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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2024-10-04 10:28:21 作者: 王哲士

  這年九月初三,白永和就要迎來他的六十華誕。

  本地鄉俗,過壽要在逢九的那年舉行。可是,執拗的白永和偏不這樣,說六十整壽再過也不遲。

  為了丈夫的六十大壽,柳含嫣真是煞費苦心。

  早在半年前,她就忙活開了。她先捎信給北平的如霞和西安的如玉,囑咐她們再忙再累也要回來。又和汾州李茂德李掌柜說定,屆時帶來汾、平、介、孝一帶的風味吃食和山珍海味。還專門從隰縣請來有名的郭裁縫,量體裁衣,做了幾身時尚衣服。甚至連主持儀式的儐相都想到了。要說這個角色,王先生最勝任,可是先生年事已高,且懸壺他鄉,不忍心再請他操勞。其次是李茂德,李茂德家居汾州,路途遙遠,怕有個閃失。想來想去,想到了此前因生意蕭條辭工的財旺。財旺辭工後,去延川開了一家雜貨店,依託白家的貨源,倒也能將就過得下去。這麼個體面事情,財旺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哪有不允之理。一切準備就緒,單等著三老爺白永和最光彩的那一天到來。

  說話間,白永和的壽誕之日就在眼前。

  遠在北平的如霞和丈夫周道回來了。為了給爸爸過六十大壽,他們提前一個月上了路,通過敵占區的重重關卡,坐火車,坐汽車,坐牛車,騎毛驢,還以步代車,想想這一路的艱難也夠煩心的了。幾年沒有回來,如霞日夜思念著這個家,思念著家裡的雙親。所以,未進門就高喊:「爸,媽,我回來了!」

  柳含嫣聽見熟悉的聲音,趕忙出門迎接,如霞一下子摟住媽媽的脖子,左親一口,右親一口,柳含嫣臉上就留下兩個紅紅的香餑餑:「媽媽,女兒想死您了!」

  柳含嫣說:「孩子,媽媽也一樣啊!」

  柳含嫣順便給如霞丟了一個眼色,示意爸爸還在等著她問候呢。

  如霞扭過頭:「爸爸,離開幾年,好像幾十年那麼長!」說罷,略微猶豫了一下,親了爸爸一口。

  

  這讓白永和好不受用。

  柳含嫣看見女兒瘦了,臉色也不好看,氣息又粗,心疼得在臉上摸來摸去,說:「孩子你這是咋了?」

  如霞聽了,臉上緋紅,伏在媽媽肩上說了句悄悄話,柳含嫣疑惑的臉上霎時洋溢起會心的笑容。

  娘兒倆只顧親熱,把在一旁立著的周道冷落了。白永和忙給周道讓座,周道客氣地點點頭說:「爸爸好,媽媽好!」

  「唉,唉,好,好!」白永和、柳含嫣連忙應道。

  如霞埋怨道:「本來我和周道準備了好多禮物,一路上被搶的搶,丟的丟,就帶回來這麼點東西。」

  周道打開皮箱,讓父母親過目。

  裡邊除了衣服,還是衣服,別的什麼也沒有。

  如霞哭喪著臉說:「值錢的東西都讓日本人給搶了。不過,還藏下兩件好東西,到時再讓二老過目。」

  柳含嫣颳了一下如霞的鼻子:「鬼精鬼精,還留一手?」

  周道憨厚地笑道:「多虧如霞心細,要不,這兩件東西也落不下。小日本,壞到家了!」

  如霞話多,想起什麼說什麼,說他們的生活,說北平淪陷後的種種慘敗景象,說沿途見聞……一提起日本人,大家少不了一頓臭罵。自從鬼子來了,弄得國不國,家不家,整日擔驚受怕,過的是什麼日子!

  柳含嫣情知這樣,還是要如霞回來,對滿臉秋霜的他倆來說,這樣的機會不是很多了。

  聽說大姐回了家,在縣教育科任副科長的如意也提前告了假,帶著他的女朋友喜梅趕了回來。姐弟久別重逢,加上姐夫和弟弟未來的妻子,一家人不用說多麼高興。

  三個孩子回來了倆,西安的如玉比北平近許多,可為什麼還不回來?白永和天天念叨。柳含嫣知道,在幾個孩子裡他最疼如玉,倒不是他偏心眼,是因為如玉是朋友的遺孤,所以從小到大,在如玉身上他格外操心,只怕這個孩子受了屈,對不住朋友。

  吃早飯時,白永和當著全家人的面,又提起了如玉,說:「難道這娃不回來了?不回來也得來個信。」

  說了這話,悶悶不樂,連飯也沒心思吃了,放下碗,獨自出了門。

  全家人都知道他的心病,如玉要是不回來,說不定連這個壽也不過了。飯桌上,誰也不言語,只是用眼神相互交流著他們的不安。

  白永和出了九十眼窯院,信步來到老槐樹下。朝歡喜嶺上望去,山路空無一人。他失望地收回了目光,轉向枝葉婆娑的老槐,雙手併攏,默默念叨了幾句,怏怏離開。他走到河邊,久久凝望著黃河,河水只顧匆匆忙忙地流著,並不理會他。他又朝渡口瞅瞅,渡口不見他的女兒。從西安回永和關有兩條路可走,如玉他們究竟是從山上下來,還是從河上過來,他心裡空落落的。頭上流動的雲,腳下奔騰的河,橫亘在河岸的群山,還有身後古色古香的九十眼窯院,以及護佑他一次次平安出行的老槐,都引不起他的興趣,只有他的如玉回到身邊,才是實實在在的圓滿和幸福。

  他沒有目的地轉悠了一圈,正要往回走時,忽聽身後有人興沖沖地尖聲叫道:「爸——爸!」

  扭頭一看,他的如玉仿佛自天而降,裊裊婷婷地朝他撲來。在爸爸懷裡,如玉才有到家的感覺,爸爸寬大的胸懷就是家,就是包容兒女的家。人老感情脆弱,容易激動。白永和還沒開言,淚水就灑下兩行。如玉也哭了,她伸出嬌嫩的手,輕輕為爸爸擦拭。接著,兩張一老一小的臉就靠在了一起。白永和在如玉背上輕輕拍了拍,說:「如玉,咱們回家吧!」他又向如玉丈夫林子武說:「子武,回家吧!」

  三人一進墩台院,白家人嘩啦啦地全跑出窯來。握手的,擁抱的,問候的,嗔怪的,不知該怎麼樣才能表達此時的心情。柳含嫣想起了什麼,問:「孩子呢?為什麼不帶回來,讓大家眼喜眼喜?」

  如玉說:「孩子還小,路上又不好走,沒敢帶回來,下次和如霞姐、如意弟的娃們,一齊回來大團圓吧!」

  一句話,說得如霞臉上緋紅如霞,說得如意呆呆地傻笑,如意的女朋友喜梅,圓圓的臉蛋綻開了兩朵花。柳含嫣和白永和滿臉堆笑,他們就盼著兒孫滿堂大團圓的這一天。

  兒女們回來,有了幫手,柳含嫣省了心。

  九月初三一早,白永和穿上如霞從北平買來的西裝,頭戴黑呢禮帽,腳穿鋥光瓦亮的皮鞋,儼然一副都市闊佬的氣派。關於這身衣裳,也有過爭論。以白永和的意思,還是長袍馬褂為好,他畢竟是前清過來的人。其他人有附和的,有說穿中山裝的,理由是改朝換代了,還要大清那套干甚?各有各的看法,爭論了幾天定不下來。最後還是在如霞力主下穿了西裝。如霞所以能占上風,理由有二:一是,爸爸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穿過古今中西各色服裝,算得上是時尚人,時尚人就應穿時尚衣;二是,爸爸氣質高雅,穿戴講究,雖然久居鄉下,卻有城市人的派頭。既是這樣,何不趁六十華誕再風光一回?細不過的周道,能不過的如霞,白永和順從了如霞的意思,大大方方穿了,反倒把柳含嫣定做的衣服放到一邊。

  早飯是長壽麵。如厚媳婦海棠是做飯的能手,她和的面既筋又光,擀得面薄如麻紙,切得麵條又細又長。如玉試了一下,一根麵條足有二尺長,挑起來不斷,吃下去哧溜哧溜。先撈了一碗敬獻老壽星白永和吃,然後一人一碗長壽麵,大家圍著炕桌或八仙桌吃了起來。

  子武說:「爸爸過壽,大家跟上沾光。」

  如玉說:「全托爸爸的福,爸爸有福了,大家就有福。」

  「這話一點不假,我們要不是爸爸抬愛,如今還不知在哪裡受罪呢!」如霞說。

  柳含嫣怕勾起過去不愉快的事,忙出來勸阻:「你們忘了爸爸是怎麼教你們的?食不言,臥不語,行不動裙,笑不露齒……」

  柳含嫣不說不打緊,一說倒引起鬨堂大笑。如意說:「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興那套老規矩。」

  如玉說:「那是給女人上的緊箍咒,要做新女性,就不能受老規矩的約束。」

  「好好,我說不過你們。」其實,柳含嫣也是新女性,只是在山圪槐栳待慣了,在九十眼窯院生活久了,自覺不自覺地受到舊禮教的影響,她樂意在孩子們面前認輸。

  正在這時,二伯父白永忍、二伯母祁嬌嬌進了門,後面跟著他們的閨女如蘭和上門女婿有財。如蘭手裡拖著他們的兒子蛋蛋,家裡又是一陣騷動。二伯父一家能前來祝壽,不只於白永和臉面有光,也是所有白家人這麼多年的祈盼。白永和叫柳含嫣趕忙上長壽麵,不多時,一人一碗哧溜哧溜下了肚。

  剛要收拾飯攤,李茂德和財旺一前一後進了門。白永和感動地說:「茂德,你把東西捎來就行了,路上不太平,還親自過來?」

  「看三老爺說到哪裡去了,咱們誰和誰?除非天上下刀子,沒有不來的道理。」

  柳含嫣對財旺說:「終究是做了掌柜的人,身貴了,行動也慢了。再遲一會兒,你這儐相恐怕就當不成了。」

  財旺見三太太陰臊他,為自己辯解道:「山里沒老虎,猴子稱大王。在三老爺面前,我還敢稱掌柜?抱歉得很,生意上的麻纏事耽擱了一會兒。再說,李大掌柜來了,這個體面事說甚我也不敢擔當。」

  兩個人你盡我讓,說不成一句話。柳含嫣因與財旺有約在先,現在來了李大掌柜,一時不好定奪。白永忍忍不住,就拍了板:「既是財旺謙讓,李大掌柜你就攬起來吧。」

  李茂德別無選擇,只得接承下來。和財旺略事商量,就高聲宣布:「吉時已到,三老爺六十華誕典禮現在開始。各就——」

  話音未落,進來幾位穿中山裝的陌生人。如意一見,趕緊上前握手歡迎。並給父親介紹說:「這位是縣長的代表、縣政府李秘書,這位是建設科張科長,這位是教育科陳科長,這位是縣立高小劉校長……」

  客人來到,略事休息,李茂德徵求了縣上來的頭頭腦腦的意見,都說客隨主便,這就意味著,今天他是當然的「頭腦」。於是,祝壽典禮在李茂德的主持下隆重開始。

  墩台院搭棚設席,白永和在子女們的簇擁下坐了正位,柳含嫣在右側坐了。左側依次坐了李秘書等公家人和白永忍等白氏男性近親,右側依次坐了馮蘭花、祁嬌嬌等女性近親。李茂德的開場白言簡意賅:「今天是三老爺永和先生六十華誕,艷陽當空,高朋滿座,子女親朋,一齊來到。三老爺一生厚德崇學,折衝商界。妻賢子孝,蘭桂騰芳。與人為善,以和為貴。名望遠播,堪為師表。值此壽誕之日,我受東家委託,主持儀式,甚感榮幸!南山作頌,北海開樽,吉人天相,五福齊備。謹祝三老爺和享大年,鴻禧在後!今年是還虛之壽,他年就是喜壽,米壽,白壽,歲登期頤。現在賀壽開始,鳴炮奏樂!」

  李茂德顯然是場面上的老手。雖然說的套語,但話語簡潔,措辭得體,一下就把氣氛渲染起來。

  李茂德話音剛落,噼里啪啦的炮仗就響了起來。鳴炮過後就是奏樂,賓客們正好奇地搜尋樂隊時,留聲機送來令人耳目一新的《祝你生日快樂》。眾人聽了,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如霞解釋道:「這首英文歌叫《祝你生日快樂》,在外邊挺流行的。」

  眾人聽了交頭接耳,說:「看人家三老爺,什麼也不一樣,穿的洋裝,唱的洋歌,就差吃洋餐了。」

  還有的說:「世風日下,西風東漸!」

  這話鑽到白永和耳里,心裡笑道:「西風東漸,擇善而從,我算一例。」

  還有些人,包括縣政府李秘書在內,不知李茂德說的幾個「壽」是什麼含義,但誰也不肯開口發問,因為聽著新鮮,免不了暗自琢磨。倒是邊上有個人朝著財旺不恥下問,財旺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問得急了,就說反正是好詞,自己猜去吧。

  裡邊有個花白鬍鬚的老先生,是白家從前的私塾先生,一副循循善誘的表情:「還虛,是說天干地支正好滿了一輪,從頭開始;喜壽是七十七,從草體喜字演變而來;米壽的米字,可以讀成八十八,故為米壽;白壽更簡單,百字去一橫,就是白字,意思說九十九歲壽誕;期頤,就是百歲之別稱。」眾人聽了,才恍然大悟。

  李茂德接著宣布:「請三老爺公子如意給父親獻壽桃!」

  如意端了一個大托盤,大托盤裡放著用白面蒸好的碩大壽桃,壽桃嘴尖嵌了紅紅的大棗。如意跪獻:「感謝父親的養育之恩,祝父親長命百歲!」

  白永和接過來,放在身後的八仙桌上。

  「請三老爺小女兒如玉向父親獻詞。」

  如玉沒有稿子,打的腹稿,她聲情並茂地講述了父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樂善好施、寬厚待人、謹言慎行、敢於擔當的事例,不僅自己落下幸福的淚水,在場的人也唏噓不已。

  接著,縣府李秘書代表縣長致辭。本來高看白家的人,這下更高看一眼,因為政府說了話。他們只知道白永和受人抬舉,並不知道受抬舉的內情。

  本來沒有安排白永忍致辭,可是白永忍再也忍耐不住,未經李茂德介紹就說了起來:「三弟一生心胸開闊,忍辱負重,事業有成,是白家子孫學習的楷模!」三言兩語,句句中的,骨肉同胞,手足情深,幾十年恩怨,就此畫上句號。今天的壽誕,令白永和一次次熱淚盈眶,所有的熱淚中,二哥的這一次他最為暢快。

  終於輪到白永和致謝辭。因為過分激動,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在今天的祝壽典禮上,除了為現場一個個感人心扉的鏡頭激動,就是在腦際不斷迴旋著一生坎坷的種種場景。如今,家資盈萬,兒女成群,賢妻陪伴,弟兄釋嫌,人生至此更有何求?思前想後,百感交集,遂深情地說道:「人生苦短,歲月蹉跎,屈指走過六十春秋。回首往事,悲歡離合有過,酸甜苦樂嘗過。前半生業儒,童生、秀才、舉人一路走來,可惜進士不進,夢斷七品;後半生經商,錢莊、客棧、長船件件做過,欣喜在商言商,小有收穫。數度瀕臨絕境,兩次牢獄之災,命不可謂不大;雙親早逝,雙祖撫孤,親情不可謂不深;兩番婚姻,先苦後甜,此身不可謂不幸;救過人,被人救過,幫過人,被人幫過,情誼不可謂不厚。我這一生,奉行的是『和』,遵循的是『義』,有和則諧,有義則利,小到家庭,大到社會,無不是這個理。今日,高朋滿座,親友備至,妻兒聚首,夢圓古渡,禮儀隆重,讚頌有加,永和自慚才德不逮,事業草創,受之有愧,只能以拳拳此心,聊表謝意。」

  白永和精彩的致辭,博得全場的喝彩和掌聲。好不容易等到現場氣氛平靜下來,白永和又口占一絕:

  自嘆此生平淡過,

  一生坎坷費吟哦。

  年逢甲子休言老,

  講信修心再拭磨。

  講究信用,睦鄰修好,正是白永和一生行狀的寫照,在場的人無不感同身受,縣府李秘書也深有其悟,說:「千金一諾,和氣生財,三老爺之所以能有今天,就是憑的以義制利立世,以和為貴做人。真乃商界精英,人中楷模!」

  白永和自謙地說:「李秘書過獎了,永和只不過學著做人罷了。」

  眾人無不點頭稱是。

  李茂德宣布:「子女給壽星獻禮!」

  到此時,如霞方才揭開她的秘密:她從周道手中取來一枚碩大的鑽戒,閃閃發光,上鐫一個大大的「壽」字,戴在父親手上。又取來一枚小巧玲瓏的鑽戒,上雕花飾,十分精工,給母親戴了,這樣貴重的禮物,令到場的人咂舌不已。

  如玉的禮物是一根雞翅木龍頭拐杖,龍頭下飛鶴松柏簇擁著一個壽仙,壽仙造型生動,憨態可掬。雖不及姐姐貴重,但也是精心選來,白永和心領神會。

  如意最後登場。他雙手捧上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輕輕打開盒蓋,裡邊用紅綢裹著一件東西,柳含嫣心想,這孩子不知搞得甚把戲?白永和一看,心想不外是珠寶玉器之類。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枚色彩艷麗的壽山石印章。印章底部篆刻「與天同壽」,側面題刻「子如意敬獻」,這一切與印紐上盤龍雕塑相映成趣。白永和喜不自勝地收了。

  白氏其他晚輩有禮品的獻禮,無禮品的跪拜賀壽。

  隨著李茂德一聲「禮成」,壽禮至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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