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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18 作者: 高歌

  不知什麼時候我有了知覺,我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河底的水托著漂浮,如一條沉入河底的游魚,河水依然冰涼,但沒有了那種要將我凍僵了的感覺。河面上傳來朦朦朧朧的歌聲: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我費力地向上看了一眼,我看到了一種奇異的景象:天空掉在了水裡,非常的藍,太陽也掉在了水裡,非常的白,太陽像齒輪一樣旋轉著,也發出像齒輪一樣粗短的光。八哥、九哥、林曉曦、肖麗、李簡的面孔出現在太陽周圍,肖麗的頭髮像水草一樣飄揚著,鮮花般的臉龐衝著我微笑。還有那個帽子上釘著兩個黑扣子的八路軍戰士的面孔也出現了……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頑強地抗戰不歇……

  我划動腿和胳膊,想努力向上游,想靠近他們,但腿和胳膊只抬起了那麼一點點就動不了了,眼看他們要飄走了,我急得哭了起來……

  歌聲突然停了,響起一個女孩子驚喜的聲音,「王大夫,王大夫,快來,看他流淚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好,這歌對他有刺激作用,繼續唱,幫他堅持住這口氣就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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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時我的身體又開始下沉。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歌聲響起來後,我感覺身體停止了下沉,又開始漂浮。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歌聲周而復始。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清亮的嗓音變得沙啞。

  我覺得我聽到了歌聲,只是有點朦朧,我覺得我的意識是清醒的,就是身體像在另一個世界,意識無能為力,做不出反應。後來聽惠說,我還是有反應的,我眼縫裡滲出了淚水,濕了睫毛,濕了眼角邊的繃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一抹溫柔的夕陽落在我床邊,這抹夕陽里彎著一個豌豆秧子一樣的人影兒,那是個纖弱的女孩,她兩手握在一起,身體微微向前傾著為我歌唱。

  看見我睜開了眼睛,女孩停止了歌唱,沒有興奮地喊大夫,而是靜靜地看著我。我閃動著濕潤的睫毛,向她傳遞我心中的信息。她猜測著說,「這是三原縣醫院,你負了重傷。」我眼睛閉了一下,表示明白了。女孩說,「別擔心,會好起來的。」我又扇動起眼睫毛,向她表示,你也不用擔心,我感覺很不錯。一個男醫生過來,翻了翻我的眼皮,對女孩說,「不用再唱了,給他喝點水。」

  這個女孩就是惠。當時我臉上裹滿繃帶,只露著一雙眼睛和一張嘴,惠沒有認出我來。我的嘴唇腫脹得張不開。惠用一把小勺慢慢將水沿著我的嘴縫往進溜,邊溜邊說,「不要著急,你嘴沒有用膠糊住,水會進去的。等你的嘴能說話了,可要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惠的語氣像對一個小孩子,聲音跟嘴邊的水一樣,那麼細軟溫潤,深深地進入了我那焦渴的心田裡。

  喝完了水,我用眼睛示意惠打開我的上衣兜,兜里裝著我的證件。大概傷員太多,我身上的軍裝雖然染了好多血,還沒有換下來。

  這世界上有兩種語,一種有聲,一種無聲,無聲語冠名的種類不少,比如手語、旗語、燈語,但沒有一種叫眼語,其實用眼睛說話的時候很多,只是不適合遠距離,眼語就算是我對用眼睛交流的冠名吧。惠明白了我的眼語,拿出了我衣兜里的證件,她看著證件說,「你叫莊平?你長得這麼漂亮,我咋看你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叫莊銘,跟你差一個字,不會是同胞兄弟吧?」

  那炸彈崩起來的石塊真是傷了我的腦子,我怎麼把自己推到了一個要說假話的境地呢?我假裝昏迷,避開了這個話題。

  惠告訴我,她是三原女子中學的學生,聽說這個醫院接收了好多從中條山抬下來的傷兵,她就從西安趕回來到醫院當志願者了。看到我很難活過來,就想為我唱一支歌。沒有想到這歌聲喚回來了我第二次生命。惠每天到醫院照顧傷員,別的病房我不知道,在這個病房裡住著七個人,六個都是本地人,每天都有親人來看他們,惠看我孤獨,忙完了活,就到我的床邊,跟我閒聊。惠說,你的家不在這不要緊,沒有朋友也不要緊,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會照顧好你的。惠來到我身邊,猶如悄悄開放的一盆蘭花來到我身邊,散發出那麼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清香和恬靜,讓我早晨一睜眼,就盼著惠的到來。

  惠告訴我,這家醫院是她伯伯生前開的,伯伯死後父親就接管了,父親不懂醫,但父親請到了很好的院長和醫生,使這家醫院在周邊幾個縣有了影響力,院長和醫生都是她父親的好朋友,她父親為了讓傷員們得到更好的治療,好多藥品都是從上海專程買來的。惠跟我聊天時經常提到她父親,讓我產生了對她父親的敬畏。她父親就是我在培英學校見過的那個高個子先生。

  有一件事讓我發愁,為了這件事,我能說話了還裝著不能說話,這件事就是我是莊平,我不能承認我是莊銘。就要拆除繃帶了,我的面目將完全暴露在惠面前,而且惠說過,她放暑假去西安城玩,看見莊銘上了去中條山的火車,聽說這裡轉來了中條山的傷員,馬上想到了莊銘,她還挨個把傷兵看遍了,沒有莊銘,「你說,莊銘不會受傷吧?」惠這樣問我,可見她不但對莊銘的面貌記憶猶新,而且還惦記著莊銘。我該怎麼辦?為了莊平的安全,我絕對不能說我不是莊平,後來,我想出來一個辦法,打個顛倒,說莊銘是假的,告訴惠,莊銘不是我的真名,有關莊銘的身世也是假的,莊平才是我的真名,我是在北平上學時加入的軍統,我是從北平調來陝西的,在陝西軍統任職。惠會問到一個軍人怎麼可能跟著開麵館的老闆去收麥子,我就說我是韓春的朋友,跟韓大大去雲陽鄉純粹是幫忙,為了少惹麻煩,我才說了謊話。惠還可能問到我為什麼看上去年齡那么小,我就只好說,這是老天決定的,老天讓我長得這樣面嫩。我想像了好多惠要問我的問題,我心中一一做了回答,覺得有了可以自圓其說的自信。在拆下繃帶的前一天,我開口說話了,但是,當我要說出來的時候,那套複雜又龐大的東西不翼而飛了,我脫口而出的是莊銘是我的小名,我是進北平上中學時改成莊平的,至於莊平現在的身份,我隻字未提。

  我以為惠聽了後會追問點什麼,起碼要問一下你什麼時候參的軍。但惠一個字都沒問,只淡淡說了一句原來你就是莊銘啊,隨後問我讓她叫我哪一個名字,我說叫莊平,她說知道了。這件事讓我當時對惠產生了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隨後我又有些失落,原來事情這麼簡單,我卻糾結了那麼一套複雜的東西。

  由於有惠,在三原醫院住院的那段日子,成為我逃亡這一年來最愉快溫馨的日子。惠喜歡唱歌,我常常聽到惠給傷員們唱歌,歌聲有時候是從其他病房傳過來,有時候是從窗外傳進來,當然在我們病房唱得最多。以她那清細的嗓音,唱起來十分好聽。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再會吧,在前線上》,我跟著惠學會了這支歌,現在,我仍然能用這破鑼似的老嗓子唱出一些歌詞,「動員已到了最後關頭,不要讓那二十九軍孤軍苦戰, 再不讓那日本敵寇侵略中國領土,你們前去吧,我們緊跟上,再會吧,在前線上!」惠說,這是她一位叫趙雲竹的女老師創作的,八路軍奔赴中條山戰場的誓師大會是在雲陽鄉召開的,趙老師帶著她們給八路軍演唱了這首歌曲。從惠那裡我知道,八路軍也到中條山抗日了,惠說,八路軍走了,雲陽鄉就沒有八路軍了,要參加八路軍起碼得到照金。惠說她喜歡唱歌是遺傳基因,她娘就愛唱歌,拉著風箱燒火的時候愛唱「小白菜地里黃」,這歌唱得不吉利,早早把自己唱沒了,讓自己的孩子早早沒有娘。

  我好了一些的時候,惠帶著我走出醫院信步轉悠。惠喜歡給我指點著某一建築或某一地方做歷史講解,由此我知道了三原是鄰近幾個縣城中最繁華的縣城,不但是經濟、文化中心,還是軍事中心,城隍廟矗立的石碑上雕刻著岳飛的《出師表》,國軍在這裡屯兵打仗已有一段歷史,這裡是于右任的老地盤,陝西的各路軍隊就是在這裡會聚後,召開抗日誓師大會,開赴中條山戰場的,這一帶地區籌備的戰備物資也是從這裡集中分送往中條山戰場的。我感到惠不同於別的女子,惠對戰爭很關注,對軍人生涯有些嚮往。惠還喜歡文學,給我講起過魯迅的作品。惠的小口如花朵,聲音如習習春風,柔和溫暖,我們在極質樸的友誼中,產生出了一種令人說不出來的更親密更動人心弦的關係。

  我的軍褲口袋裡裝著肖麗姐送給我的那塊珍貴的巧克力,換軍裝的時候,我特別又加了一個別針,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吃掉這塊巧克力,見到惠以後,我就想把這塊巧克力給惠吃。但我又猶豫,捏來捏去,就是沒有從口袋裡拿出來。直到我就要出院走的時候,我才打開別針,拿了出來。當時我們坐在三原城北的清峪河邊,一棵翠綠的大柳樹為我們遮著陰涼。經過在我口袋裡半年的蹂躪,巧克力華麗的外表已不復存在,邊沿磨出了白色。我遞給惠,惠拿在手裡看著我說:你裝在身上好久了吧?你很珍惜它,你還是留著吧。惠把巧克力遞給我,我沒有接,我說:是很珍惜它,可是,我馬上要上戰場了,我會死的,死了它就要落入泥土了,我想給你,這是我的心愿。惠看了看我的表情,猶猶豫豫地把巧克力剝開了一點點,捏著糖紙遞到我嘴邊。我緊抿著嘴唇。惠笑了笑,把巧克力放到自己嘴邊,咬了一小點,再遞到我嘴邊,我張嘴咬了一小點。我們就這樣你一點我一點地吃了一會兒,然後惠把剩下的巧克力重新包好,放進我的口袋,再用別針別起來。那塊巧克力一直到我出院才吃完。平時裝在我的口袋裡,惠來看我的時候,拿出來你吃一點我吃一點地一起吃。

  儘管我心中燃燒著去前線的渴望,由於惠的原因,出院的時候我還是有些依依不捨。

  在我臉部的繃帶未取下之時,韓春帶軍統處的同志來看望過一次,我以嘴傷得不能說話為由沒有說一句話,我牢記著韓春跟我說的那句話:對任何人你都不能大意,你的一點點大意,都可能給莊平帶來生命危險。我背過人對韓春說:我非常希望莊平能來看我,我很想知道我冒充了一個什麼樣的人。韓春說:等他完成了任務就來看你,快了。但到我出了院,莊平也沒有來。

  不是說莊平一兩天就完成任務了嗎?我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願,但願吧,但願莊平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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