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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51 作者: 高歌

  為尚先生做的第一件事是護送李建到上海。當時國共兩黨已經開戰,軍統處工作的重點由肅奸轉到破獲共黨地下組織上。而韓春調我到鐵路上當了一名列車長,那個時候鐵路是軍管制,我仍然保留軍統身份。

  有一天,我跑車回來,一下火車就發現車站氣氛不對,站滿了警察,還有軍統的人轉悠。一個軍統的熟人對我展開一張照片看,半打哈哈半認真地說,「共黨頭目,老兄留點神,運氣好就是你的財神爺,活的五百大洋,抓不住就擊斃,三百大洋。」

  「什麼人賞金這麼高?」我看了那照片一眼,立時眼睛像火燎了一樣疼痛,是李建。雖然那個晚上油燈不明亮,但李建眼睛裡的火苗灼痛了我,我瞅著他的面孔發呆,所以對他的面孔留下了深刻印象,而這張不是那麼清晰的照片,正好還原了油燈後面的面孔。

  我是跑西安城到上海客車的,總喜歡買些上海的玩意兒送給惠的弟弟妹妹們,惠是當大姐的,我不能讓惠回娘家空著手。所以,我跑車回來先要去位於車站東邊的東八路洋車行換掉軍裝,租一輛洋車拉客掙錢,母親是當家人,掙的薪水給了母親,拉車掙點小錢給惠。看到李建的照片後,我心裡很難過,也很為這個給我上過一晚上共產主義課的李老師擔心。因為有心事,沒有注意上車的客人,聽客人要去春香旅店,拉起就走。到了地方,客人說:你幫我把東西拿進去。我就幫客人拿東西,東西看上去不小,提起來一點也不沉。進了門,我把東西放到客人指定的地方,接了車錢就要走,那客人卻關上了門。那客人說:「你能不能把頭抬起來看看我?」為了不讓熟人認出來,我總是戴著一頂破帽子,把帽檐壓得很低,頭也總是低著,聽到客人的話我把頭抬了起來,站在面前竟是尚先生—— 我岳父!尚先生的口音變成了河南話,我沒有聽出來。我尷尬得無地自容。尚先生說,「沒關係,我早知道,我不是來阻止你的,我上學的時候,為了一些事要花錢,也拉過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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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敘述中,還是稱尚先生吧,少一些親情,講起來輕鬆一些。

  尚先生對我的行蹤一清二楚,他上我的洋車就是要把我帶到這個旅館裡說事,尚先生說,為了安全,只好想了這麼個見面說事的辦法,這事就是將李建送到上海。

  我不知怎麼好,只好裝著驚訝拖延時間,我得想一想該怎麼跟尚先生說清楚我不是怕冒風險,而是根本辦不到。

  尚先生說,「是我的結拜兄弟,你該叫李大大。你下一班車是什麼時候?」

  「大後天下午。」

  「太晚了,你李大大隨時都可能掉腦袋,你可不可以跟別人換個班,但主要問題不在火車上,主要問題是怎麼上火車。這一路上都要你想辦法,你在軍統里幹了這些年,我相信你會想出辦法的。有了辦法說給惠聽,讓惠到這裡來找我。你趕緊走吧,萬一我被盯上了,你待久了不好。」

  尚先生的口氣不容置疑,我沒辦法,出了春香旅店。我惶恐地問自己,我算是答應了?我怎麼可能辦到?怎麼進站?怎麼對付車上的檢查?怎麼出站?這三關怎麼過?這三關其實就是全程,最近車上查得很嚴,不會因為你是列車長帶的人就不聞不問。我沒有心思拉車掙錢了,還了洋車,換上軍裝,愁眉苦臉地往家走。尚先生在我心目中是個分量很重的大人物,第一次開口讓我幫忙就把我置於了只能想辦法去做、不能拒絕、沒有退路的境地。李大大是個共黨的大人物,在我手裡出了問題,我不要緊,尚先生可怎麼承擔?我心裡慌張極了。

  路過惠工作的教會醫院,我停住了腳步,要不要告訴惠?但我又不願意把這個壓力讓惠分擔,正猶豫著,惠穿著潔白的護士服,猶如天使,輕輕地落在了我身邊,問我愁眉苦臉地在想什麼。我把她拉到一棵避人的大樹下,把這件事說了。

  「我看到抓李大大的告示了,我正在想看你能不能讓李大大坐你的火車走,就看見你了。李大大跟我爸是結拜兄弟,上學的時候幫助過我爸,沒有李大大,我爸可能早早就輟學種地了。我爸能找你,是自己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爸很少有沒有辦法的時候。」惠一口氣說了這些。我想說我不是不想干,是沒有辦法,但看到惠一臉和她父親一樣的堅決表情,我不想說了。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惠竟是這樣一個會為了救別人而不顧一切的人,我有些發呆。

  我們一籌莫展,大眼瞪小眼地站著。一個人扶著另一個滿頭纏著繃帶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當你沒有退路的時候,一點事情都有可能觸發你的靈感,想出前進的辦法來。那個滿頭纏著繃帶的人觸發了我的靈感,我思索著說,「要不把李大大的臉纏上繃帶,如果要查,就說傷了不能見風,怕破傷風。」

  惠眼睛一亮,「這是個辦法。」

  「可檢查的人不會管你破傷風不破傷風,如果把繃帶扯下來,我們就是把李大大給人家送上門了。」

  惠說,「那也不一定,如果李大大拿出一個證件,證件上的名字是某個大人物,還會扯下繃帶嗎?」

  我說,「可到哪裡弄一個大人物的證件啊?」

  惠說,「不是大人物,是他們認識的人也可以啊,熟人還好意思扯下來嗎?」

  我興奮地握住惠的手,「用我的證件吧,那些查的人都認識我,燈下黑,正因為我們都認識,他們才可能想不到這個人不是我。」

  惠憂心忡忡地說,「人和人相差的不只是臉啊。」

  辦法就這樣說著慢慢出現了輪廓。有了輪廓就有了方向,有了方向就知道具體該做什麼了。

  我的首要任務是補辦一個通行證。我還要一路護送,進站的時候一定要亮通行證,所以需要兩張我的通行證,通行證的申請手續很麻煩,時間這樣緊,只能走捷徑——找韓春辦。

  我把找韓春的時間選在下午下了班,韓春還沒有走的時候。那天我向軍統處走的時候,天上有雲,沒有風,悶熱,太陽正在下落,像半塊紅瓤的西瓜,給漆黑的城牆頭上塗了一層鮮紅的邊,一半美麗,一半猙獰,像我要辦的這件事情。軍統處辦公的地方在城牆角下,是二層磚樓,此刻,在一片裊裊炊煙中是那麼的莊嚴和寂靜。我站在樓前,突然感到心裡十分空虛,韓春怎麼會相信我的理由?韓春一定會想到別處去。韓春雖然有一個共黨弟弟,但從來立場鮮明,自韓大大死後,我跟韓春大多是在辦公的地方見,韓春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又想起韓春在韓大大墳上說的話,覺得也不是沒有希望。我邁開步繞著院子邊的小徑走去。平時這小徑顯得很長,這時變得很短,好像幾步就走到了。站在韓春辦公室門前,我立著,心裡更加空虛,幾次抬起手又放下了。走廊上很寂靜,掩映著走廊的大樹上,歸巢的麻雀唧唧喳喳叫成一片,好像嘲笑樹下畏縮的小伙子。

  韓春在裡面喊了一聲,「莊平,進來!」我只好進去了。

  韓春坐在辦公桌前,從一張照片上抬起頭,我一眼就看到,那張照片正是李建的。

  「剛跑車回來,不在家休息,有事嗎?」韓春對我的工作時間都了如指掌。

  「大哥,你怎麼知道是我?」我用這麼一句閒話,掩蓋自己的慌亂。

  「你忘了?我的耳朵和眼睛一樣厲害。」

  這句話怎麼聽都像是一語雙關,但我沒有選擇了,我如果還閒扯下去,會更糟糕。「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惠她哥放炮仗把眼睛炸傷的事嗎?」

  「記得,你提醒我過年放炮仗時要注意,不要傷著眼睛。怎麼了?」

  「惠她父親在上海找了一個德國大夫,她哥那眼睛傷著,裹著繃帶,上火車給攔住了,非要讓把繃帶打開。醫生交代過的,不能解開繃帶,眼睛可不是別的,就沒進站又回來了。」

  「不是過去好幾個月了嗎?傷還沒長好?」

  「傷口感染了,眼睛珠子一點光都不能見。」

  韓春打開抽屜,取出一支煙,點燃,抽了一口,吐出煙霧,隔著煙霧,冷冷地看著我的臉,等待我繼續說。

  「大哥,我想是這樣,」我咽著唾沫,艱難地說,「讓他拿著我的證過去,可能就不會讓打開繃帶了。」

  「你為什麼要給我說這個想法?」

  「是這樣,我想讓他坐我的車,好照顧,可是,他用了我的證,我就無法進去了,大哥,我想讓你再給我辦個證,臨時用一下,就一下。」

  「你為什麼不給我說你把證丟了,補辦一張?」

  「因為我知道大哥是不會信的。」

  「那你這麼說,我就信了?」

  我沉默了,其實,我知道韓春也不會信,但我不死心,我想把這謊編得複雜一些,賭一把。

  韓春那隻斜眼看似看著別處,其實是對著我,那眼光就是斜插過來的刀片,我可以迎著任何人的目光挺住,唯獨韓春這斜視的目光不能,我在沉默中低下了頭。

  「抬起頭,看著我,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我抬起頭,但目光在空中飄移著,「我知道這是使不得的,可是尚致那眼睛……」

  韓春把李建的照片拿起來又摔下,打斷我的話,我知道這是韓春提示我不要撒謊了。但我還是想賭一把,「大哥,給我開一張吧,權當我把證丟了,把證丟了就要補辦是吧?否則就不能正常進站上車工作了是吧?……」我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很大,頭上冒出了虛汗,後面說的什麼我記不清楚了,好像是些胡言亂語。

  我想韓春會大發雷霆,但沒有,韓春沒有聽完我的話,就起身走到窗前,兩手叉腰面對著窗外,我的那些胡言亂語是對著他筆直的背影說完的,我就像一隻小狗,一會兒左邊一會兒右邊地圍著主人嗚嗚叫個不停,終於把主人叫煩了,轉身踢了小狗一腳,「滾!明天早晨你到家裡,等我剝你的皮。」

  「 大哥,你……」我不知道韓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已經體無完膚了,乾脆揭竿而起了,但韓春不讓我揭竿而起,指著我的腦門喝道,「滾!就那麼個醜丫頭把你搞昏成這樣?滾!」

  「大哥,惠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滾!趕緊滾蛋!」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韓大大家,我想表現表現,把院子掃掃,再給大哥燒好開水,經過一夜的分析思考,我基本確定,韓春今天會給我把證件帶來。

  門沒有鎖,從裡面關著,我以為韓春已經回來了,敲了門。開門的是韓冬,米嘉站在韓冬的屋門口,兩人衣服都有些不整,我有些尷尬,忙解釋說,大哥讓我早早來家等他。

  韓冬笑笑說,「我大哥又要給你下密旨了?怎麼他的辦公室都不安全了?會泄密?」我搖了搖頭,沒搭話。韓冬又擺出了以往說服人的架勢說,「我說莊銘,不,莊平,你什麼時候能擦亮眼睛看清形勢?這天下馬上就要成共產黨的了,聽二哥的,趕緊棄暗投明。你雖然參加了國軍,但你是抗日英雄,神槍手,我們會歡迎的。你可以給我們做臥底……」

  韓春的進門打斷了韓冬的話。韓冬把米嘉介紹給韓春,「你弟媳婦。」

  韓春打量著米嘉,「好,好,大哥不知道,沒買什麼東西,把這個拿上吧!」韓春從胸前的口袋上卸下一支鋼筆。

  米嘉不要,韓冬說,「大哥給你就拿上吧,美國造的,還是英雄牌的哪!我要了多少次都沒要到手。」

  米嘉接過了筆。

  我跟韓春進了屋,韓春把證件拿出來給我,說,「你用這個,把正用的給出去,萬一出了事,你要一口咬定你把證件丟了,才補了一個。萬一那邊出了叛徒,你也要咬定你是丟了,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大哥會想辦法救你。」

  「大哥,你……你全知道?」

  「我不知道,我猜的,是老狐狸找的你吧?李建是三原人,在渭北中學上過學,大哥再猜不到老狐狸跟李建是一夥,這軍統的飯就白吃了。我沒想到你竟敢來找我辦這事。尚懷道真行,這才幾天就把你也培養成了狐狸,算準了我會答應你。」

  「不,大哥,我是沒辦法,不找大哥找誰?」

  「其實,我對你老丈人是非常尊敬的。抗戰期間,他對國軍在糧食、布匹上支持很大。我查了李建的材料,其實是一個書生,手上沒有我們的鮮血,尚先生也沒有,他們都為抗日做過貢獻。如果不是這樣,我不會幫你這個忙的。」

  韓春掀起帽子讓我看他鬢角的頭髮,「大哥才三十多歲,都有白頭髮了,大哥是黨國的人,應該為黨國操這個心。你不一樣,大哥現在覺得很對不起你,把你從去延安的路上截回來,讓你冒充莊平。大哥想幫你給自己留條後路,明白了嗎?惠那一家子都是共產黨,你有這個條件。」

  「大哥,你不要這樣說,為了抗日,我願意冒充莊平的。」

  韓春說:「我的手上沾有共黨的血,你沒有,大哥不讓你沾上,所以,大哥才派你去鋤奸,去當列車長。沒有讓你去抓共黨,知道嗎?」

  「大哥,你不要這麼悲觀,現在還是黨國的天下。」

  「大哥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鬼,已經這樣了就這樣吧。」

  聽了韓春的話,我非常難受,我說,「大哥,你胃不好,我回頭給你要兩塊涇陽磚茶熬著喝,幫助消化,很管用的。」

  韓春沉思了一會兒說,「是這,跟你丈人開個口,給我要塊好的,十年以上,金花多的,我有事求個人,這個人喜歡收藏涇陽磚茶。」

  韓春能開口跟我要東西,我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動,連連說沒問題,韓春笑著說,「傻瓜,金子好買,一磚難求。你丈人就是想給你這個面子,可不一定有了。」

  我確實把涇陽磚茶小看了,當事情完成後,我向尚先生提出要茶的事,尚先生有些猶豫,但還是給了我這個面子,尚先生從吊在屋頂上的鐵盒子裡取下來,打開,裡面只有兩塊磚茶,尚先生說,「能達到韓春標準的,就剩這兩塊了,涇陽已經好多年不做了。不是兩黨鬧成了這樣,韓春也是個很不錯的人哪,送給韓春一塊吧,那麼要強的一個人,沒有難處,不會開這個口的。」

  當我把這塊磚茶交給韓春的時候,韓春說了一句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話,韓春說:你為莊平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問什麼意思,韓春搖頭嘆息,不肯說。

  我為莊平做了一件什麼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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