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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21 作者: 高歌

  韓春悄悄地把我接回了西安城自己家,拒絕了由醫院負責落實到老鄉家裡調養的安排。由此,剛露面的莊平又因身負重傷,消失在軍統的視野。韓春對韓大大的解釋是我執意要跟他去前線看戰爭場面,才弄成了這樣。韓大大不相信,問我是咋回事。我說:是我偷偷地扒上他們的火車跟去的。韓大大說:娃啊,戰場是個什麼地方?人殺人啊!你們咋就這不讓我省心哩?

  韓冬回來看過我幾次,每次都提著一碗雞湯。韓冬說:你的那一套說法騙得了我爸,騙不了我,你是給大哥去幹事鬧成這樣的。給你說,你跟著韓春神出鬼沒,早晚你咋死的都沒有人知道。這次你也看見了,八路軍不抗日,保護你們的列車幹什麼?我們在商南地區活躍著一支八路軍游擊隊。我說:那你送我去參加這支游擊隊吧。韓冬說:我帶你去北邊,北邊是大部隊,天天有仗打,來勁。日本鬼子想從府谷那裡渡黃河,被我們打到黃河裡了。我沒有敢對韓冬提我去參加八路軍半路上被韓春截回來的事,如果讓韓冬知道這件事,非找韓春的麻煩不可。

  回西安城後,我幾次對韓春提去武漢找張靈甫的事,曾經信誓旦旦的大哥,又支吾起來了,說等莊平完成了任務,一定。我看出韓春也為莊平遲遲完不成任務而著急,就不想再逼他,拿定主意跟韓冬去延安。但是,等我身體好利索了,二哥韓冬又沒人影了,我想去雲陽找尚致,又怕碰上惠,我不知自己為什麼在依依惜別惠之後,竟怕見惠了。由於對八路軍的魂牽夢繞,閒來無事總喜歡去八路軍辦事處門前探頭探腦。有一次我看見那院子裡,有一群戰士曬著太陽學唱歌,一個先生一手舉著一張黃紙,一手打拍子,風在吼——唱,風在吼,馬在叫——唱,馬在叫……戰士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還有抽菸袋的,唱得稀稀落落不齊整,如果不是那個先生提醒「唱」,恐怕更糟糕。我有幾分不屑,我是在國軍兵營待過的,士兵們很嚴整誰敢這個樣子?但看著他們太陽下明朗自在的笑容,又有幾分說不上來的羨慕。

  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唱,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西山岡萬丈高——唱……先生穿著灰色大褂,四十多歲的樣子,教完了歌,把黃紙疊成一小塊裝進口袋,推起牆角的自行車出了院子,拐個彎,順著城根向北騎去。有另一輛自行車冒了出來,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我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騎自行車的是個穿白西裝的男青年,瘦瘦的,寬鬆的白西裝被秋風吹起一角,向後飄揚,在灰色沉重的城牆背景下,顯出幾分鮮活飄逸。

  就在這天晚上,韓春回來了,給我派了個活——捉漢奸。韓春說:日機轟炸西安城越來越頻繁,目標也越明確,我們確定有漢奸給發信號,夜晚的時候用信號彈或燈光、火光,白天用鮮艷突出的顏色。夜晚的事情你不要管,我們有辦法,你只管白天,這可能像大海撈針,你碰碰運氣吧,我們實在沒有什麼好辦法。

  提起日機轟炸,老西安城沒有人不怕,有一次我跟韓大大在房頂上拔酸溜溜草,聽到天空中傳來聲響,便放下手裡的活望過去。看到一群日機遠遠地從東邊飛來,三架排成一個小角,三個小角排成一大角,在雲霧混沌的天空畫出一個巨大的箭頭,這箭頭鋒利地穿過灰色的雲朵,向西安城插下來。這個時候警報才響起來。我們趕緊下來,鑽進城牆下的防空洞。日機走後,我看到在護城河邊上,一位母親的頭都被彈片削掉了,孩子還趴在媽媽懷裡吃奶。

  當時西安城防空也確實虛弱,這是我後來知道的,因為後來我在防空站工作過一段時間。一九三七年抗戰初期,西安城及陝西防空司令部相繼成立後,便著手組織西安城軍防民防事宜和協調駐西安城各部隊組建防空網,其中包括空軍部隊、陸軍高射炮和高射機槍部隊,但裝備差、數量少,實力極其有限。一九三七年冬至一九三八年春夏,駐西安城的空軍驅逐機隊,曾多次升空作戰,每次都盡力將入侵日機趕跑。可是,該部隊很快被調離西安城。當局在軍事力量無奈的情況下,號召市民捉漢奸。當時,《西京日報》刊登了一篇《防空司令部勸告民眾防緝漢奸擬定防緝常識盼各特別注意》報導,大意為:空襲警報發出時,人都是爭先恐後、扶老攜幼進入地下室中,但是漢奸鼠頭鼠尾不願見眾,常常孑然獨居一隅。日機夜襲時,漢奸活動更甚,弄出光芒高射的燈光或火光。防空司令部要求大家要隨時隨地留神,一旦發現漢奸,及時向憲警報告,或直接扭送有關部門。我捉漢奸一事是發生在一九三八年底,比這個報紙的時間早半年,可見韓春目光的敏銳。其實,西安城這個老城,西北抗日後方的重鎮,除漢奸的手一直是很硬的,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時玉祥門外就是殺漢奸的刑場,漢奸行刑前要遊街示眾,但漢奸仍然像野草,隨時會從哪 個磚頭瓦塊縫裡冒出來。當時捉漢奸的志願者也很多,尤其是青少年。

  即使大海撈針,也要確定個下手的地方。我想起前不久韓大大在房上修屋頂被敵機刮掉了帽子的事。當時韓大大正在房上修屋頂,警報響了,韓大大想把屋頂修完,就沒有下來,結果敵機俯衝下來,像勺子一樣在韓大大的頭頂上拐了一下,韓大大戴的黃色狗皮帽子被飛機帶動的旋風甩到了院子的地上,韓大大驚叫著問我他的頭是不是掉了。當時我提著一小桶泥站在梯子上。看到那飛機畫了個弧線後,平直了身子,優美地飛走了,漆黑的陰影一路撫摸著老西安城的秦磚漢瓦,溫柔無比。韓春說,「據可靠情報,南昌敵偽正訓練間諜六十餘人,分赴內地刺探我軍情,並以紅色雨傘為指揮敵機信號。」我想,也許敵人已經將紅傘改成黃傘,把韓大大黃顏色的狗皮帽子當成了漢奸發的信號,拐下來湊近一看不是才沒扔炸彈飛走了?難道東羊市或附近有漢奸?難道這一帶有他們轟炸的目標?我這樣想著,就把尋找漢奸的目標鎖定在了東羊市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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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寒冷的早晨,幾架日機從東邊飛過來,低得快要擦到東門屋脊上的酸溜溜草了。在高射機槍的威脅下,升高了一些,往西飛,有一架沿著城牆忽高忽低地飛,表現得像遠道回來尋找老窩的麻燕。城牆上架著高射機槍,這架飛機竟如此膽大,我判斷,它一定在尋找漢奸的信號。信號一定在城牆附近。當時我爬在一根電線桿上,能看到城牆內一片屋頂和屋頂間的路,警報一響人們都躲起來了,地上沒有一個人影,遠處有一個黑色人影在一片房頂上跑,這個人是漢奸嗎?我滑下了電線桿,向那片房屋跑,跑到一個拐彎處,我竟與那個黑影碰了個滿懷,那個黑影從牆上跳下來,剛好落到我面前。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穿著一身寬鬆的黑色便衣,腰間扎著一條灰色麻布腰帶,看那虎虎生風的勁兒像是練武術的。黑衣少年說,「你也是捉漢奸的吧?我看見漢奸了,是一個拿著紅傘的女人,她想用紅傘給日機發信號。」

  「紅傘?」我急忙問,「人呢?」

  黑衣少年指著向西的路,「往那邊跑了,我們分開追,我沿這條路,你沿那條路,追!」 黑衣少年沒等我同意就跑了。

  事情太突然了,我來不及思考,聽從黑衣少年的指揮,向南跑。對東羊市這一帶複雜的巷道,我熟悉得跟手掌紋一樣,我知道,黑衣少年跑的那條路到西羊三巷北口向南折,一直折到順城路,這期間沒有岔路口。只要我向南跑到城牆下,沿順城路向西跑至東羊三巷南口折向西,那麼,我們兩人會從南北兩頭把那個漢奸堵在西羊三巷裡。看來這個黑衣少年也一樣非常熟悉這一帶錯綜交叉的小巷子。我跑到了城牆下的時候,看到那隻「麻燕」就在我的頭頂上,也沿著城牆向西飛,低得要把我的頭髮抓起來了。我的腳步有些踉蹌,在過一個巷子口的時候,我無意間向巷子裡望了一眼,看見一個女人夾著一把紅傘向這邊跑。我一拐彎迎上去。

  我抓住那女人,奪過了那把傘。這是一把鮮艷的橘紅色的傘,橘紅色的光波最長,跟著八哥九哥在京城上過學的我是知道的。這不是向敵機發信號的工具是什麼?

  這個女人是一個時髦女郎,緞子旗袍,燙髮披肩,身上有很濃的香水味。我奪了她的傘,她不惱不怒,嘿嘿笑起來, 「英俊的小哥哥,你奪我的傘幹嗎?」竟是北平口音。

  「不下雨不下雪,你夾著傘幹嗎?」我反問。

  「聽你的口音,我們是老鄉,同是天涯淪落人。」 時髦女郎套近乎。

  「你夾著傘幹什麼?」

  「嘿嘿,小哥哥,」 時髦女郎笑著說,「打著洋氣好看唄!怎麼礙著你啦?」

  我突然呆了,因為我從女郎笑起來顯出的兩個酒窩裡,看到了一顆黑痣,而且這個黑痣在左邊的酒窩中間,是八哥心愛的李小亞?

  「睜那麼大眼睛幹什麼?你想搶劫?」 時髦女郎打趣。

  「我是在抓漢奸。」

  「行了吧,搶就搶吧!你看我連個手包都沒帶。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別傷害我,放我走吧!」

  「李小亞,你不認識我了?我八哥是齊占強,我替他給你送過詩,我是莊書先。」

  時髦女郎側過臉瞭了瞭南邊,露出啼笑皆非的笑容,「你認錯人了,我不叫李小亞。」

  「李小亞,你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拿把紅傘?」我吼起來。

  時髦女郎微笑著從我手裡拿過傘,順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小哥哥,你是認錯人了。」說完,向南邊揚長而去。

  南邊是城牆,那「麻燕」還在找窩,站在巷子裡,視野狹窄,看不見影子,只聽見嗡嗡聲。我追上時髦女郎奪過了那把紅傘。

  我沒有到西羊三巷與那個黑衣少年會合,而是夾著那把傘垂頭喪氣地往回走。我認定這個時髦女郎就是李小亞,就算這世界上有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包括酒窩和酒窩裡的痣,那麼絕不會連習慣動作都一樣。在這戰亂的年代,異鄉遇故人,該是一件多麼激動人心的好事,該有多少酸甜苦辣要相互傾訴,李小亞為什麼不承認自己是李小亞?

  走到巷子口的老槐樹下,我站住了,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紅傘,這是為什麼?我不想承認但事實如此,我除了要阻止李小亞給敵機發信號外,還怕那黑衣少年依傘為證抓住李小亞,對變成這樣一個時髦女郎的李小亞,我不應該這麼多情,這麼庇護她。我為自己開脫:並沒有李小亞是漢奸的真憑實據呀?如果再看見李小亞與那「麻燕」扯上關係,一定抓她。我把紅傘搞壞,扔到了垃圾堆里。

  一日,那「麻燕」又來尋窩了。我又爬上電線桿,不但又看到那個黑衣少年在屋頂上跑,還看到有幾個少年分頭在幾條巷子裡跑,他們好像在圍追堵截什麼人,指揮者正是站得高看得遠的黑衣少年。我突然開始擔心,會不會追的是李小亞?正這樣擔心著,一個女人在這幾個少年的包圍圈中出現了,這個女人穿著普通,拿著一把紅傘,閃現了片刻,就消失在了一片屋檐下。那幾個少年碰了一下頭,又散開飛奔而去。他們在找那個女人?我滑下電線桿,向那個女人消失的那一片瓦房跑去。路上碰見一少年抓住我問:見一個拿紅傘的女人嗎?我用手一指說:向那邊跑了。我所指的方向與那個女人消失的地方方向相反,我雖然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模樣,但我認定那就是李小亞。「麻燕」一到,在同一地方,出現同樣拿著紅傘的女人,不是李小亞是誰?而我又一次放過了李小亞,我還是想挽救她。

  從李小亞沒有拿包這一點看,她即便不住在這一帶,也會在這一帶有落腳點,這個落腳點就在那一片大瓦房中。此後,我經常圍著那片瓦房轉悠,我抱著一個決心:找到她,說服她自首,挖出更多的漢奸。李小亞是八哥心愛的人,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我應該給她一些關懷。

  我尋找的範圍不斷地擴大。終於有一天,在三學街,我看見了李小亞。李小亞一身素裝,手裡拿著一卷畫筒,進了一家叫臻品軒的字畫店。我在門前左等右等不見出來,便進去查看。店裡只有一個坐在櫃檯後沉思的夥計,見我進來,看了一眼,繼續沉思。我穿過店堂推開了虛掩的後門。後面是一個大院子,院子裡有偏房,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我想進去看,那個沉思的夥計喝住了我。我說:我看見一個姑娘進來了,怎麼不見了?那夥計說:要找姑娘到妓院去。我被趕了出來。我不死心,坐在台階邊上等李小亞出來,我知道,這一帶的後院沒有後門。我坐下不一會兒,一個穿灰長衫、戴了副黑眼鏡的男子從一輛洋車上下來,手扶眼鏡向四下看了看,邁上台階,從我身邊過去,進了臻品軒,我覺得這個人在哪裡見過。接著又過來一輛洋車,從上面下來一個身穿黑呢子大衣、頭戴黑禮帽的男子,黑禮帽男子借著整理禮帽,向臻品軒偷偷看了看,走進了臻品軒正對面的字畫店。繼黑禮帽之後,又來了一個拉著一輛空洋車的車夫,車夫拿出一條破毛巾,裝著撣車上的灰,瞭一眼左邊的店,瞭一眼右邊的店,瞭夠了,拉車走了。對面的字畫店窗後,晃動著一頂黑禮帽。

  很長一段時間後,那個灰長衫出來了,手裡拿著一卷字畫,這個人好像很高興,邊走邊用字畫卷打起拍子哼起來,風在吼,馬在叫……我想起這個人是誰了!這個人叫了一輛洋車離開後,躲在對面字畫店的黑禮帽出來了,黑禮帽手裡也拿著一卷字畫,叫了一輛洋車坐上走了。我一直等到天黑,臻品軒關了門,也沒有見李小亞出來,只好回去了。

  回到家,我左思右想才把事情理出了點眉目。黑禮帽是在跟蹤灰長衫,洋車夫是在通過尾隨黑禮帽而跟蹤灰長衫,所以,洋車夫見黑禮帽恪盡職守,就撤了。這都是哪一方神仙呢?我是在齊老爺的藥材鋪幹過特工的,很快把這件事跟情報聯繫起來了。李小亞如果真是給「麻燕」發信號的漢奸,那麼這個臻品軒就是日本特務窩點,那個灰長衫就有可能是漢奸,是情報源。那麼,黑禮帽是偵緝漢奸的八路軍?洋車夫是什麼意思?怎麼有點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呢?我想把這一推測告訴韓冬和韓春,但一想到李小亞,又放下了,還是想等找到李小亞再說。

  守候了幾天,還是沒有見到李小亞。等到韓春回來了,我有了主意。我向韓春要張靈甫的那兩幅字,說要去替大哥裱。韓春用那隻斜眼看著我,問我是不是要去臻品軒裱字,我當時就愣住了,韓春譏刺地笑了笑說:你不知道大哥是幹什麼的?韓春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管怎麼樣,韓春還是把字交給了我。我拿著這兩幅字進了臻品軒,夥計開始冷冷的,看到字的落款後,高興地沖後院叫掌柜的。掌柜的出來了,仔細看著這兩幅字說,「啊,真是張靈甫的,好,好。」我斜著眼睛往後院裡瞅,看到一個男人在練劍。

  掌柜的說,「好字啊,要不賣給我們吧?你開價?」

  我說,「不賣。」

  掌柜的伸出兩根指頭,「一幅兩根金條?」

  我的眼睛瞪圓了,但我還是說,「不賣。」

  那掌柜的巴掌翻了一下,伸出四根指頭,「翻倍,四根。」

  我心也動了,但這是大哥的東西,我做不了主。

  掌柜的很會察言觀色,他說,「你不要急著回答,坐下喝杯茶。」

  掌柜的請我坐在了一邊的茶桌前。這個掌柜的有四十多歲,穿著黑緞子棉坎肩,頭戴一頂鑲著一塊翠玉的瓜皮帽,是標準的店面掌柜打扮,但我總覺得有說不上來的彆扭。

  掌柜的關切地看著我說,「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逃亡的吧?給人家當夥計餬口吧?兩幅字八根金條回去給主家,另外,我給你兩根做酬勞,以後主家有張靈甫的字你都拿到我這兒來,怎麼樣?」

  「您這麼喜歡張靈甫的字?」

  「啊!其實,我看重的是張靈甫這個人。張靈甫是抗日將士,令我敬佩。你家主人跟張靈甫一定關係不錯吧?一幅寫了這麼多的字。」

  「啊,還行。」我應付著,我在想,這個人說話溜溜順,但怎麼總覺得跟他穿的衣服一樣,有說不上來的彆扭。

  「你家主人住哪裡?我想去拜訪,看你家主人能不能給我求幅字?有共同的愛好,我們可以交個朋友,以後到我這兒裱字不收錢。」

  「這我得先問問我家主人願意不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掌柜的一笑說,「怎麼會不願意呢?我順便問一下,你家主人家裡是不是有當軍官的?」

  「沒有。」

  「那麼,跟張靈甫是親戚?朋友?要不怎麼會有張靈甫的手跡呢?」

  「不知道,我也從來沒見過張靈甫。」

  我已經可以肯定,這個人是在搜集情報。

  也真是巧,這個時候,那個灰長衫來了,灰長衫拿著一幅畫,說是要裱。店掌柜熱情地迎了上去說,老客了,裡面有各種裱紙,隨您挑。掌柜的帶灰長衫去後院了。我想跟進去,被那個夥計攔住了。

  我說,「我也想去挑裱紙。」

  那夥計說,「你等著,等那老客挑完了出來,你再進去挑。」

  我拿起字起身說,「你看人下菜,我不裱了。」

  走出店門,又看見黑禮帽了,他在一個賣字帖的小攤前裝模作樣,我徑直向他走過去,他卻迅速離開了。

  我是從店掌柜迎接灰長衫那畢恭畢敬的折腰姿態上確定店掌柜是日本人的。這個日本鬼子把灰長衫請到後院幹什麼?接情報呀!我急切地想把此刻這個想法告訴黑禮帽,遺憾的是他躲我,三閃兩閃就不見了。

  那就告訴大哥韓春吧,我一口氣跑回家,進門大聲喊大哥。

  韓春從屋裡出來,問,「什麼事?」

  「啊……」我結結巴巴地說,「那家……那家給十根金條要買這字!」

  韓春生氣地說,「就這事?」

  我說,「就這事。」

  韓春冷峻地問,「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

  我低著頭,我不敢看韓春的眼光,「大哥,真的沒什麼事,就是十根金條的事。」

  韓春把我手裡的字拿過去,說,「一百根我也不賣。」韓春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我看到韓春後改變了主意,原因還是李小亞,大哥鐵腕,如果發現了漢奸的蹤跡是決不會手軟的,如果李小亞跟這些大特務大漢奸一起落網,就要被拉到玉祥門外處死。如果能找到李小亞,讓她主動投案,交代出這些特務漢奸立功,也許能免一死。

  此後,我晚上常做噩夢,夢見韓春殺了李小亞,夢見李小亞給敵機發信號,夢見韓春用槍抵住了我的腦袋,我在韓春斃我的槍聲中驚醒。

  我焦急地在臻品軒門前轉悠,那個掌柜的跟我打過幾次照面,看我的眼光跟錐子一樣,但沒有問我什麼。我知道,這樣下去會驚動特務,但我沒有別的辦法。那隻「麻燕」這些天也沒有露面,我沒有地方找李小亞啊!

  一日再去看,那臻品軒換新主了。新店是賣鎧甲的。鎧甲這類古董都是在東城牆根下的大市場賣的,在文氣十足的書院門怎麼賣起鎧甲了呢?開店的是一個很爽快的漢子,漢子說,這店鋪太便宜了,跟送的一樣,天也太冷了,權當給自己找了個住的地方,有生意就做,沒生意拉倒。我抓起一件鎧甲看了看,又聞了聞,一股遠古干血的氣息從甲片裡透出來,使我屏住了呼吸。漢子說,西漢時期的鐵製鎧甲,結實得很,買回去穿上防轟炸再好不過了。我又抓起一件,賣主說,這是唐代的,有了一些裝飾,威風,最實用堅實的是南北朝的,胸、肩、背、膝分部位護,還有秦朝、隋朝的,後院裡還有。他熱情地帶我去後院看,後院很大,南北兩溜房,房裡除了鎧甲外,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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