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2024-10-04 10:28:14
作者: 王哲士
在家時,白永和很難有睡懶覺的機會。現在可好,無事人睡得息心覺。一覺醒來,依然黑咕隆咚,不知是白天黑夜。他回憶了一下,好像吃了大哥送來的薄饃饃、棗碨碨,還喝了一碗香噴噴的小米湯,其他的就再也想不起來了。長夜漫漫,黑牢幽幽,不覺又犯了困,眼眯瞪起來。
似睡非睡中,一束罕見的陽光從牢門射了進來,射在他臉上,射在他身上,射到他心裡。那是久違了的光明,那是久違了的溫馨,他仿佛回到永和關,又仿佛躺在黃河邊,那種重歸自然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他迷瞪著雙眼,順著這束光看去,原來,陽光來自半開的牢門,門縫裡閃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是含嫣,不是。是愛丹,也不是。那是誰呢?對方不語,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好像等待他的清醒和呼喚。他有些困惑地問:「您是——」
「您貴人多忘事,不記得我了?」女人仍舊沒有自報家門,目光順著光線照到的地方,極力搜尋著什麼。
白永和依舊眯縫著眼,逆著光打量這個女人。黃白相間的斜襟花夏衫,脖頸搭著一方白紗巾,與湖藍色百褶裙搭配,顯得素雅不俗。眼圓臉方,鼻端嘴俏,濃郁的脂粉味不停地往他鼻孔里鑽。聞慣了黑牢里污濁霉爛氣味的鼻子,還是很敏感地吸收了這香味,並沁入他的肺腑,一如柳含嫣的脂粉味。他真想喊一聲「含嫣」,但沒有喊出聲來。他知道,這不是他的柳含嫣,這是一個陌生女人。
也許是天熱的緣故,女人一頭濃密的黑髮被白色的手帕束了,把成熟的氣息更多地擴散出來。只見她用手帕來回扇著,是驅熱氣,也是驅穢氣。她約莫四十來歲,身姿勻稱,容顏富態。
這個女人在哪裡見過?好像在二十多年前,在奶奶窯里,他一進門,一個秀麗的女子端端地站了起來,衝著他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難道真的是她?二十多年不見了,她去了哪裡,她來這裡做甚?白永和一臉茫然地問:「恕我冒昧,您是靈——」只說了前一個字,後一個字不敢往下說。萬一不是呢?
女人露出兩排皓齒:「三老爺終於想起來了。我就是靈靈呀!」
「啊?」果然是她,但清楚之後是更大的糊塗,「是哪股風把你吹來的?」
「我會掐算,算見你近日有牢獄之災。」
說罷掩嘴笑了笑。
白永和也跟著訕笑:甚時候了還開玩笑!笑過之後是更大的迷惑。這個劉靈靈,為甚和我瓜葛不斷,當年半路屬對誤我趕考的是她,後來上門相親遭拒的也是她,如今濃妝淡抹前來探監的還是她,難道是借看我一雪前恥?不能說,更不能問,只能藏在心底,且看她怎麼行事。見劉靈靈雙眼還在盯著他,這才慌忙說道:「多謝你的好意——小大姐別來無恙?」
靈靈客氣地回道:「謝什麼謝。托三老爺福,日子雖然平淡,倒也衣食無憂。我都這把年紀了,還叫小大姐,快不要叫了,就叫靈靈好了。」
「光陰過得真快,才記得你是小大姐,眨眼間成了半老——不過,看上去,像二十幾、三十來歲的人。」
「哪裡,哪裡,我都成了半老徐娘,不值一文了,還三十來歲!」劉靈靈反諷道。
白永和自知失言,暗暗怪自己粗魯:女人最怕別人說老,我怎麼竟敢觸動人家敏感的神經,便把話題岔開。
「這麼多年沒有消息,你去了哪裡?」
「自那年見您後,我就嫁了人,我家那口子是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出來的,在六十九師師部混得個中校參謀處長。我隨軍遷徙,居無定所。聽說您被羈押在這裡,故來看望。」
「原來是這樣,不知處長夫人駕到,怠慢了!」
「人陷大獄,身不由己,還說什麼怠慢不怠慢,哪來那麼多禮數!快說說緣由。」
白永和這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靈靈想了想說:「對我可以這樣說,對別人千萬不可照實說。按說,我丈夫與紅軍是楚河漢界,我不能吃裡爬外幫你這個忙。可是,我知道你是誤入歧途,好人做了錯事,才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您的好意永和心領了,說我誤入歧途,說我好人做了錯事,我不敢領教。我是生意人,不能說有奶便是娘,也可說賺錢是本分。就是你丈夫要過河,我也一樣效勞。」
「這麼說,您什麼錢也能掙?」
「當然,昧良心的事不能做。紅軍和我一無仇,二無怨,正常的生意正常做,我又不懂政治,誤入哪家的歧途?」
「三老爺還是那樣倔,老愛摳死理。」
「生性容易改性難,一輩子只知一個字,那就是做『人』!」
「好,好,不說了。火燒眉毛顧眼前,想不想出去?」
「怎麼不想?從進來的那一刻就想。」
「那為什麼人家讓你用錢贖人,你卻拒不應承呢?」
「我想,他們是看上我的錢了,並不是看上我的人。我人雖沒有情報價值,但有金錢價值。所以,不出錢就不讓你出獄,這叫作軟刀子殺人,肉不疼,心疼。我的錢來得乾乾淨淨,辛辛苦苦,不同於吃慣了二毛的人,所以不該出的錢,一個子兒都不想出。」
「你也真是的,命要緊,還是錢要緊!」
「都要緊。一隻眼看命,一隻眼看錢。」
「休怪我說你是看財奴!」
白永和咧開皴裂的嘴唇,嘿嘿笑了。
「如果少掏幾個子兒,您出去不出去?」
「少多少?」
「三千,怎麼樣?」
「不干。這幾年生意不好做,出項多,進項少,三千差不多是我一年的進項。」
「我就不信,堂堂的白家能這樣寒酸?」
「此一時,彼一時嘛。你不知道蛇大窟窿粗,家大吃手多?」
「啊,也是。依您的意思,一個子兒也不掏?」
「這樣最好。」
「你多少出幾個子兒,我和我那口子也好說話,他們也好下台。怎麼樣?」
「你說出多少?」
「兩千。」
「一千。」
「好,一千就一千。」
「不,你等等。九百九。」
「你這人,掐指頭,捏屁股,也太摳了。」
「不是我摳,是錢不好掙。對我們生意人來說,一釐一毫都可以說是命根子。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說有位山西商人要過黃河。問船夫:『過岸多少錢?』船夫說:『五文錢。』山西商人問:『三文行不行?』船夫說:『不行。』『那四文總可以了吧?』船夫暗想,人說山西商人既精明又摳門兒,看來一點兒也不假,今天若不給他點便宜,這活計就攬不成了。就說:『服了你啦,就掏四文吧!』山西商人欣然接受了這個價格。船行到對岸,船夫禁不住好奇地問道:『為什麼別人過河都出五文錢,而你非要出四文呢?』山西商人答道:『萬一生意賠了,就指望這一文錢起家啦!』和四文相比,這一文錢只不過是不打眼的小數,但財富不正是一釐一毫聚積起來的,是吧?」
「三老爺,我真服了您!好,那就等您拿錢贖人!」
「夫人,我人在牢獄,音信不通,您看這……」
「再不要夫人長夫人短的,多見外!還是叫我靈靈吧。」
靈靈扭轉輕盈的身子,又扭了過來,說:「您想不想知道,是誰告訴我您的消息,又是誰請我來搭救您的?」
「怎麼不想知道。打一見你,這心裡就打鼓,你是怎麼知道的,又是誰讓你來的?」
「我說了,也許您不相信,可是我還是要告訴您。要我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您的二哥和二嫂!」
「啊!」白永和沉默了,他心裡還一直埋怨二哥見死不救來著,原來,二哥在暗中使大力氣呢。
等他清醒過來時,靈靈輕盈的身子像股旋風,只留下衣裙的一角在門縫劃了一道清亮的閃,消失了。
兩天後的晌午,一陣「嘩嘩啦啦」的門鎖聲響過,一束陽光跟著射進昏暗的牢房,射到白永和身上。
「白永和,出來!」一個公雞般的噪聲傳進他的耳膜。
白永和吃了一驚,順著聲音回問:「出來做甚?」
「難道你還沒有坐夠?還不快點走!」看守冷笑了一聲,沒好氣地說。
白永和遲疑地走出牢房。
日頭火辣辣的,照在身上一片滾燙,習慣了黑暗的眼睛一時還睜不開,和那次從黑牢出來一樣。好一會兒,才打開那兩扇「窗戶」。許是夜裡下了一場雨,地面濕漉漉的,天氣有點悶熱。頭上是一碧如洗的藍天,在天穹的邊緣,有幾團雪白的雲朵正朝他飄來。他看見人家小院裡的棗樹濃密的葉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他吸了一口久違了的新鮮空氣。他看見街道上來來往往的男女。人間的清新鮮活,自由自在,一齊撲入他的眼帘,融化在他的心間。環視獄門左右,除了有一個乞丐在陰涼處捉虱子,不見有第二個人。他的好心情頓時黯淡下去。眼前的一切好像告訴他,人是出來了,卻沒有人接他回家。這是怎麼回事?不管怎樣,離開虎口,儘快走人才是正事。他沒顧得多想,匆忙離開監獄。
正在靈靈搭救白永和時,柳含嫣也在做最後的努力。不管男人願不願意,這筆錢她是花定了。她四處籌措錢,磧口李掌柜,中陽白誠仁,大哥白永平,船工們,族人們,眾人拾柴火焰高,五千元法幣總算湊夠了。
就要上路,傳來大哥突然故去的噩耗。柳含嫣問財旺,財旺說:「極有可能是抽大煙抽死的。死時,他跟前還有抽剩的一大疙瘩煙土。」
柳含嫣說:「怎麼可能呢?昨晚還給了我五百元法幣,讓湊個數救三老爺。還說從今向後要戒菸,要走正道,再不能拉三老爺的後腿了。怎麼能這樣呢?誰也沒逼他,誰也沒說啥,他怎麼能就這樣走了呢?」
柳含嫣沒有去成隰縣,卻忙著為大哥白永平發起喪來。
聞訊趕回的白賈氏,一跌進窯門就昏厥過去。柳含嫣只得擱下手裡的事,慌忙打發人請醫生。
扎了針,用了藥,白賈氏總算甦醒過來。開口就問柳含嫣:「你大哥是怎麼歿的?」
「我也不知情,昨天才到家,一夜光景說歿就歿了。」
二哥白永忍責問柳含嫣:「你在家裡,操的甚心?」
柳含嫣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人在事中,百口難辯,急得滾油澆心。
財旺是管家,大老爺突然故去,他也難逃干係,便站出來為三太太開脫道:「這事不能怨三太太,這些天,她為三老爺的事到處湊錢,剛打點要走,大老爺出了事,天打地對,事情都湊到一起,全怨我檢點不到。」
白永忍狠狠地瞪了財旺一眼,沒有說什麼。
白賈氏本來是奔三娃的事回來的。回來的路上,聽說了大娃的死訊,心口突然疼了起來,頭冒虛汗,呼吸急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還要老殺在路上……白永忍嚇得要死,他從來沒有遇到這種事,忙和腳夫把老太太從架窩子裡抬下來,睡在路邊一塊平坦的地方,邊為奶奶按摩邊喊叫奶奶。還好,歇了一會,白賈氏漸漸還陽過來。白賈氏看見自己睡在荒郊野外,心想成何體統?就命白永忍扶她上了架窩子,催促說:「快,快。」一進九十眼窯院,眼睛一黑,又昏了過去。
白賈氏要看大娃去,被眾人擋住。轉念一想,人已然不在了,再難受也不頂用。死的死了,活的要緊。就問柳含嫣:「三娃進了裡邊這麼長時間,也不告我一聲,是誠心瞞哄我這個老婆子?」
瞞老太太是眾人默認了的,並不是柳含嫣一個人的主意。她住在二娃家,放著身邊的白永忍不問,卻回來責怪起柳含嫣。對老太太的恣橫,柳含嫣真是哭笑不得,只能默默受了。
白賈氏又問:「三娃為甚還不出來?」
柳含嫣說:「人家提出交五千元放人,三老爺不答應,不管他答應不答應,我回來就籌劃錢,剛籌劃好,大哥就出了事。」
白賈氏說:「去給三娃說,要是眼裡還有這個老不死的奶奶,就快點回來見我;要是眼裡沒有我這個奶奶,就省幾個臭錢在裡邊熬油吧!老的走了,小的也走了,更小的卻捨命不舍錢,我這個老婆子活得還有甚意思?我也不活了!」說著,抽抽泣泣,亂抓亂打,頭就要朝牆上碰,幸虧眾人一把拉住。
柳含嫣哀求說:「奶奶,您不要這樣好不好?有什麼事您只管說,我都照您說的去辦。」
白永忍說:「奶奶,大哥屍骨未寒,三弟又蹲在牢里,咱先不要發脾氣,也不要抱怨,三娃媳婦也不容易,一堆亂麻等她往順理呢,咱再這樣,不是忙上加亂嗎?」
白賈氏怔了怔,說:「好,好,我老了,不頂用了,我聽你們的。你們說怎麼辦吧?」
柳含嫣說:「把家裡的人分成四撥,一撥,去接大嫂一家回來,要小心伺候,路上千萬不敢出了事。白管家你就親自走一趟吧。二撥,去縣內白氏近親和鄉紳友人處報喪。三撥,已經在趕做壽衣、搭靈棚、起鍋灶,把大哥儘快成了殮。四撥,等陰陽選了墓地,即刻打墓窯,要用磚碹。奶奶這裡,一會兒醫生看過了,我安頓一個老媽子伺候。奶奶,二哥,你們看這樣鋪排行不行?」
還是柳含嫣,鋪排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有大將風度,白永忍從心裡佩服。他的那個祁嬌嬌,十指里沒人家一指,瞎叫了個嬌嬌。這麼多年,不在一個鍋里攪稀稠,三弟媳真是出息成了行家。白永忍點了點頭說:「行,行。」
白賈氏一會兒糊塗,一會兒精明,在大娃的後事安排上她說不出什麼,就不說了。可是三娃那裡怎麼辦呢?她添枝加葉地說:「再加一撥,含嫣你親自去城裡把三娃接回來,他要是不回來,就是捆起綁起也要把他帶回來。就說奶奶不行了,就等見他一面。你要是缺錢——」說著摟起袖口,露出白永和用五千大洋給她買的紫羅蘭手鐲,「把這個賣了!」
柳含嫣忙把奶奶的袖口放下,說:「用不著,我有錢。」
白賈氏盼三娃心切,都能理解。但家中不幸連連,她老人家又說出不吉利的話,無異於火上澆油,柳含嫣和白永忍乞告奶奶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白賈氏正在氣頭上,說了也就說了。她擺了擺手,剛要讓眾人散去,又想起一句非說不行的話:「含嫣去城裡,家裡的事交給你二哥操辦。」
從奶奶窯里出來,白永忍神秘兮兮地對柳含嫣說:「家裡的事你來管,我去接三娃吧。」
柳含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她到白家二十多年的觀察,二哥可是見利就上、見害就躲的人,這次送奶奶回來,忽然間變了一個人,叫她一時還有點適應不了。所以,她用疑惑而又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二哥,說:「不用了,還是我去吧。」
「我知道你手頭緊,家裡一大堆事,慌亂得不行。這件事就交給我吧。你們為這個家做得太多了,我再坐視不管,於心何忍?雖然我離開九十眼窯院,但還是白家人,還是親兄弟,我添不了磚,也要添塊瓦。三娃的事,你應該早給我說,或是錢,或是找門路,我總是男人家,打路比你寬。」
當初,死皮賴臉硬劈了白家一半家產的白永忍,分門立戶,財大氣粗,自以為從此可以一展身手,飛黃騰達。不承想樂極生悲,撓心事接二連三。先是他們的兒子出天花落了個殘疾,痴痴呆呆的。祁嬌嬌後來又生了個男娃,不到一歲夭折,祁嬌嬌哭得死去活來,因此大病一場,幾乎送了命。接著做生意賠本,又遭土匪打劫,家資損失過半。從此,白永忍心灰意冷,萬念俱灰,自覺無顏面對白家人,幾次尋死覓活,都被救了過來。白永和得知二哥生活窘迫,暗地裡給了一筆錢,白永忍得了意外之財,終於重振家業,渡過難關。他不是糊塗人,以他的揣測,這世上除了三弟,再沒有人肯周濟他。可是,當他追問白永和時,白永和總是搖頭,不置可否。還用「老馬總能識途,福人自有天相」的話勉勵。白永忍豈能不知三弟話中有話,言外有意。這件事,白永和繞過了柳含嫣,白永忍也繞過了白家人,是彼此心知肚明、含而不露的默契,是仁心喚起良心的感化,是水滴石穿的艱難磨礪。
白永忍見柳含嫣有些遲疑,又懇切地說:「你放心,這事都交給我。花多花少,一切由我安排,這次進城,我準定要把三娃接回來!」
說完,轉身而去。
白永平的喪事剛剛辦完,白永和就在白永忍的陪同下回到永和關。
自白永忍把營救三娃出獄的事託付給劉靈靈,就心神不安地等著放人的消息。也正是他在白家料理大哥喪事的當兒,劉靈靈捎話來說拿一千元去隰縣贖人。白永忍帶著錢來見劉靈靈,劉靈靈說:「晚了,聽說他人已經放了。我趕到監獄一看,早沒了他的影子。」
白永忍奇怪地問:「怎麼回事?連你都不知道?」
劉靈靈說:「聽說有人動了省里的要員,一句話的事,就輕而易舉地放了。」
有人是哪個人?省里的要員又是誰?劉靈靈懵里懵懂,白永忍更是雲裡霧裡。
白永忍顧不了許多,調頭就走。行至半路,終於攆上蓬頭垢面、踽踽獨行的白永和。原來,白永和糊裡糊塗地出了獄,又不見家人來接,心裡七上八下,吃不準是福是禍,就選了一條僻靜的小道上了路,難怪騎快馬走大道的白永忍沒見人影。兄弟相見,抱頭痛哭。少不了思前想後,互訴衷腸;少不了猜測一番,感嘆一陣。他們都相信,事出蹊蹺,令人費解。一定是劉靈靈做了善事不願明言,這叫他們更高看劉靈靈一眼。
年邁的白賈氏經受不起雙重打擊,終於病倒了,且病得不輕。幾天來,只喝不吃,昏睡不起,不停問三娃回來了沒有,不停問大娃裝殮了沒有?她要親自去送一程。還不停地說夢話。說老太爺嫌黃泉太孤單,催她快點去,好做個伴。說她的兒子也在黃泉,告訴她,千萬不要聽爸爸的話,這裡冥冥渺渺,冷冷清清,難熬得很。偶爾清醒時,不免說些悔悟的話。對柳含嫣說:「我這人太執拗,太清高,給了你不少難堪,你不要計較。」又說:「檢點一生,九十九件問心無愧,唯有一件事叫我死了也不安心。」柳含嫣問是甚事,不肯明說,柳含嫣不問了,卻突然說了出來:「你對愛丹說,就說我錯怪了她,請她務必見諒,不然,我至死也不瞑目!」
柳含嫣聽罷,竟嚶嚶地哭出聲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奶奶這番話,可惜愛丹聽不到了,如能聽到,愛丹將會怎樣?
就在白永和到家的前一刻,白賈氏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把那隻金貴的紫羅蘭手鐲取了下來,遞給柳含嫣:「我恐怕是要走了,戴著它還有甚用?你自過門後,也沒添件像樣的首飾,就戴了它吧,也算我的一點心意。你大概有所不知,為了給三娃捐官,我賣了娘家帶來的紫羅蘭手鐲,三娃是個有孝心的好娃,後來,他又照樣給我買了一隻。你戴著它,稱!」
柳含嫣說啥也不接受。白賈氏說:「我知道你有骨氣,可是再有骨氣,也不能不給行將就木的人一個面子!」
柳含嫣只好跪在奶奶面前,讓奶奶給戴了。
白永和一進門,顧不得和柳含嫣等打招呼,就直撲奶奶臥榻,連哭帶叫:「奶奶,您的三娃回來了!」
這一聲呼喊,鑽進了白賈氏的耳膜,這是從呱呱墜地的第一聲哭起,一直陪伴了她五十多年的那個清亮利落、叫她悅耳一生的聲音。她一個激靈,從昏迷中醒來,慢慢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抓住白永和:「三娃,我的三娃——」就暈了過去。
眾人手忙腳亂,好一陣擺弄,白賈氏才緩過氣來。她要說話,卻沒有了力氣,臉憋得黑紫,就是發不出聲。半晌,好不容易才吐出幾個字來:「三——娃,你,你,要好好活下去。二——娃,含——嫣,你,你們都要好好,活……」
白賈氏猛咳了幾聲,唾了一口濃痰,又說:「我和你們爺爺,活著時爭爭吵吵,到了陰曹說不定會打打鬧鬧。我有一句話在肚裡窩了一輩子……」
眾人傻愣著,會是什麼事?柳含嫣說:「奶奶,有話您說出來,不要窩在心裡。」
邊里的人也附和說:「老太太您說。」
白賈氏沒有說話,卻伸出手在柳含嫣身上亂摸起來。柳含嫣不知老人家要做什麼,被摸得不好意思。白賈氏的手哆哆嗦嗦,不聽使喚,到不了她想要到的地方。柳含嫣沒法,把身子俯在奶奶身上。白賈氏從柳含嫣衣襟子裡緊緊抓住那把當家的鑰匙,從過去屬於她的那串鑰匙里,挑出一把屬於老太爺的、為她覬覦一生的金黃色鑰匙,放到眼前望了望,眼裡分明冒出閃亮的光。又在鼻子上嗅了嗅,仿佛年輕時在棗園裡嗅著香噴噴的棗花,臉上現出滿足的神情。她含混不清地說:「遲了,說了也白搭。你們爺爺不憑信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讓我摸過他這把掌家的金——鑰——匙……」
說罷,手緊握著鑰匙,便沒了聲息。
好強的白賈氏最終沒有強過命,在她八十五歲高齡時,風光不再,黯然收場。
愛丹聞訊,在兒子楊白(楊揚現名。脫去戎裝,裝扮成老百姓)的陪同下,特地趕來弔孝。當柳含嫣轉述了老太太臨走前說的話,愛丹竟號啕大哭起來。一生的污累,一生的鬱悶,一生的痛苦,全隨著淚水盡情地發泄出來。這是她多年來橫亘在心頭的一塊石頭,如今終於得以搬走。她跪在白賈氏靈前,一字一頓地說:「奶奶,我答應您,我不記恨您。您就放心走吧!」
在場的人見了,一個個揉紅了眼。柳含嫣、白永和,甚至連白永忍也不例外。一句話,解開了幾十年難以解開的心結,一句話,也喚回久已陌生了的親情,誰能不為之動情!
白永和特意打制了一把金黃色的鑰匙,隨老太太一同入殮。
楊參謀陪母親應酬完場面上的事情,就單獨會晤了白永和。他代表肖隊長,對他給予紅軍的幫助表示感謝,並對他的遭遇表示不安和慰問。臨末,放下一筆錢讓他養息身子用。白永和不收,楊參謀非要放下,還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給紅軍銀元時,紅軍慷慨接受,紅軍的一點誠意,你一樣應該痛快接受。」
白永和只好接受下來。
言談中,楊參謀還暗示紅軍曾出面營救過他,為了不給他的生活帶來麻煩,把營救的過程都隱了去,留給白永和一個懸念。白永和想問營救細節,楊參謀說:你只知道有這麼回事就對了,如果有人問起,就照你二哥說的解釋。白永和見肖隊長和楊參謀有情有義,心裡對進監受刑的事就看得很淡,好心換得好心來,沒甚好後悔的。
心有千千結的愛丹,看著白永和與楊白倆人站在一起,親切交談,心裡升騰起難以言表的適意。恍惚間,遠行的三少爺回來了,在家苦苦等待的愛丹母子,終於盼回來丈夫和父親,一家三口歷盡磨難,終於團聚。她暗暗打定主意,有朝一日,給娃一個歸宿,給白永和一個明白。
愛丹母子祭奠完,即告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