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024-10-04 12:38:15 作者: 高歌

  陝縣火車站是臨時修建的軍用車站,這裡離陝津渡最近。該渡口地處河南西部與山西南部黃河峽谷上段,是黃河水路要衝,晉、豫兩省通衢,歷來為軍事及經濟交通要地。對面是山西的茅城,山西那邊叫茅津渡。火車站到處是軍人,堆滿了軍用物資和糧食。稍遠一點搭有帳篷。韓春把我拉進一個小帳篷里,說,「這兒有吃的喝的,這一路上你最辛苦,好好休息,兩個小時後我們過河,你就在這裡等我們回來。」

  我問,「怎麼要過河?不是就送到這裡嗎?」

  韓春說,「路上這麼不太平,我不送到地方,咋放心?」

  本書首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我要去。」

  「這下來是船,不是火車,待在這兒,不要亂跑。」韓春說完,轉身走了。

  十多個小時沒有好好吃喝了,我匆匆吃了三個饅頭,喝了兩杯水,躺到了地鋪上。他們還有兩個小時過河,我想先休息一下。

  外面都是準備過河的人群,腳步聲、哨子聲、叫嚷聲,亂鬨鬨的跟集市一樣。《軍令》的長腔時起時落,那一群新兵還在激情昂揚。他們恐怕都沒有睡的地方,我能睡個小帳篷,還是沾了韓長官的光。我躺下後又開始了思想鬥爭,最後決定的時刻到了,我到底是丟下莊平逃跑還是跟韓春回去?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有了一種認命感,我覺得這一切似乎是上帝早有預謀,冥冥之中就安排好了一切。比如,在鄭州的一張傳單改變了我前進的方向,到西安城偏偏落腳在了韓春家,去延安的路上突然殺出來個莊平,莊平不僅是李簡的同志,更是查出出賣肖麗的叛徒並深入險境將這個叛徒殺死的人。當韓春跟我反覆講這樣的關係的時候,我想打斷他的話,對他說:不要再說了,我對李簡是有罪的,我對肖姐那麼痴情,我不會把莊平的安危不當一回事的,我一定盡力裝好莊平。韓春那點斜視的目光能穿透我內心最脆弱的地方,他一面給我承諾實現我的願望,一面用李簡和肖麗當繩套套住我的脖子,讓我欲逃不能。而如果跟韓春回去有兩條路。一條是韓春兌現承諾,送我去武漢找張靈甫;一條是我繼續奔延安參加八路軍。在潼關看到八路軍的那一幕讓我心裡的天平似乎向後者傾斜了一些,可又有一些糾結,在我的直覺里,共產黨八路軍這邊如二哥韓冬,春天般的溫暖,國民黨國軍那邊如大哥韓春,冬天般的寒冷,可是大哥的冬天裡包裹著炙熱的血,而二哥的溫暖是喧囂的風,似有似無。我需要的是炙熱的血,卻也留戀溫暖的風,所以,每到選擇的關頭,對於二哥溫暖的風,我總是駐足猶豫,寧願等待著大哥血的召喚。現在,假裝莊平這件事,到底是算召喚了還是沒有召喚?

  車軲轆問題滾動了一路了,我想著想著就迷糊了,畢竟是十多個小時沒有眨一眼。

  正在迷糊中,響起了軍號聲,接著是各自喊各自人集合的聲音。我急忙翻起身,跑出了帳篷。

  站台上站滿了一隊隊正在集合的軍人,我趕緊找自己的人。燈光朦朧,一排排的,都是清一色的黃軍裝,看不大清楚誰是誰的人,我有些慌了神,跌跌撞撞地在一排排黃色中穿梭。終於聽到了韓春的聲音,我趕緊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韓春正對著一小隊軍人講話,看到我過來,停下來,猶豫了一會兒說,「站到最後。」然後繼續講,「剛才日軍開始夜襲我軍陣地,接手我們的部隊過不來了,現在,我們要立即渡河,將武器送過去。為了分散目標,我們改用小木船,一批一批送,突然一下找不到這麼多船夫,部隊那邊挑能撐船的兵協助我們。他們也是要過河增援的。我們的任務是護送,一防過河的人群中混入特務,二防對面的炮火,如果日軍發現我們渡河,會組織火力阻攔我們的。我們首先要保證貨物安全,其次是送到。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直到這時,我才能夠完整地看到韓春帶的隊伍,個個腰裡別著手槍,手裡端著衝鋒鎗,昏暗的燈光下,眼睛裡都閃射著與韓春一樣凜冽的目光。

  韓春喊,「莊平。」

  沒有人答應,韓春又喊了一遍,把凜冽的目光射向了我。

  「到。」

  「莊平,你跟我一條船,其餘一人一條,船編了號,第一批十三條船,你們對號上船,現在後變前一列縱隊,向渡口出發。」

  後變前把我變在了最前面,韓春走在我旁邊,控制著行軍的速度和方向。看不清什麼,但可以聽到夏夜的風把路邊莊稼吹得發出冬天般的嗚嗚叫聲、急行軍的喘息聲和腳步聲,還有後面大部隊行軍的聲音。不時有小部隊從身邊跑步而過。還有一些用推車推著糧食的農夫,吱擰擰的聲音很讓人擔心車軸就要斷了。韓春的胳膊肘有時候會碰到我的胳膊肘。我明白韓春之所以後變前,就是防著我溜掉,我有些沮喪,我一路上的思想鬥爭都是白費心思,我根本跑不出韓春的掌心。

  漸漸近了,聽到了黃河的濤聲。風越來越大,濤聲也越來越大。終於站在黃河的岸邊了。夜色中,黃河的浪濤如一片燃燒著的火焰,怒吼著,浩蕩著,映襯出對面漆黑的懸崖峭壁的輪廓。令我們始料不及的是那裡有火光和槍炮聲,正在打仗。隊伍猶豫著沒有過河,在岸坡上聚成了黑黢黢的一大片,青天白日的帽徽如一片密集的星星,閃爍出點點清輝。我們要乘的木船如火焰邊上的木柴,聚在水邊。武器已經裝好,用雨布蓋著,船兩頭各站著兩個穿軍裝的船工。船尾巴上用黑毛筆寫著號,隊員們對號上船。我沒有號,跟韓春上了一號船。然後,十三條船便一齊向對岸划去。韓春坐在船頭,看著對面的炮火,對船工說,「敵人這是想占領碼頭哩,敵人占領了碼頭,我們就無法上岸了。」船工說,「長官,我只在渭河裡把過船,沒有見過這大浪,怕快了會翻船。」韓春說,「那你就穩著點。」

  後面傳來稠密的嘩嘩聲,我回頭一看,黑壓壓的,從頭頂上一片星光看,是要過河參戰的部隊。

  眼看就可以登岸了,炮火突然停了,火光也隨之暗淡下來。韓春下令停止前進。後面的船也停了下來。對面吹過一陣熱風,有很濃的火藥味。

  後面一條船靠上來,一個長官問,「韓長官,什麼情況?」

  韓春說,「戰鬥停止了,不知誰勝誰負,我們不能貿然過去。你派條輕船過去試探一下。」

  這個長官回頭喊,「郭成梁,你帶一人向前探路。」

  「是。」

  一條船從我身邊划過去,向對岸前進,離我們越來越遠。事情比韓春估計的還要糟糕,敵人不但占領了碼頭,還用炮火封鎖了河面。敵人的探照燈亮起來,幾條粗大的光柱貼著河面掃來掃去,很快幾條光柱聚在一起了,顯然他們發現了這條船,在給炮手照亮目標。炮聲響起來了,爆炸聲迭起。一股股濃煙挾著暗紅的火柱在水面上跳躍,水柱沖天而起。炮彈沒擊中那條船,但激起的水柱把那船打翻了。立即有幾條船劃出去,晃動著手電,在探照燈的照程外轉悠,韓春說,「這叫燈語,意思是我們救你。」我說,「這麼大的浪,他們能上來嗎?」韓春說,「派過去的應該是好水性,上帝保佑吧!」

  炮聲停了,探照燈又按照原來的軌跡掃射,又過去了幾條船在水面上尋找,但滔滔黃河水,讓大家的希望始終未出現。

  那位長官說,「我們得想辦法,人和武器過不去,那邊的仗咋打?」

  韓春說,「我派三個人過去與那邊取得聯繫,你派人掩護。」

  那個長官說,「我這兒有偵察兵,都由我派吧。」

  韓春說,「事關重大,我的人我有把握,看這情況,掩護就是犧牲,你動員吧。」

  那位長官轉身對他的隊伍喊,「這邊軍統兄弟要過去摸情況,需要我們掩護,水性好的能掌船的到這條船上來。」

  我要求參加,韓春生氣地說,「不是需要人犧牲,是需要人完成任務,你家那是永定河,這是黃河,別搗亂。」

  只要我還活著,那一夜我就永遠無法忘記。面對這樣一條吸引敵人炮火的死亡之船,後面的船隻紛紛划過來,長官伸長胳膊攔住要往上跳的士兵,讓他們說出上船的理由。那個叫金鑫的財東獨苗被攔住了,「我屋在渭河邊上……我屋裡有船隊……我爸從小就培養我掌舵。」金鑫激動得有些結巴,那幾個唱長腔的遠遠幫腔說,「就是的,就是的。」長官放下了胳膊,讓金鑫上了這條船。這邊,軍統的人也爭著去,韓春不同意李秉儒去,韓春說,「你年紀大了,讓年輕的去。」李秉儒說,「正因為我年紀大了才要去,死了就死了,年輕人才開始活人。」又補充說,「我在三十八軍混得時間長,有路數,過去會很快找到自己人摸清情況的,你讓年輕人去會誤事的。」韓春說,「好吧,大哥,人由你挑。」

  李秉儒在他的偵緝隊裡挑了兩個人。臨行,李秉儒握住韓春的手,「兄弟放心,前些天我們捉漢奸過去過,一定會聯繫上我們的人。」

  部隊方面組織了五條掩護船,五條船同時順流劃出一段距離後,掉轉船頭,向對岸划去,等那五條船吸引了敵人的探照燈和炮火後,軍統的船直線駛向對岸。掩護船的行動方案是設計好的,為了減少傷亡,四條船做無作為狀,即不前進,也不後退,只為吸引敵人的注意力,防止敵人識破掩護計劃,一條船要繼續前進,這條船就是最先挑人的那條死亡之船。韓春用望遠鏡緊緊盯著李秉儒的船,令人擔心的是,敵人還留有一個探照燈繼續掃著水面,所幸的是負責這個探照燈的鬼子的注意力大概被旁邊的炮火所吸引,沒有發現這條船。繼續前進的那條船上真有高手,左閃右躲,在火光、水柱間穿行,一會兒看不見了,炮火過後又出現了。幾顆炮彈爆炸後,明明看到船被水柱掀翻了,但水柱落下後,船卻還在迎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那邊李秉儒終於發來了登岸成功的紅色信號彈,這邊立即向那五條船發出撤退的綠色信號彈。就在綠色信號彈的下方,那條死亡之船中彈起火了,那團火燃燒著順流而下,最後如一盞河燈,漂著漂著被浪濤吞沒了。

  所有船隻回撤上岸。

  軍統小分隊與大部隊一起聚在黃河岸邊直到天亮。

  清晨河岸上的空氣像是冷熱水沒有攪勻,熱氣中有一股股的涼意。仍然是昨夜火車站上那些人,但再沒有了火車站上的喧囂,更聽不見了「軍校——哎」的長腔。我的眼睛尋找到那些唱長腔的新兵,他們都蔫頭耷腦地坐在河邊,出神地望著遠處的河水。

  韓春站在岸邊,默默地望著對岸。此刻,對岸異常寧靜。綿延的河岸上,隨處可以看到紅紅的大圓點的日本旗,把施黛的遠山、零星的房舍、水面都染上了一層血色。三五成隊的哨兵在河邊來回走動,他們腳下的河水裡漂浮著綠色的樹枝、木片,還有中國軍人的肢體。我默默走到韓春身邊,與他站在一起。韓春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嘴唇也有些乾裂。我安慰說,「大哥不要太著急,如果那邊情況不是太糟糕,李科長應該聯繫上咱的人了,今晚一定會組織反攻,我們耐心等吧!」韓春說,「是啊,我們只有等待。」

  這種時候,我是不應該惹韓春心煩的,但我沒有忍住,還是把迴旋在腦子裡的問題提了出來,「大哥,對面的敵人是不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路上沒有擋住我們,才奪了渡口?」

  韓春沒有說話。

  「大哥,你是不是早就預感到有漢奸給敵人通風報信?誰是漢奸你心裡好像有譜?為什麼不抓,要造成這個樣子呢?」

  「住嘴!」韓春陰沉下臉說,「你剛才說的話不許給任何人說!聽見沒有?」

  「聽見了。」

  韓春轉身沿著河岸走了,我望著他有些搖晃的背影,感覺我的話觸到了他的疼處。韓春是一個鐵腕人物,為什麼不抓那個漢奸導致送武器的難度這麼大的?莊平是不是跟這些有關?

  這一天過得異常沉默,人們無論吃飯還是休息,都痴呆呆地望著對面。一河滾滾的黃水,無情地擋住了我們的去路,而河那邊正在浴血奮戰,急需這批作戰物資。大家都盼望著天黑,天黑或許會有轉機。中午的時候,韓春和部隊長官向大家宣布,如果到半夜還沒有轉機,就要強攻,血染紅河水也要過河,讓大家各自找陰涼,抓緊休息,為晚上的渡河養精蓄銳。

  天黑後,對面還是那麼寂靜,鬼子的探照燈還是那樣封鎖著河面,這邊國軍的船頭架好了機槍,做好了強攻的準備。韓春和那位部隊的長官做出決定:如果等到凌晨兩點鐘,對面還沒有動靜,就血灑黃河衝過去。敵人的炮火再厲害,我們跟著大部隊,總能衝上岸一部分;再一個,我們那邊的人看到這邊衝鋒,也會配合的。

  半夜一點鐘左右,對面響起了槍炮聲,國軍組織反攻碼頭了。韓春命令船隻成一字形,大面積橫著撲過去,趁鬼子顧頭不顧腚的時候能衝上去多少是多少。但是,鬼子沒有亂,仍然對河面進行炮火封鎖,大片的船隻只好滯留在了河中,等待機會。戰鬥時起時落,但探照燈沒有給我們任何機會,我們一直等待到天亮。

  天亮就預示著沒有了機會,除非碼頭被我們占領。就在我們準備撤回的時候,忽然有人喊「快看!」

  硝煙薄霧中,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幟在碼頭的上空擺動。

  「旗語!是讓我們趕快過去!」

  韓春一揮手,河中的船「嘩」一聲,如脫網的魚群劃向對岸。

  李秉儒找到了撤退到小王莊一帶的三十八軍。當晚,三十八軍組織火力強攻碼頭,但均未成功,最後,火力掩護,讓一支身背大刀的小分隊偷襲了碼頭,撕開了鬼子的封鎖網。那個帶領這支小分隊的長官竟是我四哥齊占田。四哥一手握著大刀,一手握著手槍,英姿幹練。我激動得熱淚盈眶。他鄉遇故人,何況這是在戰場上,何況這是我魂牽夢繞的四哥!

  不知道是軍統的詭計還是他們真的弄錯了,四哥根本沒有死,連負傷都沒有,在撤退的路上確實遭到了鬼子的埋伏,但他帶著自己的營突圍出來了,在高粱地里昏天黑地地邊打邊撤,與前來抗擊日寇的陝西軍相遇,便投靠了陝西軍。四哥作戰英勇,青睞冷兵器,在陝西軍中成立了大刀團,四哥任團長,四哥依照長城大刀之戰依葫蘆畫瓢,奪取了茅津渡(陝津渡)。

  與四哥相遇,我的小心思又活躍起來,從天而降的四哥就是上帝派來接我的,我徹底把韓春的叮嚀、莊平的安危拋到腦後了,但就在我們一起反擊日軍反撲的時候,我為四哥擋了一槍,胸口中彈,頭也被炮彈擊落的石塊砸傷,我當時的感覺好像身體從高高的懸崖上掉進了滔滔的黃河裡,冰涼的河水將我的身體逐層變冷,冷到了五臟六腑,最後凍僵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