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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12
作者: 高歌
當太陽又把火車頂烤成鏊子的時候,車停在孟塬車站不走了。
孟塬在華陰縣內,是一個大站,周圍站滿警戒的士兵。我看見韓春和李秉儒與等待在站台上的幾個軍人騎上馬走了。站台上站滿了一群一夥的士兵,從他們嶄新的軍裝和稚氣的臉上可以看出是新兵,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從其中有抱著軍旗的旗手和背著軍號的號手來看,他們已經分好了團隊,等待上火車。看到火車停下來,他們紛紛把目光轉向火車。有一夥興奮地跑過來,看見我站在車頂上,抓住偽裝網相互吆喝著要往上爬,我用槍對著他們喝道,「下去。」那個背軍號的號手仰起頭,對我笑了笑,「喲,還耍的是洋腔(方言:普通話)。」
我把槍抖了抖,「不下去我開槍了!」
號手說,「沒見過個啥,你站得再高,還有我們的華山高?我們還不上了哩!」他一擺手,一伙人退了下去。
這時下面有人喊,「莊平,可以下車自由活動了。」我背著槍,下了車。
我在新兵中轉悠著,那些新兵們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心想,我還羨慕你們呢,你們是從哪裡招的兵呢?我都等待小一年了。
那伙扒火車未成的新兵現在坐在站台上,脫下鞋,把手當腳塞進鞋窠里,看著號手。那號手右手握著鞋,左手舉著軍號,扭七歪八,松松垮垮,搖擺了兩下。他們這是要做什麼呢?我等待著。
那號手突然「啪」一聲將鞋底打在軍號上喊:「軍校!」
眾人將鞋底「啪」一拍地應道:「哎!」
號手又用鞋底拍了一下軍號,「備馬!」
「啪」——「哎!」
「大刀伺候!」
「啪」——「哎!」
號手手舞足蹈地唱起來:「將令一聲震山川——」
「啪」——「嗚——哎!」
「人披衣甲馬鞴鞍——」
「啪」——「嗚——哎!」
「大小兒郎齊吶喊——」
「啪」——「嗚——哎!」
「催動人馬到陣前——」
「啪」——「殺!」
在這期間,旗手的任務是叉開雙腿,依照節拍,左右揮旗。
後來我知道,這是華陰縣的老腔唱段《軍令》,一人唱眾人幫和,我當時不懂,但還是被那剛直高亢、壯懷激烈的情緒所打動,在這即將奔赴戰場的當前,這《軍令》是多麼鼓動人心啊!我逐個注視他們的面孔,他們那未脫稚氣的面孔上洋溢出的喜悅是多麼熟悉啊,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與激情同輝的喜悅,南苑學兵團的同學們面孔上洋溢的就是這樣的喜悅,為能參加學兵團而喜悅。
《軍令》結束後,眾人用鞋底當扇子扇著臉前飛揚起來的塵土,鞋的臭味撲面而來。旗手拄著旗喘息。我問那旗手小子,「你是哪兒來的?」那小子一指平原,「哇,遠得很。」
我問,「誰讓你來的?
「他。」旗手指著號手,「他是我表哥,我姑媽的娃。」
號手接過話說,「是我們老師叫我們當兵的,我們老師說,狗都知道看家護院,何況我們是人。」
「你們是同學?」
大夥齊聲說,「是,軍校!」隨後哈哈笑起來。
號手指著旗手說,「黑豆不是,他到我屋來看他姑媽,我就把他煽惑動了,我舅不知道,娃都參軍了還到處找著回家吃飯哩。」號手笑起來,很為自己能把表弟煽惑來而得意。
號手顯然是個愛挑頭說話的小子,笑完後問我,「你不是我這兒的人,為啥跑我這來打仗?噢,知道啦,你是東北的,聽說西安城到處都是東北人,找張學良的,要打回去,是不?張學良在東北屋門口都不打跑了,現在還能再跑回去打?」一個黑小子插話說,「張學良真是個囊鬼,打贏打不贏管,先上嘛!」眾人用長腔的腔調齊聲喊,「管,先上嘛。」號手拍了一下黑小子,「你看我們這財東娃,他家是我們方圓幾十里最有錢的,還是個獨苗,都要上戰場哩!」黑小子說,「我爸說,我們就是打不跑鬼子也要讓鬼子出些血。」眾人齊聲說,「對,讓鬼子出些血。」
號手換上了一種感傷的語氣說,「人家財東娃還是命貴,腰裡掛了個護身符,滿值些錢。」號手讓黑小子亮給我看,黑小子不好意思,幾個小子便把黑小子抱住,將衣服掀起來讓我看。那是一塊雕刻著龍鳳呈祥的青白玉牌。四少爺也有一塊,有錢人家的兒郎出遠門,身上都帶著這麼塊玉做的護身符。
號手又換上了激昂的語氣說,「你看我們陝西冷娃,軍校!哎!鞴馬,哎!大刀伺候!這啥陣勢?大小兒郎齊上前,上!奶奶的,打到咱家門上了還能不上?」
他們性格是那樣鮮明、生動,我想記下他們的名字,問他們叫什麼,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叫狗娃,叫羊娃,叫黑豆……不是動物就是莊稼的名字,我知道這是他們的小名,他們還有很講究的學名,他們不好好說,他們只覺得我的口音很好笑,嘻嘻哈哈逗我玩,根本不懂得眼前這個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長官」心裡已經充滿對他們的哀悼和懷念。我記住了三個人的名字,那個號手小子叫牛娃,他的額頂上長著兩個旋,旋起來一撮頭髮豎著,老人說這樣的小子不好惹。旗手叫黑豆,額頭上的胎毛還沒有掉,被汗水沁得濕漉漉的,貼在額上,有點靦腆,不愛說話,從他兩隻黑眼睛撲閃閃總是看著表哥說話的神態看,他對自己的這個表哥崇拜,言聽計從。黑小子叫金鑫,小子們嘲笑般地說,財主的娃,金子都摞起來了,可別讓鬼子拿走了。金鑫說,給他個膽。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開玩笑的還是真名。
韓春回來後,將我拉到一邊說,「剛才前面的鐵路被日本飛機炸毀了,多虧我們提前做了應急準備,現在已經修好了。越來越離敵占區近了,敵人可能會派大量特務過來阻截,你多帶些手榴彈上去,看不對就扔,寧願殺錯了,也不敢讓這車出事。」韓春把一袋子手榴彈交給我,雙手按在我墊著毛巾的肩膀上說,「兄弟,一定要幫哥保住這車武器,前方戰場已經供不上武器了。」我有些激動,在韓春的心裡,我已經不是一個裝裝樣子的假人兒,而是一名可以賦予重任的勇士了。
哨聲響起來,火車鳴笛。新兵們前呼後擁地擠上了火車。我上了火車頂,把手榴彈袋子系在偽裝網上,又檢查了子彈,然後將槍口對準鐵道邊的樹林。剛才鋼鐵般的人物韓春表現出的脆弱,讓我感到問題十分嚴重。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 ……這是元代詩人張養浩《潼關懷古》中的幾句詩,與「最惡不過潼關縣」之說其實只是雅俗之別,其核心都落腳在潼關是兵家必爭之地,戰亂不斷。進入潼關地域,列車發出五級戒備令。鐵道沿線巡邏的馬隊一隊接著一隊一閃而過,但在太陽落山時,還是出現了險情。我站得高,看得遠,我看到前方路基兩邊正在進行混戰,十多個八路軍伏在靠山這邊的路基上,向路基左邊開槍,左邊路基下是玉米田,十多個穿著黑衣服的人站在玉米田裡向對面開槍。前面有一段彎道,讓趴在火車頭上的我避開了火車的煙囪,看見一個黑衣人抱著炸藥包正匍匐在鐵軌上忙碌著。顯然是那群黑衣人吸引八路軍的注意力,掩護那個抱炸藥包的人。我立即向那個抱著炸藥包的黑衣人射擊,雖然射程不夠,但提醒了八路軍,一個八路軍向那個黑影射擊,黑影不動了,但那個炸藥包的導火索冒起了火花,另一個八路軍跑過去,抱起炸藥包滾下了路基,炸藥包爆炸了。黑衣人一窩蜂向路基上沖,其中一個舉著戰刀,那戰刀在夕陽的餘暉里閃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是日本鬼子,他們想抓住最後一刻炸毀路基,然後打伏擊戰,但已經來不及了,火車加速沖了過去。火車過去的那一瞬間,那群八路軍撤離路基,反身跑進了山林,日本鬼子退回到玉米田。火車衝過去的時候向玉米田猛烈掃射,我抓緊時間,扔出了三顆手榴彈。
這場戰鬥像閃電,前後不到兩分鐘。由於八路軍的及時阻擊,火車順利通過了。火車過去後,鳴了三聲汽笛,向撤入山林的八路軍致謝,也向那位奪取炸藥包壯烈犧牲的八路軍戰士誌哀。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八路軍作戰,勇敢、靈活、機智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想記住這個位置,看南邊,山巒如聚,凝重如鐵,沒有太明顯的特點,看北邊,渭河又出現了,是一河血紅的殘陽。回想剛才那個撲向炸藥包的八路軍戰士,我覺得韓春對八路軍的評價有失公平,我不由又為自己前幾天想投奔延安未果而遺憾。
天黑後,火車頂上交叉轉動的探照燈如一把巨大的剪刀,把漆黑的夜剪得七零八落,韓春說,探照燈就是給你照亮的,老遠看見有可疑的地方就開槍,如果判准真有情況就以手榴彈報警。韓春不知道,在奔馳的列車上,探照燈刷過去得太快,什麼也來不及看清楚,我眼睛瞪得再大也沒有用,我只好即興式開槍,沒有了算,有了詐他們暴露,嚇跑。
鐵罐車在我零星的槍聲中過潼關,進河南,到達陝縣已是半夜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