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2024-10-04 10:27:58
作者: 王哲士
延水關這面的悲劇還沒有收場,永和關那面又傳來驚天噩耗——三老爺白永和遭人暗算,葬身黃河。
消息是當年辭工歸里的白家大管家白誠仁帶來的。
原來,就在白永和出事那天晚上,已經回鄉開了客棧的白誠仁聽到有人敲門,忙出來接待。只見一個腳夫牽著頭騾子走了進來,心想僱主在後邊,就朝外瞅了瞅,可是,後邊沒有人影。
他問腳夫:「僱主呢?」
「就我一人。」
「這麼說,你是空跑了?」
「算我倒霉,沒拉上客。」
「哦?」
白誠仁再沒說什麼,把腳夫帶到一孔有十多人住的通鋪大窯里。腳夫嗅了嗅,嫌腳汗味重,說自己包住一孔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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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誠仁心想,哪有住單間的腳夫?哪有腳夫嫌腳夫臭的道理?轉念一想,自古賣飯的不怕大肚漢,開店的就盼客來到,你管那麼多做甚?只要人家捨得出錢,就是有金屋銀房也捨得讓住。
白誠仁把腳夫帶到一孔乾淨的窯里,說:你就住這裡吧。腳夫把身上的褡褳往炕上一放,不小心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響,便慌忙用手去摁。雖說一響一摁不過是眨眼之間,但卻驚醒了過手了一輩子銀錢的白誠仁。說是富商,看打扮,毛巾裹頭,粗布舊衣,泥手泥腳,分明是受苦人。說是腳夫,哪來的這麼多錢?他又何必慌張?這個疑團在白誠仁腦子裡一閃而過,也沒計較。
一會兒,飯做好了,白誠仁出於好奇,親自來叫客人吃飯。
客人見店掌柜來叫,慌裡慌張背起他的褡褳,褡褳里又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在燈光的映照下,褡褳上的幾個毛筆大字映入眼帘:上面寫著「白記」,下面寫著「癸丑年置」。他暗暗吃驚,熟悉的字體,熟悉的年份,正是三少爺接管家務那年新置的褡褳,雖然褡褳已經陳舊,但上面的字清晰可見。莫非來人是白家的人?
吃飯時,白誠仁有意問腳夫:「你從哪裡來?」
腳夫說:「從柳林來。」
白誠仁又問:「到哪裡去?」
腳夫說:「過河去。」
白誠仁問:「你是給別人跑腳,還是東伙一家呢?」
腳夫眼裡露出驚恐的神色,手一哆嗦,竟把筷子掉了一根,就要到口的飯也撒到身上。隨口說道:「喲,這筷子還認生,不聽使喚!」就遮掩過去。隨後不耐煩地說:「東家是我,夥計還是我,明白了吧?」
「哦,明白了。」
這下,白誠仁是真明白了。可以斷定,眼前這個腳夫不是白家的人。不是白家的人,為甚拿著白家當家人三老爺的褡褳?事出蹊蹺,又關係到白家,他不能不多想想。莫非三老爺……他當機立斷,暗裡叫來店裡的夥計和街坊,取了一根繩子,等腳夫一進窯門,就大喝一聲:「把這個強盜綁了!」
腳夫直著脖筋說:「你們這是做甚?為甚要綁我?」
白誠仁嘿嘿一笑:「這話還是留著問你吧。你說,你到底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一個受苦人,只知道沒明沒黑地吆牲靈,能做甚虧心事!」
「既然沒做虧心事,你這個褡褳是從哪裡來的?」
腳夫被問得目瞪口呆。能怪誰,怪只怪他只顧高興,沒有多操個心眼。腳夫賊眼骨碌碌一轉,就答了上來:「朋友讓我往家捎的。」
「你的朋友姓甚?哪裡人氏?」
又一個沒想到,該如何回答呢?就胡謅說:「姓郝,和我是同鄉。」
「倒是姓白?你怎麼滿嘴胡說?」
「我沒胡說,就是姓郝。」
白誠仁把褡褳拿來,把背面的字展開:「你看看,這是誰的褡褳?」
上面寫著「白記」二字,腳夫再也編不下去了,只好為自己鳴冤叫屈:「我說天黑了早些住店,雇腳的偏偏說要走,急著要到這裡看一個朋友。臨到河畔,不知什麼東西驚動了騾子,騾子猛地狂跳,把他摔到河裡去了。就這麼回事。」
「你劫了人家多少銀元?」
「我也沒數,大概有幾百吧。」
夥計說:「見財起意,殺人害命,不如把這狗日的送了公?」
街坊說:「說的是。殺人償命,天公地道。」
腳夫一聽要送官府,就吼煞連天地說:「不要送,不要送,我把銀元全給你們,放我走吧。我是無辜的!」
白誠仁叫出夥計和街坊出來說話。他說:「他害的人是我從前的東家,對我有恩,說不準是看我來了。我一直苦於沒有報答的機會,正好這賊送上門來,說甚也不能不管。麻煩二位把這傢伙看管好了,給他好吃好喝,千萬不能放他走。明日一早我就去永和關報信,待白家的人來後,一塊相隨去官府報案。你們看怎麼樣?」
夥計和街坊都說:「這樣也好,主家來了就好做主。」
就這樣,為了快,白誠仁搭了過路的長船,三天後終於現身永和關。
柳含嫣看了看她熟悉的「白記」褡褳,接過分文未動的五百銀元,就放聲大哭:「三老爺,你怎麼遭此橫禍呀!你死得好冤呀!你就這樣走了,叫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麼過呀!」哭著哭著,牙關緊閉,臉色發青,一口氣沒上來,人就昏了過去。
眾人慌了,哭喊成一片,有人要去白鶴年那裡報信,白誠仁說先別慌亂。他用手在鼻孔試了試,柳含嫣還有氣,忙叫馮蘭花、祁嬌嬌和老媽子們把柳含嫣安頓到炕上,又打發人請先生,不等先生來柳含嫣就睜開了眼。柳含嫣張著大而空洞的眼睛,四顧茫然。人就這麼簡單,遊魂說走就走了,說回來又回來了。也許三老爺和她一樣,生死只在一瞬間?她萬萬沒有想到,三老爺這一走就是兩人的永訣。她目光散淡地掃了一圈,好多隻眼睛在焦急地注視著她,她知道,大家還在等她拿主意。
柳含嫣抹了一把淚,讓人扶了起來,對白誠仁說:「白管家,你有所不知,三老爺是專程看你去的,這五百大洋是他送你的養老錢。」
白誠仁一聽,心如刀割,止不住失聲慟哭起來:「三老爺,您這是何苦呢?我做下對不起您的事,還沒來府上賠情道歉,你反倒用厚金安撫我來了。見過天下多少東家,還沒有見過您這樣寬厚仁義的東家。三老爺,是我害了您,要不是您來看我,何至於出此事故?我該死,我該死!」說著,用手在頭上不停地拍打起來。
眾人趕忙把白誠仁勸住。白永忍說:「碗打了說碗,盆打了說盆,不干你的事!」
祁嬌嬌跟著說:「就是麼,天要殺人,神仙也擋不住。」
此言一出,招來眾人的不滿。白永平說:「說得甚話,還不住嘴!」
柳含嫣反倒平靜地對白誠仁說:「哪能怨白管家呢,要怨只能怨我。那一日,他心血來潮,說走就走,我攔都攔不住。我說,過些日子財旺回來了,讓他和你一道去,我也放心。他不聽,騎了一匹馬就走了。白管家,我還得感謝你呢,要不是你來報信,我們還蒙在鼓裡。」柳含嫣怔了下,像是想起了什麼:「哎,對了,咱的腳夫呢?怎麼能換了人呢?」
這一問,把眾人都問愣了。是呀,走時騎的是自家的馬,為何中途換成別人的騾子呢?
白管家問:「中途掉了包?」
眾人一陣唏噓。有的說,這麼離奇。有的說,合該出事,不讓他走,他偏要走,這不,一走了之。柳含嫣則想起正月十五轉九曲時,三老爺的那盞燈突然熄滅,當時柳含嫣就有不祥的感覺,難道真的應驗了嗎?
眼下人是不在了,一大堆事情等著柳含嫣拿主意。柳含嫣強打精神,傳下話去,立馬打發十來個人沿河而上,尋找三老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另外,讓馱隊出兩個人尋找腳夫,看看癥結出在哪裡。又對大哥、二哥說:「大老爺、二老爺,你們說該如何料理三老爺的後事?」
白永平哼哼唧唧地說:「先給……先給爺爺、奶奶說知,聽聽……聽聽他們的說法,再張羅也不遲。」
白永忍不以為意地說:「瞌睡離不了眼裡過,一面安排人搭架靈堂,一面稟報爺爺、奶奶,怕二老一時想不轉,有個三長兩短呢!」
馮蘭花聽了,臉唰的一下變了色:「這話怎麼說著哩?不是說天要殺人,就是說三長兩短,好像我們白家合該出事不是?」
白永忍知道自己說話粗魯,被人誤解,趕快糾正道:「嫂子,不是那個意思,是說爺爺那裡得多操些心!」
柳含嫣想了想說:「大老爺,找三老爺的事就交給您吧。二老爺,如果三老爺真的回不來了,您不妨設想一下後事如何辦。不過,我總想三老爺命大福大,或許會逢凶化吉……」
眾人有贊同的,也有疑惑的,柳含嫣管不了許多,此時,她唯有堅強才能穩住局面。處置後事,離不了白誠仁的襄理,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白誠仁,說:「白管家您辛苦了,暫歇兩天,隨後還有事要請教您呢。」
白誠仁點頭,連連應承。
柳含嫣由馮蘭花、祁嬌嬌等陪同來到爺爺院外時,就聽到窯里哭吼成一片。進窯看時,奶奶一邊低聲飲泣,一邊好言安慰著爺爺。爺爺躺在炕上,老淚縱橫,雙手捶胸,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而族叔白敬齋則驚慌失措地在那裡瞎忙。
兩位老人經歷過中年喪子的痛楚,又面臨著晚年喪孫的打擊,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舊傷新痛,那真是痛到心窩窩裡、痛到骨頭縫裡去了。白鶴年悲鳴著:「我白鶴年一生與人為善,不曾做下虧心事,怎麼老天要如此虧待我呢!你奪走了我的兒子,又奪走了我的孫子,你分明是要我的命,要我們白家的命啊!我活不下去了,我實在不想活了……啊……」
柳含嫣一看這陣勢,就知道是族叔白敬齋捷足先登報的信。
原來,聽說白管家來了,閒不住的白敬齋就到柳含嫣窯里探望。不承想,白管家不來是不來,一來就要人的命。他還沒有進門,隔窗聽到這個噩耗,嚇得心驚肉跳,目瞪口呆。他尋思,窯里已經亂成一鍋粥,自己進去非徒無益,反而亂上加亂,不如去叔叔那裡坐坐。就這樣,他第一時間把白永和遇難的消息捅了出去。也是他老糊塗了,只想著給叔叔報信,沒想到差點沒把老人家氣死了過去。
柳含嫣見既然如此,也就不用再磨牙費嘴。誰知道剛喊了聲「爺爺、奶奶」,便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頓時,老哭少泣,相抱成團,不知誰在安慰誰,也不知誰該安撫誰。這孔百年老窯,盛滿了百年未有的悲痛。
世上再痛苦不過的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白賈氏想起她的三娃,往事歷歷在目,不堪回首。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世上命苦莫過於三娃,他爸爸出事時還沒出世,剛一出世,他媽媽又去了。十年寒窗苦讀,詩書滿腹,就是無用武之地。回家料理,磕磕絆絆,剛剛有了點眉目,卻撇下眾人走了。三娃呀三娃,你就不能從容些?何故一生匆忙,走得這麼急?你叫爺爺和奶奶還怎麼活?怎麼活?」說罷,就又哭泣起來。
柳含嫣不能再哭了。她覺得,固然自己處於事中,最是難過,但三老爺走了,一家無主。再苦,再悲,再難,她也得強忍住,挺起腰來,支撐這個局面。眼下最當緊的是爺爺、奶奶,萬一有個閃失,那白家可就落了大難。她和馮蘭花、祁嬌嬌一起給奶奶擦乾淚,把散亂了的頭髮理順了,又扶爺爺坐了起來,婉言相勸道:「爺爺、奶奶,你們千萬要保重。你們是我們晚輩的主心骨和靠山,你們喜,全家喜,你們憂,全家憂。我知道,在三老爺身上,你們耗費了太多的心血,你們的孫子走了,等於剜了你們的心頭肉,這種痛,這種親,是誰也替代不了的。但是,請爺爺、奶奶放心,三娃走了,我就是你們的三娃,我願意替他盡孝事親,願意替白家操勞到底。」
一直沒有說話機會的白敬齋,終於接過來話茬:「是呀,含嫣不只說得好,也會做得很好。叔,嬸,你們千萬要想開。人常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三娃貴人多磨難,沒辦法呀!」
白鶴年淚涕交流地說:「該走的不走,不該走的先走,閻王爺,莫非你也老糊塗了?三娃走了,我活得還有甚意思!」
祁嬌嬌心想,天下老兒,偏心小兒。三娃走了就不能活了?他走了,不是還有二娃、大娃嗎?就說:「三娃走了,還有二娃,還有……」
白賈氏聽了這話就不高興。動不動把二娃掛在嘴上,除非傻瓜,誰都聽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就止住了哭,借對柳含嫣說話打斷了祁嬌嬌的話:「含嫣,別哭了,人走了,再哭也哭不回來,要是能哭回來,我們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心甘。唉,後路是黑的,誰能看得明白,走到哪裡說哪裡話吧!」
柳含嫣見奶奶說了話,略微寬了點心。因為三老爺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孫子。只要她老人家能振作起來,爺爺就不至於趴下。場面平靜下來,柳含嫣才把事情經過和後事安排說了一遍,爺爺腦子糊塗得根本聽不進去,也沒有話說。奶奶聽了,對三娃的仁義,白管家的圖報,柳含嫣的臨陣不慌,著實感慨了一番,說:「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弄清楚後要討個說法。至於說後事……」不等說完,又淚水漣漣,泣不成聲:「……就按你說的辦,辦……吧。」
這兩天,白三奴和白永和的死,成了黃河兩岸最大的新聞,有恩於兩岸的白永和,尤其讓人痛惜。
對於愛丹來說,與三少爺的一段情緣早已塵封網結,本來也懶得眷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突發的噩耗使她敏感的神經再度受創,她曾經的丈夫和未來的丈夫,同一天罹難,是天意,還是巧合?離奇的遭遇,雙重的打擊,使愛丹深陷痛苦的深淵。她覺得,此身要跟著他們去了。
白家的腳夫拉著一瘸一拐的病馬回了永和關。柳含嫣派出的人找到他時,他還在原地傻等著三老爺,一聽三老爺出了事,竟然嚇得雙腿發軟,癱倒在地,號啕大哭。這亂子他怎麼能縫得起來?這事情他怎麼能說得清楚?他跑出去就要跳崖尋死,被救了下來,經好說歹說,才戰戰兢兢跟著來人,帶著哭喪的眉眼,回了永和關。一見柳含嫣就撲通倒地,長跪不起,雙手左右開弓打自己的臉,被柳含嫣喝住了。柳含嫣說:「你不要這樣,說說是怎麼回事。」
腳夫說了如何馬失前蹄,三老爺如何不聽勸阻雇了馱騾上路的事。說他該死,全怨他操心不到,讓馬跌了跤。要不是馬失前蹄,就不會另雇馱騾,要不是另雇馱騾,就沒有這場大禍。
柳含嫣把腳夫拉了起來,勸撫了幾句,讓人帶下去歇息。看來,馬失前蹄的事是真的,如果誠如腳夫所說,莫不是一個不祥的徵兆?如果三老爺有所察覺,也許就不會獨自一人雇腳夫前往,也許就會避免這一場意外的災難。柳含嫣雖然這麼想,卻不相信那些徵兆和讖語之類的話,她甚至連正月那盞燈的事也不願再去聯想,她只相信她的三老爺,說不定還在某個地方遊蕩,和她捉迷藏玩呢。
不管柳含嫣信與不信,白永平空手回來了。他帶著一幫人溯河找了百十里路,也沒有見著個人影。看來,她的三老爺是回不來了。儘管這樣,她仍然不相信這是事實,因為白永和的影子仍舊在她眼前浮現。
僅僅兩三天,柳含嫣就蒼老了許多。白日裡強打精神應付場面,入夜則把頭裹在被子裡低聲飲泣,飯吃不進去,儀容也懶得修飾。迷人的眼睛腫成了兩個水泡,明麗的顏面失去了光澤,神情呆滯,恍恍惚惚,人整個瘦了一圈。
她沒有通知在外讀書的如霞和如玉,因為她怕萬一三老爺……那樣會耽誤孩子們的學習。身邊的兒子如意,哭吼了兩天,折騰了兩天,不再淚水漣漣。因為他知道姐姐們不在家,孤零零的媽媽需要他去安慰,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肩上有了沉沉的擔子。他給媽媽端茶送飯,他和媽媽談天說地,儘量分散媽媽的注意力,自己要活下去,離不了媽媽的呵護;媽媽要活下去,離不開他的孝順。什麼是相依為命,只有到了這種時刻,才能感覺到它真正的含義和分量。柳含嫣有了如意,那顆漂泊不定的心開始有了著落。是呀,假設永和他真的走了,生活不是還得繼續?親情不是還得延續?不管未來怎樣,她和她的孩子們要堅定地走下去,走下去。
就在此時,延水關楊家按照愛丹的意願,把白三奴葬在她親自選定的墓地,並放出話來,自己百年之後要與這個生不能同衾的人合葬在一起。楊福來拗不過女兒,只好遂了她的願。聽說白家為三少爺開祭,她又決定親自過河去弔唁。楊福來既怕女兒舊怨新仇,惹出是非來,又怕女兒悲痛過度傷了身子,所以百般阻撓,愛丹不為所動,執意要親自祭奠。楊福來掌了一輩子錢櫃,卻掌管不了任性的女兒,氣急敗壞地伸手要打愛丹。愛丹把頭一伸說:「要打就打,打完了,照樣過河去祭奠!」
果子紅拉住男人的手說:「由她去吧,你慣了她幾十年,這次又何苦來?」
在楊福來的不情不願中,愛丹帶了一干人過了永和關。
按照鄉俗,歿在外面的亡靈不能進村回家,所以靈棚搭在九十眼窯院外的一塊平地。挽幛紙幡,鼓樂低回,孝子們披麻戴孝跪下一地。見愛丹一行人來到,孝子們急忙跪倒叩頭,愛丹極不情願地在白永忍的引導下進入靈棚。靈棚里沒有棺木,只擺著三少爺的相片和穿過的衣物。愛丹看見三少爺的遺像,立時悲從心起,兩串淚水如斷珠而下。她恭恭敬敬地燒了香紙,獻上祭品,三叩六拜。白永忍禮貌地挽留愛丹用餐,被愛丹婉言謝絕。她咬了咬牙,合上了感情的閘門。人間黃泉,陰陽相隔,這個世界又少了一個讓她牽掛的人,淚水因失去了情感的醞釀而收斂。因為與白永忍有過過節,她不想和他說什麼,也不想在靈棚久待。
正在愛丹扭身要走的一剎那,匆匆趕來的柳含嫣和她打了個照面。兩個在死者身上有過幸與不幸的女人,不期然相遇,四目對視,默默無語。沒有了恩怨、沒有了牽掛的兩個女人卻有著同一個心情,那就是悲痛與思念。兩個本來光彩照人的女人,如今都成了殘花敗柳,憔悴落魄。你眼裡的我,不是原來的我;我眼裡的你,也不是原來的你,難道「同是天涯淪落人」?未曾開言,兩雙明麗的眼睛裡已然充滿了豐盈的淚水,接著是柳含嫣「愛丹姐」一聲喊,就撲向愛丹。兩人相擁,哭濕了你的肩頭,哭啞了她的嗓子。直哭到筋疲力盡時,才在眾人相勸下收了場。
柳含嫣非要留愛丹吃飯,愛丹不好拒絕,只好隨柳含嫣一步步踏向九十眼窯院,走進令她銜悲茹恨的那孔窯洞。
愛丹環顧四周,陳設與原來大不一樣。牆上新增了名人字畫,後窯掌擺了六聯漆畫屏風,屏風上花鳥人物栩栩如生。屏風後擺了一組立櫃。屏風前的八仙桌上擺著座鐘、留聲機。窗戶換成了玻璃,窗明几淨,十分幽雅。可惜,這樣好的陳設,卻少了一個欣賞的人,柳含嫣呀柳含嫣,原來你的命比我好不到哪裡去。愛丹這麼尋思的時候,飯菜端了上來,柳含嫣叫來馮蘭花陪同愛丹一起用餐。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時刻,縱有山珍海味也難以下咽。愛丹草草吃了幾口,見天色不早,就要告辭。
外面,財旺急匆匆地跑來叫三太太。柳含嫣出門問:「白管家,你這是怎麼了?」
財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快,三老爺,三老爺他……」
柳含嫣臉色突變,問:「三老爺怎麼啦?」
財旺伸了伸脖子,吐了口痰,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三老爺回來了,人們嚇得亂跑,齊說見了鬼。」
「哦?這是真的?」柳含嫣眼裡閃著明亮的光。
「真的。就是不知是真人,還是……」
「走,你帶我去看。」柳含嫣也顧不得窯里的愛丹,跟著財旺一路小跑,出了九十眼窯院。
馮蘭花和愛丹在窯里聽見,都覺得蹊蹺,也跟了去。
村外靈棚前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但都與靈棚保持一定距離,生怕與靈棚里的「鬼」發生碰撞。
柳含嫣來到現場,站在人群後不動聲色地看著。
靈棚里說話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三老爺。
白永和坐在靈棚的椅子上,衣裳破爛,頭髮散亂,蓬頭垢面,正少氣無力地對著不遠處的白永平和白永忍說:「大哥,二哥,你們不認得我了嗎?我就是三娃呀,是你們的親兄弟呀,你們怎麼不過來說話?」
白永平嚇得渾身哆嗦,面如死灰,側轉身子,擺出隨時逃跑的架勢。
白永忍雖然還不至於逃跑,在未弄清楚之前,他絕不主動冒這個險。於是,推了一把白永平說:「大哥,您就過去和他說說話,看他是真人回來了,還是魂臉回來了。」
白永平一聽魂臉,更是害怕鬼魂附體,拔腳就跑。他這一跑,外面看熱鬧的和披麻戴孝的一鬨而散,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唯恐被「鬼魂」纏住。
靈棚里坐著的三老爺實在太疲憊了,他打著哈欠,仿佛光緒三年大旱餓壞了的饑民,抓起桌上的祭品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吃著吃著,他人就溜下椅子,不多一會兒,便癱軟地睡在地上,手中的吃食也扔了老遠。
柳含嫣雖說思念三老爺心切,但面對這個似人非人的三老爺,她也不敢貿然相認。她和財旺站在原地沒動,她對財旺說:「白管家,您看這個攤子怎麼收拾?是不是您過去——」
財旺生性膽小,聽三太太意思是讓他去和「鬼魂」對話,霎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嘴裡答應著,身子卻不見往前挪。
正在這時,聞訊趕來的白誠仁來到柳含嫣身旁,默默觀察了一會兒,便不聲不響地朝靈棚走去。財旺見前管家衝鋒陷陣,也借著人家的膽跟了過去,其後是柳含嫣。
白誠仁走近「自稱」是三老爺的人,大著膽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臉,臉是人的臉,肉乎乎的實在;摸鼻,鼻翼翕動,一開一合;摸脈,寸關尺三部似有似無,但還是人的脈息。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激動得幾乎要跳了起來,滿面淚痕地回頭對柳含嫣說:「三太太,是三老爺!是三老爺!!是三老爺!!!」
柳含嫣聞聽,再也顧不得許多,一下子撲到白永和身上,人就暈了過去。
遠遠觀看的愛丹受到感染,鼻子一酸,心裡就翻攪起來。她知道,這裡沒她的什麼事,也不關她的什麼事,她在這裡是多餘的。所以,她在百感交集中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