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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39
作者: 高歌
抗戰勝利後,我回了軍統處,任鋤奸隊一分隊隊長,總隊長是李秉儒。中條山戰役死了兩三萬將士,抗戰勝利後,這筆血債要找漢奸討了,陝西軍統處有一段時間的主要任務就是中條山鋤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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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記憶深刻的是帶隊去中條山鋤孫重嶺這個漢奸。孫重嶺在中條山戰役中曾擔任過陝西軍營長,敵人化裝成小販,通過漢奸錢老大、錢老二兩兄弟的手,收取孫重嶺從軍中傳遞的情報,致使陝西軍一個師被敵軍割據包圍,師長犧牲,副師長受傷跳黃河,一個機槍營為打開缺口突圍,全部犧牲,很像劉孟廉講過的八百壯士跳黃河的情景。抗戰勝利後,孫重嶺帶著錢家兄弟和一些小漢奸利用對中條山地形熟悉的優勢,逃避抓捕。大部隊對這一小股頑奸久拿不下後交給了軍統處,利用情報優勢智取。李秉儒派出特工,裝扮成收山貨的、賣針頭線腦的小販,尋找孫重嶺的蹤跡。一日得到情報,孫重嶺的老母親死了,孫重嶺是孝子,他不可能不見他母親最後一面。
天氣寒冷而多風,預兆要降雪的烏雲,低垂在西安城的上空。李秉儒讓我們穿上了裡面是白羊毛的軍大衣,戴上裡面也是白羊毛的帽子,如果下了雪,把這些翻過來用,好隱蔽。我們一行七人於凌晨在西安城搭火車到陝縣車站,那裡有人接應,帶我們過黃河,進中條山找孫重嶺的家,這一切須悄然進行,怕孫重嶺聞風而逃。坐在火車上,我望著窗外一晃而過的景象,不由浮想聯翩。這是我第二次要進中條山,回頭一想,恍若隔世,冒充莊平已經整整七年了,我從一個流浪的半大小子,到了一名職位已不算低的國民黨軍官,可真正的莊平還不見蹤影。令我惆悵的是,抗日戰爭已經勝利,除奸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事,可是我還不能脫下莊平的外衣。莊平,你到底在哪兒?火車嗚嗚叫著向前奔馳,冥冥中,我感到有一種巨大的悲愴如同天上的烏雲,覆蓋了大地。
東邊的天氣比想像的還要惡劣。風把飄蕩的雪花吹到高高的天空,然後又變成一股股白色的雪塵打著旋降下來,猶如被單,把我們的身體當成一個柱子,捲起來。我們身體的一切活動,好像都是為了抗拒這被單的卷裹。接我們的特工是李秉儒手下的幹將,長著一雙小圓眼睛,平時喜歡說怪話,干起活來跟山鼠一樣機警靈活,外號山鼠。山鼠看上去完全是個山西佬,雜毛狗皮帽子,光板老羊皮襖,腰間拴著一條粗麻繩,見到我們攏起手作揖,「拜託各位仁兄,一定要成功,讓我這苦日子趕緊到頭吧!」山鼠的鬍子好久沒颳了,上面結了冰碴,臉凍得跟香腸一樣通紅,可以想像山鼠在這大山里工作的艱苦。
我們頂著暴風雪步行到了黃河邊,黃河結了冰,等在這裡的老鄉用雪橇把我們送過了河。暴風雪已經給中條山蓋上了白色的被單,我們進山的時候把大衣、帽子翻了過來,我們變成了站著走路的大綿羊。我們踏入這白單的世界後,暴風雪打起了呼哨,更加肆意。白單下的山巒露出黑暗的冷峻面孔,凝視著我們,讓我們感到那不時向我們捲來的風雪是受了它們的指示,阻撓我們這群企圖在它們的地界裡干點什麼的外來者。儘管風雪肆意,還有一群鳥雀在路邊的枯草上覓食,它們扒開草上的雪粉,啄食凍結在其上的漿果,見到我們,仰起小腦袋發呆,然後極不情願地飛走了,把一顆顆瑪瑙一樣鮮紅的漿果呈現在鉛灰色的枯草之中。這是我們所見的山中唯一鮮亮的景物,鳥雀、果實讓我們感到這個寂靜的黑白世界裡,還有生命在活動。其實不用反穿大衣和帽子,不一會兒,我們都成雪人了,而嘴裡的哈氣讓睫毛掛上了冰霜,像一對細密的小梳子。
山路越來越狹窄崎嶇,沒有行人,寂靜得只剩下暴風雪的呼哨聲。山鼠說,這一帶只要起風就有這聲音,傳說是一個女人在哭,這個女人的丈夫在山中打仗死了,這女人就變成了風,到處尋找她丈夫。仔細聽,這聲音真的有點像女人悽慘的哭聲。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死到了這裡,惠也會變成這樣的風,來尋找我?
惠,我聽到自己喃喃地說,如果我死了,你千萬不要這樣悲傷,不要來找我,他們會抬我回去的,你把我埋到韓大大那片墳地里,每年五月去田野里給我采上一束鮮花送去就行了。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我一定儘快娶你,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帶著隊伍,行進在暴風雪中,心中卻生出了這麼一股柔情。
孫重嶺的家在中條山深處一條山坳里,村莊名字叫大溝村,在一條雜樹叢生的大溝畔上。傍晚的時候,我們接近了村子,山鼠說,王隊長把時間算得正好。
村外有一個抗戰時期的瞭望塔,我讓隊員埋伏在一條小溝里,我和山鼠登上瞭望塔。我們從望遠鏡里看到,在一片白雪覆蓋的樹梢和屋頂中間,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大圈火光。山鼠說,那就是孫重嶺家辦喪事的地方,他家是一個大家族,他母親又是老喪,場面比較大。你看,打穀場都快占滿了;你看,是七堆火,說明老人家高壽過七十了。你看,大帳還是咱的軍用帳篷,那帳篷里設的就是靈堂,孫重嶺如果在家,就在帳篷里,我們要設法混進帳篷,才好下手。
我將望遠鏡對準進村的山路,看見有一撥一撥身穿白衣奔喪的人打著白燈籠,哭號著進村。我想,孫重嶺不會帶著人和槍大模大樣地進村,他一定會穿著孝服混在奔喪的親戚中悼念母親,如果設卡盤查,會驚動孫重嶺,他老遠就會跑掉。在跟韓春、李秉儒討論行動方案的時候已經想到了這點,也準備了對付的方法。這山裡有個風俗,就是對喪事,吹鼓手和戲班子可以自願前往,主家來者不拒,賞錢隨主家給,乞丐也可以去討吃食,叫吃舍飯。主家這樣做為的是要人氣,喪事辦得有人氣好,逝者到了那邊不會寂寞。我抽出三個人化裝成吹鼓手,自己化裝成乞丐,剩下的人繼續埋伏,萬一有意外,可以接應。為了防止洋腔引人起疑,乾脆裝成了啞巴。特務是什麼?特務就是裝什麼像什麼,我雖然沒有在偵緝隊當過正兒八經的特務,但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裝個混飯吃的啞巴還是能應付。稍做準備,我們這支奔喪的隊伍就進村了。山鼠走在前面,因為他會說一口地道的山西話。
孫重嶺的相貌很有特點,李秉儒的描述是蠶眉環眼似張飛,身軀高大如關雲長,只要孫重嶺一露面,我摔碗為號,生擒孫重嶺。舍飯不是白吃,要到棺材前當孝子磕頭。我看到一個吃舍飯的身材高大,在磕頭時腰裡有硬東西凸出來,這個人頭髮蓋臉,臉還特別的髒,一時不能斷定是孫重嶺。這人磕完頭,拿了舍飯,往大帳外走,我跟了過去,其他兩個隊員也跟了上來,這人出了大帳沒多遠就跑起來,邊跑邊回頭看,我當即判斷,這個人不是孫重嶺,孫重嶺在使調虎離山計。我讓一個隊員追上去,讓孫重嶺以為我們上當,我自己裝作出去小便,又返回了大帳。幾個新到的孝子正在磕頭,都是孝布拖地,遮著臉,看不清,但身軀是能看出來的,我當機立斷,摔掉手中的碗,撲向了中間的一個。兩個隊員扔掉手中的傢伙,圍過來就把這個人按住,拿掉了孝帶。蠶眉環眼,是孫重嶺。我們把孫重嶺拖出大帳外,拖出一段距離後,發現我們被一群穿麻戴孝的人包圍了,他們每人手裡都舉著一支火把,一言不發,死死地盯著我們。我用槍口抵住孫重嶺的胸口,那意思就是誰敢動就開槍了。
我與孫重嶺相向而立,對峙就這樣開始了。
山風小了一些,聽不見了呼哨,但雪花稠密起來。
忽來忽去的山風讓一支靠近我的火把產生了企圖舔食我臉頰的欲望,借著山風的回力將舌頭一次比一次伸得長,我那張年輕英俊的臉產生了灼燒的疼痛。
而孫重嶺那邊,兩條像蚯蚓一樣的鼻血從鼻孔里爬出來,爬過了嘴唇,爬進了那團亂七八糟的鬍鬚里,孫重嶺好像沒有感覺,兩隻大環眼死魚一樣盯著我。這樣對峙不是個辦法,我的手腕僵在空中,時間長了會發抖的。
「孫重嶺,你臨死就沒有什麼話說?」 我說。
孫重嶺冷笑了一聲,「沒有。」
我收了槍,「不對我們,也應該對這些親戚、鄉親們說句話。我給你時間。如果需要迴避,我們可以後退三尺。」
孫重嶺環眼瞪著我,「你少給我來這套,小子,我抗日的時候,你在哪裡?」
「我在給你們送軍火,在為你們籌糧食。」
我把「你們」二字咬得特別重,孫重嶺無言,面露悲傷。
我讓那兩個隊員放開孫重嶺,後退兩步,給孫重嶺讓開說話的場子。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孫重嶺就地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一絲不掛,連鞋都脫了,一雙赤腳踩在雪中。男人們瞪大了眼睛,婦女們捂住眼睛往後退。
火光映照著孫重嶺健壯的裸體,那健壯的裸體上的傷疤很可怕,就像一個雕塑師在完成他傑作的最後一刻發生了神經錯亂,用雕刻刀癲狂地在他的作品上肆意戳、砍、犁、鏟,把一個美不勝收的作品破壞得恐怖猙獰,不堪入目。
我閉上了眼睛,又睜開了眼睛。
孫重嶺指著肚子上的一塊傷疤說,「我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我的腸子被捅出來了,拉了半丈長,就這,我還殺了三個鬼子。我的人都拼完了,我被抓了俘虜。我當時想到過給自己一刀,但我太貪了,還要殺鬼子。傷是鬼子給治的,他們治好了我的傷,給我用刑,你們看,這是用烙鐵烙的,這是狗咬的,這是刀戳的,我沒有屈服,我不怕痛苦,不怕折磨。鬼子把我老母親帶來了,當著我的面給我母親用刑,母親的慘叫如刀剜我的心一樣,我也沒有屈服。我能頂住老母親受折磨,但頂不住老母親受辱,你們問問這些村里人,他們是看見的。日本鬼子把我和母親帶到村里,吊在村口的大樹上,要當著全村的男女老少脫光我母親,用槍捅我母親的下處。我屈服了。日本鬼子把我母親押在運城,告訴我,如果我要耍花招或者自殺,就要實施這辦法。我的軟肋被鬼子捏著,我給鬼子遞情報,開始並沒有把重要情報給他們,鬼子明白了之後,威脅我,把母親受折磨的照片給我看,我不盡心一次,他們就折磨我母親一次。」
孫重嶺停了下來,目光爍爍地看著我,「長官,你有母親嗎?要是你,怎麼辦?」
我會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沉默。
這只是一種假設,日本投降了,這種假設永遠不可能成真,我可以凜然地用豪言壯語回答,但那樣的結果會迎來一陣輕蔑的嘲笑,嘲笑我的不只是別人,還有我自己,這種情景下,那些豪言壯語會把你推上小丑的舞台。我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虛弱過,我垂下目光,默默地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遞給孫重嶺,我說:「孫重嶺,我是軍統局鋤奸隊莊平,我看過你的材料,我們都認為,你和錢家兩兄弟不一樣,他們是天生的漢奸,他們是主動投靠鬼子的,為了一點豬肉米油,窮凶極惡地幫鬼子殺中國人。你不是,你曾是抗日英雄,我相信你最恨的是日本鬼子,你不是孬種,應該敢作敢當,為什麼要跟錢家兄弟混在一起?」
孫重嶺穿好衣服,看著我,眼睛裡慢慢流出了淚水,「莊長官,聽你這樣說,我瞑目了。」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哽咽著說,「我是想多活幾天啊!我想活到為我母親送終。其實,我最痛恨的不是日本鬼子,是我自己——孫重嶺!看到弟兄們死在我手裡,我比誰都悲痛難過,我用刀放過自己的血,將頭往牆上撞過,撞得頭破血流。最想讓孫重嶺死的,不是你們,是我自己啊!」
是的,我相信孫重嶺的話。
孫重嶺趴在地上,用頭磕地,號啕大哭起來,「兄弟們啊,我比你們還恨日本鬼子……我對不起你們啊,我早該死了,我埋了我娘就去找你們,任你們千刀萬剮,把我餵狗……」 孫重嶺的臉沾滿了雪粉,額頭滲出了血,我欲拉孫重嶺起來,但他的膝蓋像生了根,只好放棄。
「錢一、錢二在哪裡?」我問。
「在雞爪溝的山洞裡,我帶你們去。」 孫重嶺抬起了頭。
「你給母親盡孝吧,叫一個人帶我們去就行了。」
「你……」孫重嶺感動地站起來,「莊長官,你不怕我跑了?」
我望著遠處白色的山影,嘆息了一聲,「無所謂,跑就跑吧,再跑也跑不出你生不如死的心。」
「大恩不言謝,長官,」 孫重嶺又磕了一下頭,「長官,我不會跑,你趕緊帶人去抓錢一錢二吧,恐怕已經有人給送信了,趕緊去吧!不遠,騎上馬一會兒就到。」
在去雞爪溝的路上,真抓了一個給錢家兄弟送信的人,那人騎著一頭驢,沒有馬跑得快,我一槍擊斃了這個人。除奸是非常殘酷粗糙的,氣頭上不會思量你罪該不該死。
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我自作主張讓孫重嶺滿足了做孝子的願望,用惠的話說,是孝子惜孝子,我們原打算等他安葬了母親,再帶他回陝西接受審判,可孫重嶺自盡了。當孫重嶺身體在我身邊飛起來的時候,我明白要發生什麼事了,我能阻攔卻沒有阻攔,我任由他的身體從我旁邊飛起來,腦袋猛烈地撞擊在墓坑裡的柏木棺柩上。我給了他選擇死的自由。飛濺的腦漿和血已經落地,哀鳴還在空中飄蕩。他死的悲壯、自尊。
我的善舉得到的報答是農夫與蛇。我們在離開大溝村的路上被伏擊,隊員們立即回擊,結果發現伏擊我們的只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只打出了一顆子彈就被我們打成了篩子,血珠落到雪地上,如被鳥雀從枯草里啄出的美麗如紅瑪瑙的漿果。
這個小男孩是孫重嶺的兒子,一個小小的神槍手,他躲在一叢蒿草後,瞪著仇恨的小環眼,一槍險些擊中了我的心臟。
與第一次進中條山一樣,我血染戎裝,命懸一線地躺在擔架上,倉皇返程。
我住進了西安城的教會醫院,當時這是西安城最好的醫院,惠衛校即將畢業,正好在這所醫院實習,我因禍得福,惠又整天陪在我身邊了。我康復後就提著禮品,去雲陽鄉見尚先生提婚了。與尚先生面對面坐著,我才看清楚惠是那麼像她父親,不但形像,神也很像,這多少減輕了些我心理上的壓力,這位被韓春形容成老狐狸的共產黨人,看上去很像一位令人尊敬的校長,當然他本身也就是位校長,他說話很直率,開誠布公,沒有一點狐狸的影子。對我莊銘變莊平的說法也沒有多問,當時國共正處在和談時期,我能看得出,尚先生對我本人和家庭沒有什麼意見,對我的政治背景很猶豫。一個多月後,尚先生還是答應了把女兒嫁給我。
從此,尚先生——我的老丈人指到哪兒我打到哪兒,出生入死,為共產主義事業做起了貢獻。韓冬費盡口舌沒有做到的事,尚先生不費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