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2024-10-04 10:28:18
作者: 王哲士
紅軍西渡僅僅過了一年,日本人發動了盧溝橋事變,國難當頭,同仇敵愾,國共兩黨達成協議,將陝甘寧紅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開赴山西前線對日作戰。
日軍叫囂「一個月拿下山西,三個月拿下全中國」。表里山河的三晉大地,一時間到處焦土瓦礫,屍體橫陳,與此同時,抗日烽火愈燃愈烈。但閻錫山潰退了,太原失守了,大片山西土地落入敵人之手。在太原讀書的如意,隨著撤退的人流回了永和關,把一路見聞和對時局的擔憂傳遞給了父母,白永和夫婦陷入空前的無助和迷茫之中。
不久,日本人掃蕩臨縣,磧口碼頭也未能倖免。維繫白家經濟命脈的永和客棧也人去棧空,白家在外的最後一個商鋪毀於日軍之手。忠厚的李茂德聞聽日本人要來,提前處理了貨物,遣散了夥計,並把結餘的資金盡數交給了白永和,這叫白永和感動不已。白永和欲分一半給李茂德,被李茂德婉辭。李茂德說:「受人之託,成人之美,是做掌柜的本分。我雖不能成人之美,也不能辜負您的重託,僅剩的這點家底總算給東家拿回來了。眼下,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望三老爺多多保重,好自為之!」
白永和聽了,滿腔酸楚,十分感謝,說:「大掌柜真君子也!願您一路保重!」
李茂德家在汾州,已經淪陷,妻兒老小生死不明,心急如焚,給東家交代完,就上了路。
李茂德剛上歡喜嶺,迎頭遇上逃難而來的王先生,帶著家眷和少數行裝,神情緊張而沮喪。因為李茂德匆匆趕路,無暇深談,兩人只是站著說說話就分了手。等到進了九十眼窯院,見了白永和,極度驚恐和疲勞的王先生再也支撐不住,一下子就癱倒在炕上。
白永和讓人收拾好窯洞,安頓好王先生一家。晚飯,又打破不在家裡待客的習慣,他和柳含嫣在自家窯里為王先生一家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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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磧口分手,兩人有好幾年沒有見面。誰也沒有料到,世道家事變故如此之大。無須細說,這些變故都寫在兩人飽經滄桑的臉上和惶恐不安的眼神里。
白永和眼裡,王先生已然頭髮花白,鬍鬚花白,清癯的臉上更顯得消瘦蒼白。王先生眼裡,白永和儘管小他幾歲,儘管講究儀容,注意修飾,但仍掩不住額頭密集的皺紋和過早謝了頂的蒼頭。
男人和男人交談著,女人和女人絮叨著。飯吃得平靜,但誰也無法掩飾心中的波瀾。
王先生是投奔白永和來的。
聽說日本人到了臨縣,王先生還沒來得及打點,就四面受敵,兵臨「城」下。他是富戶,是首當其衝的擄掠對象,日本人前門喊話,他後門走人,走得倉皇。回頭張望,宅院燃起熊熊大火,他的財產,他的醫籍,他的字畫,都被大火吞噬,除了身邊的妻女,其餘家人生死未卜。四顧茫然,何處是家?他想到了永和關的白永和,就雇了頭毛驢,取道柳林、石樓,日夜兼程,來到永和關。王先生悲憤而慚愧地說:「沒有家了,只能把您這裡當成我的家,暫避一時,白兄不嫌叨擾吧?」
白永和說:「看先生說到哪裡去了?咱們誰和誰呀,沒有您的慷慨相助,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的家就是您的家,既然來了就安心住下。只要有一碗飯,就有您的半碗。」
「您這樣一說,我心裡就踏實多了。」
「人常說,生死朋友,患難弟兄。相識這麼多年,總是我在叨擾您,您從不向我開口。我欠您的太多了,您這次來,正好給了我補償的機會。」
接連幾天,王先生一家都是在白永和夫婦陪同下用餐,這叫他們很是過意不去。王先生的夫人黎氏提出自己起火,王先生頗有同感,就向白永和提了出來。白永和說那哪行,還是客隨主便,入鄉隨俗吧。王先生是極自重的人,雖然逃難在外,仍不想給別人多添麻煩。經過再三請求,白永和才讓另過起來,但米麵柴炭都由白家供給。
王先生年近花甲,背井離鄉,鬱鬱不樂。白永和見天過來坐坐,要不陪著出去散心,有病人就推薦給先生治。先生對病人和氣,又兼醫術高超,求他看病的人越來越多,連東岸的閻錫山駐軍和西岸的八路軍都找他看病。因忙於治病救人,少了憂愁孤獨,情緒反倒好了一些。他看病一如在家,並不索要酬金,由著病家各隨所喜,生活倒也能過得下去,省了主人的貼補,心裡也就寬慰些。白永和見了,笑說:「還是先生有能耐,不管到哪裡,只要伸出三個指頭,就能衣食無憂。不像我這生意人,沒了生意,就要斷炊。渡口的生意沒有了,外邊的買賣不能做了,就等著坐吃山空吧。」
王先生聽了,不以為然地說:「話不能那麼說。買賣世界,生意乾坤,交易無處不在,商機無處不藏,就看你敢不敢做,會不會做。」
「願聽先生高論。」
「眼下,國共聯合,共同抗日,永和關渡口也向民間開禁,河西窮而河東富,調節有無,溝通商貿,需要有人來穿針引線,我看除了您,無人可以擔當。這是天時。地利就不用說了,白家守著渡口四百年,風土人情、水路商路您什麼不清楚。說到人和,你白掌柜的口碑是公認了的。天時幾時有?地利幾人占?人和幾人得?還不全讓您占盡了。」
白永和拍拍腦袋,說:「是呀,你看我的腦子,怎麼想不到這裡?真是灌了糨糊!」
柳含嫣見男人又在議論與官家經商之事,就不顧禮節打斷他們的談話:「王先生,您是不知,這一跤已經把他跌得夠慘了,如果再跌一跤,他可就永世翻不了身!」
白永和白了柳含嫣一眼:「就你多嘴!」
柳含嫣不依不饒地說:「本來嘛。我家掌柜的就是舌根軟,耳根軟,心腸軟,有人灌碗清米湯,就不知天高地厚。」
「去,去。男人們的事,你少插嘴!」
柳含嫣一賭氣,走了。兩個男人繼續著剛才的話題。不過,有了柳含嫣的排斥,王先生不便再多嘴,只顧抽開了他的旱菸鍋子。白永和眼瞪著窯頂,陷入了沉思。
光陰如穿梭,錢去似流水。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的白永和,從來沒有比現在更覺得光陰可貴,沒有比現在更看重金錢難得。沒有了活兒干,沒有了錢掙,永和關人還怎麼生活?自己還怎麼能守得住祖宗留下的基業?再這樣下去,還不落個「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的下場?
比起白永和來,柳含嫣似乎坦然一些。她想:天下之大,四海為家,哪裡沒有我們的一碗飯吃?就對白永和說:「永和關待不下去,就去北平,北平還不行,就去漢口,你不是說漢口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
白永和說:「此一時,彼一時,不可同日而語。北平被日本人占了,漢口也危在旦夕,好在永和關還算後方,免了生靈塗炭。何況,咱們一年老似一年,還能把這把骨頭撂在外邊?」
柳含嫣說:「哪裡黃土不埋人?」
白永和說:「話可以這麼說,事卻不可這麼做。走了我們,別的人家怎麼辦?」
柳含嫣說:「這不是連自家都顧不過來了嗎?哪還有本事管別人!」
這是實話。白永和與柳含嫣連一招也拿不出來。
一天,王先生從河西看病回來,匆匆來找白永和:「白掌柜,有好消息!」
白永和一骨碌翻起身,問:「甚好消息?」
「你知道我給誰看病來?」
白永和搖了搖頭,一臉納悶。
「八路軍留守兵團後勤部的楊參謀,剛從延安過來就生了病,請我過去診治。閒聊時,他說他認識您。」
「啊,是他,認識,認識。」他著急地問,「得了甚病?」
「脾胃不和,我給開了藥,不當緊。」
「他說甚來?」
「延水關不是有八路軍的貿易貨棧?他是專門察看貨棧生意來了。延安那邊生活和工業用品奇缺,而這些用品主要來自山西,後勤部命令他無論如何要打開這條通道。但他不便出面,得知我住在你家,和你關係至深,便借看病說事,讓我當一回信使,一來是代表肖部長問你好。」
白永和眉頭一皺:「哪個肖部長?」
王先生說:「啊,他說您認識,就是以前的肖隊長。」
白永和感慨地說:「官做大了!」
王先生又接著說:「二來是對那年給您帶來的麻煩表示道歉,三來是想利用您的聲望儘早開通兩岸商貿。他還說,開通了,不只是國共雙方有好處,也為您謀下一條生財之道,不知您願不願意?」
「我當然願意,可是,這邊的軍隊卡得緊,逢船必搜,見貨就查,凡是違禁物品都要沒收,說是上司的命令。再說,河渡雖然開了,也僅限老百姓走親訪友,軍政人員沒有二戰區的公文,一律不准放行。前些時,這邊的哨兵打死了那邊的一頭騾子,又傷了一個人。那邊的人還擊,兩槍就撂倒兩個兵,把這邊的人嚇壞了,拿了些瓜菜過去講和。那邊的人也過來回訪,看來關係是緩和了,可是生意還是沒法做。」
「您看這樣行不行?下一次看病,您和我一同去,借這個機會和楊參謀合計合計。」
「也行。自上次和紅軍打了一回交道,坐了一回牢,含嫣再不讓我和公家打交道,怕招惹是非。還說什麼物盛必衰,月滿則虧,我們有一碗飯吃就行了,何必樹大招風呢!真是婦人之見。人要吃飯,就得幹活兒,要做生意,就得擔風險,總得舍上一頭,是不是?」
「那是。您太太擔憂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折中一下你們夫婦的見解,那就是人既不可暴富,又不可無為,是不是?」少頃,王先生又想起了什麼,問,「哎,我問你,前一位夫人現在哪裡?」
「嗨,還提那事做甚?後來嫁了人,生了一個兒子,就是你說的楊參謀。她男人出去就再沒有回來,兒子成了八路軍的軍官,她索性把一座院子都捐了出來,去了三姐家。」說到這裡,白永和順便問道,「您太太也不是上次我見過的那位,生得這麼標緻,這麼隨和,也是人中俊秀。」
「一言難盡。你見過的那位早歸了仙山。」
人生無常,家事難料,無論是白永和還是王先生,誰也不想再揭過去的傷疤。生活每天都是新的,不論是誰,不管受過多少磨難,只要不拒絕這個世界,就要擦掉眼淚,振作精神,用好心情送走每一個落日,迎接每一個朝霞。
機遇終於來了。
一日,白永和正在午睡,忽聽有人叫門:「永和君在家嗎?」
近來無事可做,白家門庭冷落,這是誰在叫喊?柳含嫣推了一把白永和:「有人找!」
白永和下炕開門,門開處,閃進來一個鐵塔樣的大漢。白永和眯縫著眼問:「您是……」
「哈哈,貴人多忘事,我是許壯行呀!」
「啊呀,這麼多年不見,您在哪裡發財?」
「別提了,自那年錢開讓我請您出山,您堅辭不就,我就頂了您的缺。誰知好夢不長,袁世凱只坐了八十三天皇帝就下了台,樹倒猢猻散,錢大人錢開被『開』了,我沒了靠山,只好回了家。後來教過書,當過兵,在陝西秋林受過閻長官的烘爐訓,又派我到貴縣任了公營合作社主任。我一想,這下可好了,永和關是永和縣的第一大口岸,有老兄您這位地頭蛇幫襯,我這個主任就好幹了。」
柳含嫣沏好了茶請用。許壯行瞟了一眼,心裡一動:半老徐娘也風光。就問:「白兄,嫂子不是此地人吧?」
「漢口人。」
「什麼,漢口?怪不得呢,是大地面來的大家閨秀!」
柳含嫣靦腆著說:「連小家碧玉也夠不上,還大家閨秀呢。只不過是一個老眉老眼的窯里的。」
三人說笑了一頓,柳含嫣藉故走了,許壯行仍陶醉在山中鳳凰留下的香風餘韻之中。
二人言歸正傳。白永和想,許壯行來得正是時候。
「許兄,您要我幫甚忙哩?」
「您是此地人,兩岸的情形熟悉,能不能出面與八路軍疏通一下,開通邊貿,互調餘缺,一來一往,生意不是就做開了,做開了,您我不是都有錢賺了!」
「八路軍我不認識,不過可以通過延水關熟人溝通。只是這邊閻錫山的警備連可不好說,那要看您的能耐。」
「我與魏連長只是一面之交,雖是一家人,可是一大家人里,又分黨政軍警憲好多系統,一個系統一垛牆,不一定能說得通。我要不行的話,還得看您。」
「您老兄都不行,我怎能說通,我一向遠離官家,更不要說軍隊。」
「那好吧,我試試看。八路軍那頭就看您的了。」
「八路軍又不是我的親爹,我說甚,人家就聽甚?您以為我是誰呀?我是老百姓,我只能為您打探打探消息,我可不敢給您作保。」白永和說這話是欲擒故縱,因為八路軍那邊已經有了口風,難就難在閻錫山這邊。
改日,白永和隨王先生見了楊參謀,雙方進行了溝通。
許壯行這邊並不順利,那個魏連長是五台人,和閻司令是同鄉。他身背盒子槍,滿口五台話,說話時連正眼也不看許壯行。
「上峰有令,凡是違禁物品,一律不許過河,違者依法從事。」
「我也是閻司令委派來這裡公幹的,說起來都是一家。您只要通融一下不就解決了?」
「那可不行!敲鑼賣糖,各管一行。不是我和您過不去,您許主任能弄到閻長官的手諭,我魏某決不為難。」
許壯行愁眉不展地給白永和說:「這小王八羔子,憑著他會說五台話,根本不把你放眼裡去。」
「還是那句老話,『學會五台話,就把洋刀掛』。誰叫您沒投胎到五台呢?」白永和說罷,先自笑了起來。
許壯行冷笑了兩聲,說:「明里不行,咱搞暗的。來他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此話怎講?」
「白天和他談,和他磨,夜裡偷運過河。」
白永和一聽,臉就變了色:「不行,不行。要搞你去搞,我可沒那個膽量。」
又是無果而終。
一天黑夜,楊參謀突然帶著兩個警衛員,一身便裝出現在白永和面前。
白永和吃了一驚:「您怎麼敢過河來呢!」
楊參謀現出無所謂的神色,說:「我怎麼不敢過河來?到了永和關,先找白老三嘛!」說罷,就爽朗地笑了起來,夜半來客的惶恐隨著燈花的閃動釋然了。「我所以不明目張胆地活動,主要是為了各方便利,儘量把口岸貿易民間化。白掌柜,不知您考慮得怎麼樣了?」
白永和底氣不足地說:「我看能行……」
「合作社那邊呢?」
「合作社許主任比我還熱心,就是那個魏連長不放話,弄不成。」
「要是方便的話,你把那個許主任叫來見見面?」
「也行。這事還得我親自去。」
白永和走後,楊參謀便和柳含嫣拉開了家常。
「太太近來還好吧?」
柳含嫣平靜地說:「家長里短,雞零狗碎,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唉,這年月過得人心惶惶!」
「是呀,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我們八路軍過河來山西,就是為的打鬼子,保家鄉!」
他們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出逃路上,一次是老太太去世後,楊參謀著便裝陪他母親楊愛丹前來祭奠。那一天,柳含嫣和白永和才恍然大悟,這個年輕有為的後生竟是愛丹之子。他倆不得不對愛丹和她的兒子刮目相看。柳含嫣在刮目相看的同時還多留意了一眼:這孩子臉面白淨,眼睛明亮,鼻樑端直,身材舒展,和永和站一起,倒有那麼一點父子相近的意思。是不是白永和的種?不可能,愛丹就是因為不能生育,才被休掉的。哎,是不是分手後,兩人暗中來往有了的?更不可能。白永和不是那種人,愛丹也不至於那樣下作。唉,小心眼,胡想啥哩!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誰是誰呀!
現在,楊參謀又坐在面前,昏黃的油燈下,她看見這孩子眼睛還是那麼明亮,人還是那麼謙和。當然,看見楊參謀,自然會想起白永和為紅軍受過的事,免不了心有埋怨。但是她做事有個底線,不到萬一,不會出面干涉男人的事,女人就操女人的心。她問:「楊參謀有媳婦了沒有?」
楊參謀不自然地說:「還沒有呢。」
「快三十歲了吧?」
「二十八歲。」
「村里像你這個歲數的,娃娃都有幾個了。」
「常年南來北往,居無定所,去哪裡找?再說,我們是無產者,誰家閨女願意嫁一個養活不了婆姨的男人?」
「那共產黨總不會讓你打一輩子光棍吧!」
「當然不會。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宗旨,天下老百姓過上好光景了,我們也會有妻有家有兒女的。」
跟白永和打交道並非楊參謀所願。他從小就聽說母親是被白永和休棄的,在白家受盡凌辱。可憐的母親不得不後嫁給一個當官的,可這個當官的卻一去不回,只留得他們母子相依為命。母親一生苦楚,鬱鬱不樂,還不是這個不掏良心的白永和害的?他自小就立志要為母親報仇雪恨。可是,肖隊長得知他有這個背景,認為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要他以大局為重,拋棄個人恩怨,發揮人地兩熟的優勢,利用白永和在當地的聲望溝通兩岸商貿,緩解邊區物資供給的緊張局面。有了前次合作,楊參謀覺得白永和正直誠信,可以合作共事,原先根植在心裡的恩怨退避三舍,讓位給合作共贏的大局。
如意聽見半夜來客,就穿了衣裳過來打看動靜。見窯里坐著個陌生人,倒不知如何問候。
柳含嫣忙介紹道:「如意,這是八路軍的楊參謀。楊參謀,這是我兒子如意,在山西大學上學,日本人占了太原,書也念不成了,在村里又沒事做,成天走出擺進,成了閒人。」
楊參謀問了如意在校情況和對人生時局的看法,覺得如意思想單純,空有愛國心而沒有報國志。他對如意說,自己也上過大學,留在北平也可能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但那不是自己的追求,想干一番報國救民的大事業。故而大學畢業後,懷著一腔熱情奔赴延安,進了抗大。雖說延安條件簡陋,生活艱苦,但上下一心,奮發圖強,有志青年為了救國走到一起,在那裡找到了心靈的慰藉。
如意問:「抗大是幹什麼的?」
「抗大是中國人民抗日軍事政治大學的簡稱,你只需聽聽校名,就知道它的宗旨。」
如意有些興奮:「你看我行不行?」
「愛國有志青年都可以進抗大學習。」說著說著,就情不自禁地哼了起來:「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人類解放,救國的責任,全靠我們自己來擔承……」
如意聽了,輕輕拍了拍手說:「經你這麼一說一唱,我倒真的想去抗大了。」
柳含嫣不無擔憂地說:「才說風,就是雨。你的學業還沒有完成呢!等情況好一些,還是去太原吧。」
「日本人賴在太原不走,形勢還能好了?小日本不走,國家永無寧日!」如意氣憤地說。
這時,白永和領著許壯行進了門,給雙方做了介紹。在介紹楊參謀時,特意說明是延水關貿易貨棧楊經理。
楊參謀說:「聽白掌柜說,許主任是舉人出身,在京城做過事,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彈丸之地能容得下如此才俊嗎?」
「哪裡,哪裡,你一個大學生都屈才做了生意,更何況我這個前清遺老?說實話,我兩鬢斑白,不是出門謀生的年紀了。只不過人家抬舉咱,在這裡混個一年兩載,就告老還鄉。」
「在商言商,直說吧,你們想做什麼買賣?」
「我知道你們那邊缺棉缺布缺日用雜貨,我就專門做這個生意。我們這邊需要鹽、鹼、皮、毛。」
「如何結算?」
「隨行就市,可以以貨易貨,也可以法幣結算。」
「我們那邊沒有任何問題,可以說來者不拒。聽說你們這邊還有些小小摩擦?」
「那個鬼連長,官不大,僚不小。開口上峰,閉口上峰,其實是用上峰來拿人,看來,不給他嘴上抿點蜜糖是不會點頭的。」
楊參謀說:「許主任雖說是公家人,其實還不是一介儒商?既想賺錢,就要出手,出手慢了,錢可要落在別人的腰包里了!」
許壯行說:「是哩,是哩,商機如軍機,不可怠慢。我當盡力而為。」
楊參謀握了握許壯行的手說:「告辭了,楊某靜候佳音。」
說來也巧,魏連長病了,病得還不輕,派人請王先生過去。
王先生詢問病情,魏連長有氣無力地說:「前些日子回了一趟五台老家,返程時走到隰縣就病倒了。大夫說我得了傷寒,我就不信!我不過是傷風感冒,怎麼能得了傷寒?灰小子可把我嚇壞了。吃了幾服藥,給我發汗,越發越軟,弟兄們就把我抬回來了。抬回來,病一天比一天重,聽說先生指下有靈,藥到病除。您老看……」說著說著,就沒了力氣。
王先生診視,六脈細若遊絲,渾身冰涼,想來是前醫治失所宜,發汗過多,故漏汗不止。如不急止,汗多亡陽,就沒救了。便開了「四味回陽飲」讓服了,才告辭而去。誰知,過了兩三個時辰,幾個當兵的凶神惡煞地搗開王先生的門,嚇得滿院人都出來察看。
王先生問:「你們連長好些了嗎?」
一個說:「好個屁,人都死了,叫你一劑藥給吃死了!」
王先生臉色蒼白,腿軟得站立不住,說:「怎麼會呢?」
「走,看看你幹的好事!」
不容分說,幾個當兵的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把王先生帶走了。王夫人見狀,嚇得就哭。白永和說「不要著慌,我去看看」,就小跑著跟到了連部。
魏連長仰面朝天睡在七星板上,成了行將就木之人。
王先生故作鎮定地問:「怎麼回事?」
連副說:「服了藥,人就睡著了。過了四五個小時看時,已經斷了氣。王先生,讓你救人,你卻把連長治死,人命關天,讓我怎麼向上峰交代?」說著,就以手去按他的槍套,做出威脅的動作。在場的兵士,見連副要動手,嘩啦啦拉開槍栓,王先生表面鎮定,但身上已是冷汗淋淋。
白永和見狀,忙給連副說好話:「是連長的病沒救了,還是藥下錯了,弄清楚再說也不遲。」
王先生一生救死扶傷,一生膽戰心驚,這次遇上當兵的,真箇是有理說不清。但作為醫生,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盡十分努力。為熱腸所迫,他在死人鼻孔試試,確實氣息全無。摸了摸頭,微溫。按脈,尺中似有似無,時斷時續。心中暗暗慶幸,臉上神色遂轉安然,對眾人說:「先不要慌。看症候,雖無活命的道理,試脈息,猶有一線生機。」
那些當兵的見連長有救,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王先生不慌不忙,從行醫包中取出一支銀針,左手大拇指掐住患者人中,右手持針,銀光閃過,早扎了進去。只見他雙目炯炯,神定氣勻,捻針動作,柔若無骨,提留有度,似輕若重。眨眼間,銀針拔出,鮮血淋漓。少頃,魏連長大咳一聲,唾出一塊稠痰,欲抬眼,眼似兩扇沉重的門板,怎麼也抬不起來。他努了努勁,好不容易才睜開。兩隻從陰間回來的眼睛,空曠無神,左顧右盼,發現許多人圍著他看,圍著他叫,說他活過來了,說他醒過來了。他這才發現睡在一塊木板上,問:「為甚把我放在這裡?」
連副說:「昨晚用藥後你就過去了,我們以為你納了命,就先放在七星板上,等著,等著入棺……」
魏連長一聽就罵:「老子還沒死,你就急著埋人,盼我死了你好扶正?」
連副被罵得狗血噴頭,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退了出去。
王先生讓用了些稀飯。飯後,只見魏連長兩眼赤腫,南瓜臉紅得發了紫。喊叫著要吃西瓜。勤務員說河都快結冰了,哪來的西瓜?王先生叫弄來蜂蜜喝了兩大碗。少停,又要下地走動,下了地,罵張罵李,癲狂昏妄,全然瘋了一般。連副說:「王先生,人是救活了,可是又治瘋了。你說怎麼辦?」
王先生心裡有數,只要人活過來,別的都好說,就說:「弟兄們不要驚慌,只因昨晚病勢危急,用藥過猛,藥性暴發,傷了陽明經。陽明經多氣多血,熱盛發狂,病狀自在情理之中。」
當兵的哪裡懂得陽明不陽明的,見大夫穩如泰山,也就放下心來。倒是一直在旁觀陣的白永和,由驚到喜,由喜到憂,由憂到恍然大悟。先生用藥,有如用兵,兵臨城下,則急攻驅之;兵退,則修城補牆,徐徐調理。先生認病准,用藥更妙。再看先生處方,下的是安胃飲合黃連解毒湯,以調理平火為主。果然,服藥少許,魏連長安然睡去。次日,魏連長一早起來出操訓話,和平常一樣。
魏連長提了禮品,對王先生千恩萬謝,說:「您老有事儘管吩咐,在永和關,我說了算!」
王先生說:「在您的地盤上謀生,還能免得了勞動大駕。」
白永和在一旁見了,急得給王先生使眼色,打手勢。王先生看懂了,但面有難意。魏連長告辭,出了院門,眼看就要過了清泉廟,白永和附在王先生耳旁悄悄說了些什麼。王先生才艱難地開了口:「魏連長,慢走!」
魏連長回頭:「啊,有事?」
「不瞞您說,有事相求。」
「好說,好說。您老開了口,哪有不幫的道理!」
「我的朋友白掌柜是商人,他家守著這個渡口,祖祖輩輩做渡口生意。如今,兩岸商貿不通,沒有生意可做,斷了他們的生路。隔三岔五就有一戶人家搬走,長此以往,永和關的白家人恐怕都要走光。您是駐軍長官,鄉親有難,想您也感同身受,所以,請您高抬貴手,讓他們民間生意民間做。這樣不僅對鄉親有好處,對政府來說,有稅收了,有錢花了,也好養活你們軍隊。您看怎樣?」
魏連長為難地撓了撓頭,說:「非是卑職不明事理,實在是上峰有令,不得不遵命辦事。老百姓有難處,我也有難處……王先生,容我想一想,好嗎?」
事後,魏連長看在王先生面上,只給開了個小口子:每日貨船不得超過兩隻,不得販運軍火等違禁物品。口子雖小,總算開通了。白永和見侄兒如厚為人厚道勤謹,就放手讓如厚出頭露面干去了,自己在後面把關。如厚心細眼稠,不僅掙合作社的運費,也做開了自己的生意。他見來往的馱騾日漸增多,把關里息了業的飯館、客棧、貨棧、蹄蹄鋪等一個一個開了業,緊緊巴巴幹了一個來月,黃河就封了凍。
如厚問三叔:「這個冬天怎麼辦?」
白永和說:「囤積貨物,打造船隻,把閒冬變成忙冬,單等來年放手一搏。」
話好說,錢哪裡來?把如厚難住了。不只如厚手裡沒幾個子兒,就是白永和手頭也不寬裕。如果說,過去的白家是頭大肥牛,那麼現在成了一頭臥在犁溝里的老瘦牛,要回到以前膘肥體壯的光景談何容易!
白永和想到了楊參謀。如厚想到了二叔。
白永和叫來白疙瘩、白葫蘆和白狗蛋,說他想過河去辦事,能不能冰河行船?
白疙瘩是老艄中的佼佼者,他說:「冰河扳船也不是沒有過,只是我年老體衰,吾身難顧吾身,再也不敢冒那樣的險。再說,船在岸上晾著,要拖下水也不容易。要扳船,就問這兩位後生吧。」
白永和說:「叫你來不是要你扳船,是讓你拿主意。」
白疙瘩說:「您是一家之主,這個主意還是你來拿吧。」
白永和說:「葫蘆和狗蛋敢不敢扳?」
葫蘆拍拍身子說:「有甚不敢的?只有人騎水,還能水騎人?」
狗蛋也說:「只要水路認準了,不會有事。」
白永和說干就干,船被推下了河。柳含嫣聽說,跑到河邊阻攔。柳含嫣越是好說,白永和越是不聽。柳含嫣火了,索性讓人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看男人怎麼辦。白永和說:「河風這麼大,你就這樣坐著,不凍爛你的手,也要凍掉你的腳!」
柳含嫣賭氣說:「你要是真心疼我,就給我回去。」
白永和心裡明白,婆姨是真心疼他,可是,既下了過河的決心,就不能反悔。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過,弄不到錢,白家還怎麼過?
白永和顧不得和柳含嫣打嘴官司,喊叫著下了河,對柳含嫣說:「回窯里去吧,我一會兒就回來,保管沒事!」
柳含嫣愛理不理地說:「我就坐在這裡等你們,你們什麼時候不過來,我什麼時候不回家。」
就這樣,白永和在柳含嫣的注視下吃力地過了河。白永和一過河,就小跑著找到楊參謀,說了他的想法。楊參謀和肖部長通了電話,白永和順利地借到一筆錢,說好明年開河後以貨抵錢。楊參謀讓吃飯,白永和哪裡敢吃飯,只是向楊參謀要了乾糧,又一路小跑到了岸邊,和幾個船工吃了乾糧,緊走慢走,日頭就偏到河西。船到東岸,見柳含嫣還紋絲不動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白永和心疼得不行,一把拉了柳含嫣,手冰涼冰涼,趕忙把柳含嫣的手放到自己袖筒里,邊走邊說:「你呀,你呀,何必跟上受這份罪呢!」
柳含嫣嗔怪地說:「你又何必吃這份苦,擔這份險呢!」
兩人會心地相視一笑,笑聲里蕩漾著相守相愛的快意。斜陽在笑聲里墜了下去,晚歸的鳥兒抖落了一身風塵,柳含嫣牽著男人的手朝九十眼窯院走去。
如厚是厚著臉皮去見二叔的。
如厚心裡明白,三叔這樣做,既是給他一個機會,又是在考量他,無形中有了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神聖感。他要珍惜,也要擔當,不能走父親的老路。所以,打一開始就效仿三叔的勤思慎行和豁達大度,先學做人,後學做事。他知道,求二叔並非三叔的本意,是他臨急抱「佛腳」的無奈之舉。雖說二叔這些年來和白家疏遠了,但他還是要去求靠,因為他無路可走,這一條道明擺著。至於說能不能白跑,那就要看自己的運氣了。
見了二叔,如厚說明來意。白永忍見永和關自家侄兒第一次上門求他,心裡有了幾分優越感。心想:你們也有求我的時候,這正是「富在深山有遠親」。轉念一想:雖然是如厚來了,這背後興許是三娃的指使,心高意大的三娃,你也有求我的一天?想到這裡,好像頭也不在脖子上長著,竟有些飄飄然。但一轉念,想起三娃多年來或明或暗的資助和袒護,想起多事之秋的永和關白家,就再也坐不住了。白家有事,他豈能坐視不管?不能,不能。心裡一熱,話從嘴出:「得多少?」
如厚說:「多少盡在二叔。」
白永忍說:「先拿五千,怎麼樣?」
如厚實在,覺得二叔能不讓他白跑一趟,就算給了面子,何況是五千元!就說:「行。開年貨出手,就給二叔還上。」
祁嬌嬌見如厚來借錢,心裡就有些不自在。又聽得男人出口就是五千,把她嚇了一跳:這個口子開得未免太大,萬一還不了怎麼辦?是不是改口三千或兩千,即便做不成,損失也小些。可是,自家男人一輩子也沒人求過,好不容易有人抬舉,豈能言而無信?再說,又是至親至近的人上門借錢,也不好駁男人的回頭和侄兒的面子,不如大大方方送侄兒個人情,在男人面前落個好,做一件兩全其美的善事,就附和道:「都自家人嘛,還說甚還不還的,需要時只管吭氣。再說啦,二叔、二嬸雖說離開永和關,總還是九十眼窯院裡出來的人,一個白字掰不成兩半,見了侄兒就覺著格外親。娃,你記著,用得著你二叔只管開口,你二叔最是好人!」
「這個不識相的婆姨,她開的口子比我還大!」白永忍臉面掛著笑,心裡卻嗔怪婆姨。
打記事起,二叔在如厚的腦海里就沒有位置,小氣,刻薄,使小力氣說大話。沒想到今天如此通情達理,真是有些意外。如厚嘴笨話少,容易滿足,縱有千言萬語,都卡在嗓子眼。臨走時,只留下一句話:「二叔,二嬸,我會把錢還上的。」
有了錢,就有了生意。這個冬天,如厚在白永和的指點下,聯繫了昔日三叔生意上的朋友,如南路汾城白家,如受白永和義埋亡父之恩的何家,還有中路汾州的李茂德等。南路的棉花、棉布運來了,中路的日用百貨運來了,近鄰隰縣的生鐵和硫黃運來了,一個冬天就囤積了二十來萬斤貨。
開河後,白如厚帶著新打造的兩艘船成天往對岸送貨,並帶回了陝北出產的鹽鹼和皮毛,成了集收購、過載、銷售、運輸為一體的商家。只半年工夫,就還清了貿易貨棧和白永忍的錢。由於許壯行和白永和隔三岔五給魏連長一些好處,這個開口上峰閉口上峰的魏連長,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因此,河運的口子越來越大,因為有白永和這塊招牌,四方客商衝破重重阻攔前來交易,貿易成交額日日見漲。日本蹂躪山西,加上外資銀行擠壓,晉商嚴重受挫,永和關白家卻是一枝獨秀,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只二年工夫,白家已經家資十萬,成為遠近聞名的大戶。商人賺錢的本能不僅做大了自己,客觀上也給處於經濟封鎖的陝北八路軍以實惠。比如,用於造地雷、手榴彈的生鐵、硫黃,不少就來自這個渡口。這個秘密,你知,我知,他知,就是誰也不去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