求他們給我運氣。如果我一槍打不中,敵機會立即識破這個圈套,會向韓春瘋狂地掃射,韓春雖然有鎧甲和鋼盔保護,但誰能保證子彈不會打穿它們?誰能保證那將飛來的子彈不會剛好穿過甲片中間的縫隙?機會稍縱即逝,又要一槍命中,我的心理素質在經受著前所未有的考驗。
麻燕二閃耀著夕陽的光輝,接近了西門城樓,花姑娘卻突然不見了。麻燕二四面尋找,發現花姑娘跑到了城牆上,正向它瞭望。這是韓春要將日機引入到我最好的射擊角度。麻燕二不知,一個低飛,掠過花姑娘的頭頂,螺旋槳的旋風將花姑娘鳳冠上的花纓吹得東倒西歪。花姑娘打開一把紅綢扇,轉著圈向麻燕二揮舞,麻燕二的肚子裡終於探出了一張蛤蟆臉……
「叭——」槍響了,說實話,當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開槍了,感覺槍好像是長在我身上的一個部分,我的整個反應就像腳下遇到了阻礙的東西,自然要抬腳一樣。遠古的勇士給了我極好的運氣,一槍命中,蛤蟆臉來不及縮回去,在空中那麼耷拉著,灑著血,隨他的戰機向地面栽去。
整個過程跟戲劇表演一樣,我以為沒有觀眾,但當謝幕之後,這個事情立即在西安城全面開花地傳送開了,好像當時城下擠滿了觀眾。他們說,他們開始以為是戲班子上了城門樓,對天上那些紅、黑雲朵演出哩,他們信誓旦旦地說,看見了那飛行員的臉,有的說臉是蒼白的,戴著黑色風鏡,在暮色夕陽中跟鬼一樣,有的說飛行員的臉是黑的,被一槍打死後,還齜著白牙笑哩……我沒有看見,或者說是由於太緊張而視而不見,槍響後,我抱著槍,趴在槍眼孔上哭了,打中打不中,我不是靠眼睛,是靠感覺,子彈在路上的時候,我的感覺告訴我,成功了!我的淚水是感激的淚水,感謝那些給我好運的遠古的勇士們!韓春穿著鎧甲擁抱了我,為我擦淚水。這是我和陝西軍統三號人物韓春在抗日時期最精彩的一次珠聯璧合的合作。
飛機擦著西城河邊的白楊樹梢,斜插到城外那片遼闊的麥田裡去了,機身四分五裂,一隻翅膀斜插在雪地上,像半個巨大的弓箭頭。
一架敵機被擊落,在西安城空戰的歷史上僅此一次,政府大張旗鼓地組織民眾推著木輪車去打掃飛機殘骸,好像打下來百十架飛機一樣。報告這個好消息的報紙、傳單像樹葉一樣落滿了西安城的家家戶戶,但這架飛機是被誰打下來的,沒有人知道。韓春說,你是莊平,樹大招風,悄悄的吧。韓春的意思是莊平不能出名。我是莊平,註定了我只能做無名英雄。
用一支狙擊槍打下來一架飛機,這也是我人生輝煌的頂點,只有韓春一人為我喝彩,這是一種甜蜜的痛苦。
但抗日戰爭勝利後,韓春還是力薦我登上了陝西國軍抗日英雄榜。登上這個抗日英雄榜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在慶祝抗日勝利大遊行的那一天,我有資格登上英雄之車,接受全市人民的敬仰,惠擠在歡呼的隊伍里,看見了我。
從此,我在戰爭的血與火中看到了另一種風景,由於艱苦戰鬥的背景映襯,這風景顯得格外美麗。這就是愛情。抗日戰爭勝利之日,就是我開始與愛情擁抱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