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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10
作者: 高歌
到了華縣境內,地貌分區更加明顯,南部高聳著逶迤不斷的山峰,峰巒疊嶂,高峻挺拔,北部陡直而降,渭河淤地灘形成平原。華縣東鄰就是華陰縣,都是山區,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歷來有土匪盤踞,所以有土匪出在兩華縣之說。列車發出了四級戒備。但我們並沒有遭遇土匪,而是日本的飛機和特務。
正午時分,太陽把火車頂變成了鏊子,我不得不把身體翻來翻去,翻著翻著向天空一撩眼,看到兩架敵機從東南方向飛來,我立即向下面發出信號。漸漸地聽到了聲音,跟圍著燈罩的蚊蟲叫一樣。它們起初飛得很慢很高,我以為是飛去轟炸西安城的。轟炸西安城的飛機都是從東南方向的山西運城而來的。韓春叮囑過,如果不是衝著我們來的就不要招惹,我們的任務不是消滅敵人,而是安全地把東西送到。但是,這兩架飛機在接近火車上空的時候突然向火車俯衝下來,給我的感覺是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我甚至都看見那老鷹的爪子了。飛機到火車上空時扭了一下身子,平直了身子,順著火車飛。一股激烈的旋風將火車偽裝網上的樹葉翻捲起來。火車像嚇壞了一樣,身子劇烈地震動著加快逃竄。一個戴著風鏡的頭從機艙里伸出來向下看了看,接著機槍就掃了下來,被打破的偽裝網被風捲起來,露出了火車頂的鋼板。真是太狂妄了,如果他要往火車頭射來,我會被打成蜂窩。我端起槍,等待著那個腦袋再伸出機艙。這時,火車頂突然冒出了兩挺機槍,一齊向那飛機射出子彈。兩架飛機像被驚著了的鳥,歪斜著翅膀飛走了。
火車仍然加速奔馳,我緊抓住偽裝網,不然就被甩下去了。當時我不明白飛機已經飛走了,為什麼還要這麼高速前進,這樣很危險的,容易翻車。後來我明白了,那兩架飛機只是偵察機,轟炸機會隨後而來。火車是想在轟炸機到來之前鑽進山洞。
還是沒有來得及,三架轟炸機排成三角形如一個巨大的箭頭向火車俯衝下來。高射機槍使它們無法靠得太近,也不能保持一種狀態不變,所以它們又分散開,你來我往,一邊變化著花樣逃避著高射機槍的子彈一邊扔炸彈。雖然是大白天,藍色的光芒,紅色的火焰,把天空映成了紫丁香色。太陽灰濛濛的,黯然失色。炸彈在鐵道兩邊爆炸,土塊、草屑冰雹一樣飛起落下。火車大叫著,更加瘋狂地向前奔馳。我身體緊貼偽裝網,兩手緊抓偽裝網,連牙齒都緊咬著偽裝網,就這樣幾次都差點被甩下去,這樣的速度,甩下去,會立即變成肉餅。一個炸彈落在距我很近的地方,把車頂砸了個坑後滾了下去,落到路基下趴著不動了,是臭彈。火車尾部就沒有這樣幸運了,被炸得起了火,火車拖著燃燒的尾巴鑽進了山洞。
火車在一片漆黑中停下來,喘了一會兒粗氣,安靜了。我坐了起來,洞頂距我的頭很近,一伸手就能摸著。有士兵打亮手電,抓著偽裝網爬上來,看見車頂上坐了一個人,略顯驚訝,露出白牙齒笑笑。他們是檢查偽裝網的,看到耷拉下來的偽裝網,鋪平,用繩子連接起來。我看他們顫顫巍巍,爬過去幫他們幹活。活干到架機槍的天窗跟前,我摸到了一手血,士兵告訴我,剛才一個彈片插進了機槍手的脖子,死了。我把手往偽裝網上抹了抹,把手擦乾。我這也算是參加戰鬥了,一參加戰鬥,對這樣的流血犧牲就有些麻木。
幹完活,回到原地,聽到韓春在下面喊,「莊平,你沒事吧?」
「沒事。」
「火車得一會兒才走,要不下來躺一會兒?那上面太燙。」
「不了,上面還行。」
山洞裡很涼爽,我望著漆黑的洞頂,想念起了韓冬。韓冬說延安住的是窯洞,那窯洞大得很,寬敞得很,窯洞裡有大炕,冬天的時候,人吃飯、學習、開會都在炕上。我來自冀中平原,沒有住過窯洞,有幾分羨慕韓冬住過那樣的窯洞。我本來是一心想跟著韓春走的,但真正跟韓春走了,卻牽掛著韓冬,牽掛著共產主義。
一九三八年夏天終於踏上了國軍抗日征程的我,想起從此與共產黨八路軍無緣的時候仍然淚流滿面。在我心裡,無論什麼時候韓冬給我講的共產主義都比韓春講的三民主義更令我憧憬和嚮往。
「莊平,莊平,在上面嗎?」車下傳來韓春的喊聲。
我趕緊抹了一把眼睛坐起來答道,「在,大……處座。」
韓春摸著黑爬上了車頂,摸到我的手握住,「你不知道,你的槍法多麼讓我吃驚!一槍是引爆器,剩下的一槍一個腦瓜,如果沒有你,火車恐怕早被炸上天了,兄弟!你真是一個奇葩。」
怎麼可能呢?我不敢相信我有這麼大的能耐。
「你用的子彈我認得出來。」黑暗中韓春看不見我的表情,卻準確回答了我的疑問。
韓春把一壺水塞到了我懷裡,「如果不是這上面風大,我真擔心你會中暑,多喝水,不要怕尿多,想尿就掏出傢伙隨便尿。」我說,「水都不夠流汗的,哪有尿?」
韓春摸到我的耳朵拽了拽,「神槍手,回去大哥好好犒勞你!」說完,摸索著下了火車。
哈!我激動地拍了一下火車頂,如果不是怕掉下去,我非打個滾不可。在奔馳的火車上,我三槍各命中要害處,不是神槍手是什麼?以前打烏鴉的時候雖然也有這樣的紀錄,可那打中的是烏鴉,烏鴉算什麼啊?同樣的命中,烏鴉的腦殼能與日本鬼子的腦殼相提並論嗎?在這巨大的激動中,我也隱隱不安,我沒有這麼高的射擊水平,以後韓春要把我當神槍手使,可是會壞事的。
一陣哨音過後,火車開動了。火車鑽出了山洞,陽光如瀑布一樣傾瀉下來,蒙住了我的雙眼,眼前比山洞裡還黑暗。黑暗過後,是那樣的美好,玉米田、村莊、河流如黎明中的油畫一樣由模糊到清晰,由清晰到明亮地層層展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