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2024-10-04 10:27:55
作者: 王哲士
白、楊兩家攜手糴糧救災的事一經傳出,兩岸人無不拍手稱快,糧還沒有到手,就有瞭望梅止渴之效,想外出的不走了,有糧的也肯出手幫人。民以食為天,無糧不穩,有糧不慌,真是天下至理。
擇了吉日出行,少不了到老槐樹下焚香禱告。延水關那邊由白三奴帶了幾個船工,永和關這邊白永和親自出馬,只帶了財旺協理。因為白家的船在磧口,一行人到了磧口,住在永和客棧。大掌柜李茂德見東家又要做一件險事,心裡不免吃驚。不過他知道,既是三老爺想做的事,勸也是白勸。話說回來,既是三老爺要做的事,還沒有一回做不成的。他把包頭糧食行情和河漕情況逐一給白永和等說了,並說如果要去,他願代三老爺前去,三老爺留守磧口。白永和一口回絕了李茂德的建議,說此事關乎兩岸幾百戶人家的身家性命,他得親自採買,親自押運才行。李茂德只好聽憑三老爺的。因為時間緊,逆水行舟須拉縴而上,費時費力費錢,就沒有乘船,一行人沿陸路走了包頭。
磧口至包頭千里之遠,白永和一行人第十天天黑時到達包頭,住下後就四處打聽行情,逐一比較,訂了一部分穀子、一部分麥子。白永和和白三奴都雇了船,船東嫌大同磧灘險流急,只答應送到磧口。白三奴問怎麼辦,白永和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磧口白家有船,再給他僱船好了。於是,兩隻丈五船各載三萬斤糧食順流而下,下水時正好河套行了洪,瘦水成了肥水,船行順暢,只五天時間順利到達磧口。
白家在磧口有船,即刻把糧裝好了。楊家需另雇長船,只得在磧口上岸歇息。白永和和財旺是上過京城下過漢口的人,磧口除了做生意,沒什麼好看的,一進永和客棧便蒙頭大睡。白三奴則不然,為僱船的事不敢分心。誰知,那些長船不是怕過大同磧,就是嫌運費低,總是商量不成。白永和本來是給白三奴露一手的機會,只讓店裡的一個夥計陪著他僱船,不想這個白三奴優柔寡斷,做不成事,這才不得不讓李茂德親自出面給雇好了。船是雇好了,可是過大同磧還得雇過河老艄才行。大同磧位於黃河與湫水河交匯處,明灘暗礁,詭譎莫測,水急浪大,鬼哭神嚎,一不小心,船毀人亡,從古至今不知出過多少事,有談磧色變之說。所以,長船要過磧,必須雇當地有經驗的老艄引渡才行,故磧口又有了專門從事過磧職業的人,稱作「過磧老艄」。最有名的老艄是姓李的老艄,要雇他不僅得低下架子請,還得出高價錢。這李老艄穿綢掛緞,吃香喝辣,整天在磧口街上游來擺去,單等著上門生意。
白三奴在李掌柜陪同下,尋找行蹤不定的李老艄。從頭道街的后街尋到中街,又從中街尋到前街,一路上人頭攢動,熙來攘往,眼花繚亂之間不覺走了五六里路,就是沒有李老艄的影子。二人又依樣逛遍了二道街、三道街,也無半點結果,半天時間,幾乎走遍了全磧口,街是清一色的石頭街,字號多是前房後窯式的建築,是個非買即賣,只談生意的地方。這樣的地方,白三奴老早聽人說過,今天親臨,才覺得比說得更繁華,聽說連煙館、暗娼、耶穌教堂都有了。狗日的,林大了,什麼鳥都有。在晉陝峽谷千里水道上,磧口可以說首屈一指,永和關算甚,延水關又算甚?連人家的腳後跟也抵不上,白三奴邊走邊想。因為李老艄他既不認識,又不好交涉,只能靠李掌柜帶上他跑腿,他倒落了個賣眼享受。
好不容易在磧口最高處的黑龍廟找到李老艄。
原來,黑龍廟準備起戲,李老艄閒來無事,遊逛到這裡看人家裝台口。
李老艄高鼻深眼,中等個頭,頭戴瓜皮帽,身著長袍馬褂,手裡捏著兩個鐵蛋,邊來回滾著,邊和戲班的人說笑。李茂德李掌柜今非昔比,在磧口也是有臉面的人。糾首和班主見他來了,紛紛和他打招呼,李老艄不能不敷衍著問候一聲。
李茂德說:「李老艄神出鬼沒,實在難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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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艄只顧和戲子耍笑,正眼也沒看,回問道:「李掌柜,尋我有事?」
李茂德說:「既是尋你,定是有事。請您過一趟磧,您看——」
「甚時候?」
「明天一早吧。您看價錢——」李茂德知道,別的老艄過一趟磧兩塊大洋,他過一趟磧至少得四塊。如果是正常年景,四塊大洋能買兩石麥子,這可不是小生意。李茂德是明知故問,試探李老艄的口氣。
李老艄眼珠仁來回滾了幾下,說:「這樣吧,看到您李大掌柜面上,三兩怎麼樣?幾隻船?」
李茂德說:「兩隻。一言為定!」
李老艄說:「咱可說好了,不要銀元,要銀子。」
民國年後,大洋與銀子一樣通行,一塊大洋和一兩銀子等值。儘管這樣,李老艄總以為銀子值錢,所以每攬一宗生意,總要申明一次。
第二天一早,白永和、李老艄等一行人在黃河灘里祈禱了河神,兩隻長船在李老艄的帶領下緩緩離開磧口。
白家的船當先,李老艄就在頭船上指揮。船行不多時來到大同磧。李老艄讓船先停了,然後到岸上沿河察看水情。
行船人都知道,行船容易分水難,尤其是人稱神河的黃河,沿途千難萬險,險就險在一個磧上,一不小心,船破人亡。與其說是求神保佑,不如說求人保佑,或者說是千里黃河靠一個老艄保佑,好的老艄就是船的靈魂。別看李老艄平日穿綢掛緞,游來逛去,活兒一到手,絕不含糊。他早就換了一身水手的衣裳,短衫短褲,毛巾裹頭,臉上刻滿了橫紋豎道,赤腳赤腿赤胳膊,肌肉一疙瘩、一疙瘩暴起,使人想起了力氣和膽略,想起了歲月和資歷。李老艄沿河走了好一陣子,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仔細察看了大同磧的水紋水線。他從水紋水線揣摩水急水緩,從水紋水線判斷水深水淺,這樣逐一排除了潛在的隱患,從只有八十來米寬的河道里分辨出要走的航線。心裡有了數,便一言不發地上了船,叫眾人各就各位,操起舵,鐵著臉,吼了一聲「起船!」,頭船動了起來。李老艄目不轉睛,盯著水面動向。所有船工手握棹板,屏聲靜氣,等待李老艄下達口令。船在李老艄指揮下,在驚濤駭浪里顛簸起伏,左衝右突,說時遲,那時快,船夫們覺得只一眨眼工夫,就飛也似的走出了大同磧。白永和是船上唯一的閒人,所以他比誰也看得真切,比誰也提心弔膽。船靠了岸,眾人才有工夫喘息擦汗。李老艄掃視了一圈,只見船工們雪白著臉,個個衣裳被濺濕。他摸了摸稀疏的鬍鬚,微微笑了笑,對白永和說道:「沒嚇著您吧,白東家?」
白永和說:「說不怕是假的,一看見你神情自若的樣子,我就有了膽。我們一船人都借了你的膽啊,是不是?」
白疙瘩也是久經風浪的老艄,但每過大同磧每發怵。不過,他和李老艄打交道還是頭一回。這是因為白東家押船,李掌柜特意安排的。平日,李掌柜捨不得出大價錢雇李老艄。白疙瘩目睹了李老艄的風采,佩服得五體投地,說:「白東家說得對,我們是借了您的膽,但願以後能多多共事。」
李老艄擺了擺手,上了岸,去引渡白三奴那隻船過磧。剛才是白三奴在大同磧之上看景,看得膽戰心驚。現在輪到白永和他們在大同磧下看景,過來人看景,心中有數,看險不險,不多時,白三奴他們也順利通過。李老艄上了岸,擺了擺手:「順風順水,一路平安啊!」
船工們齊向李老艄揮手告別。掌船老艄操起舵,只聽「起船嘞!」一聲喊,兩隻船一前一後,順流而下。
磧口至永和關大約三百里水路,因為水肥,船行迅捷,第二天傍晚,兩隻船就停在了各自的碼頭。見運回了救命的糧食,兩岸的人都涌到了碼頭。河東的柳含嫣、河西的楊愛丹也同時出現在各自的碼頭,慰問了各自的人。當晚結算清了一應開支,每石糧食還不及當地糧價的一半。人們實在等不及了,白永和決定當晚就船上給分了下去,人口多的戶分三五百斤,人口少的分二三百斤不等,有力之家暫時不分。有錢的出錢,無錢的記帳,年底破股分紅時再扣除,全村人興高采烈,無一怨言。白永和與柳含嫣、財旺合計了一下,如果天還不下雨,這點糧食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解決過冬之需。要讓村民過個平安年,至少還得再跑一趟包頭才行。於是,楊、白兩家的人又上了路。
第二趟河路跑得並不順利。一是因為山西南部大旱,去包頭販糧的人越來越多,把糧價抬了上去。每石從一個月前的四塊大洋增至六塊大洋。二是僱船太貴,楊家不得不買了一艘丈五船。三是包頭、寧夏一帶沒有行洪,成了瘦水行船,船行緩慢,你急它不急。四是因為三老爺白永和沒有親去,遇到事情,財旺和白三奴不免相互推諉。好在十多天後,總算平安地到了磧口。因為黃河水瘦,過磧風險加大,佣金也比原來多了。多就多吧,有甚法。仍舊請李老艄過了磧。
算算路程,山西這面過離石、中陽、石樓,就到永和關;陝西那面過吳堡、綏德、清澗,就是延水關。一想起快到家門,船上的人誰個不是望眼欲穿,歸心似箭。財旺是管家,這樣的差事不多,倒無所謂。白疙瘩和他的船工長年在外,可就有點想婆姨,想娃們,想相好的,總之,都有個想的對象。
白疙瘩家裡男娃娶了親,分門別戶過活,只有婆姨一人守著空窯,婆姨不好活,他也難熬。好在李掌柜答應這次回家讓他多住一些日子,等水肥了再去磧口跑船。所以,白疙瘩的心情不錯,不急不躁,沉穩掌舵,和他的船工悠悠地行著。白三奴則不然,心裡有事,只嫌船慢,恨不得給船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延水關。所以,本應熟悉這一帶水路的白疙瘩走頭船,白三奴後面跟著,但心急的白三奴卻走了頭船。甚事叫他這麼著急?兩條船上的人誰也不是他肚裡的蛔蟲,哪能知道。一路上聽見他不是低聲哼,就是大聲唱,不是「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就是「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眊妹妹」。船工請他唱一回《光棍哭妻》,他不唱。有了心上人,就快有婆姨了,有了婆姨就脫了單。再唱那個調調,讓愛丹聽見了,還不敗死興。
果真,白三奴有個讓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在等著他呢!
頭一趟長船跑成功後,延水關人這才正眼看待這位外來人,楊福來則白眼變作青眼,格外地關注起白三奴來,甚至向愛丹挑破隱藏在心中的秘密:招三奴為婿。愛丹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楊福來那雙眼窩深陷的眼睛,還是洞察出愛丹眼裡的微妙變化。愛丹挖來白三奴,本來是出於報復心理,並不是看上白三奴的人才,論學識談不上,論人才一般,只有一身力氣和聽使喚的好脾氣合她的心意。正因為這樣,白三奴在楊福來家一待就是十個年頭,並當上了管家。愛丹對白三奴的花花腸子早就有所覺察,只是從沒給白三奴一個表達的機會。一晃年近不惑,與三少爺重歸於好的願望早成了泡影,徐娘半老的她沒有了好高騖遠的資本,成個家,有個伴,安度即將到來的晚年的想法與日俱增。誰是她的終身伴侶,數來數去,只有她身邊的這位忠實管家、她的老實巴交用心不二的追隨者白三奴。本來,這個想法在第一次動身前就想吐露,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白三奴眼尖,看出了門道,心裡七上八下翻騰個不停。但人家不說,哪裡敢莽撞說破?十年都等了,再等十年,就不信等不上你愛丹的一句話?待我二番販糧回來再說。
臨行前的一天晚上,白三奴鼓足勇氣走到愛丹窯洞前,正要舉手敲門,窯里傳來愛丹輕輕的咳嗽聲,嚇得他把手縮了回來,急忙走了。
還沒走到自己窯門口,定了定,不死心,又轉過身來,再朝愛丹窯門走去。一旦來到門前,心又提了起來,想來想去還是不妥。萬一人家沒那個意思,把我攆出來咋辦?心裡想著,身子不由往回返,剛邁出一小步,忽聽窯里傳來愛丹輕輕的叫喚:「是三奴吧,站在外面做甚,進來說話吧!」
十年了,白三奴第一次得到愛丹輕輕的呼喚,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似信非信,這是真的嗎?定了定神,沒錯,剛才真真切切聽到太太呼喚他。與其說呼喚,不如說是召喚,是太太在召喚他,是愛丹在召喚他。白三奴輕輕推開門,兩隻大腳一往無前地邁進了窯。他努力平息著粗喘的氣息,輕輕卻又親親地問:「太太,是您叫我嗎?」
愛丹在後炕坐著,指著前炕說:「坐吧。」
白三奴在靠窯門邊的炕塄畔端端地坐了。
愛丹一如常態,和白三奴說了些生意上和路上謹記的事,說了些關心體貼的話。只是向來緊繃的臉顯出溫柔的神色。白三奴看得真,明白愛丹心裡有了那個意思,這種細微的變化只有他白三奴能感覺到。白三奴驚喜萬狀,卻又不動聲色,依舊畢恭畢敬地回著女主人的話。別看白三奴老實巴交,事到臨頭,不亂方寸,他儘量抑制著呼呼涌動的血流,掩蓋著蠢蠢欲動的心潮,緊抿那張愛招惹是非的嘴,欲擒故縱地等待愛丹啟齒,說出他等待了十年的話。
愛丹給白三奴倒了一杯茶,遞了過去。白三奴誠惶誠恐地去接,不小心觸到愛丹的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清碧的茶水溢了出來,濺在兩人手上,不約而同地「啊呀」了一聲。愛丹淺淺一笑,白三奴憨憨一樂,算是心靈的溝通。愛丹不好意思地說:「燙著你了吧?」
白三奴忙說:「沒有甚,沒有甚!怕是把太太您燙著了。」
愛丹說:「不礙事。三奴,信不信,我知道你在我門外踅來踅去想做甚。」
白三奴往後炕里挪了挪,靠著炕桌坐了,距離縮短成一張桌子。
白三奴的心越揪越緊,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依他的判斷,愛丹快要憋不住了,就要開啟她那緊閉的心鎖,就大著膽子挑逗道:「我不信,你又沒鑽到我肚子裡,咋能知道我想做甚?」
愛丹說:「我不能代你說,自己的話自己說。還不如實道來?」
白三奴未曾開口,明亮的目光飽蘸著十年的情和愛飛了過去,愛丹的目光與白三奴的目光一接觸,兩人眼裡電閃雷鳴,心裡山呼海嘯,愛丹感到白三奴就要衝鋒陷陣了,忙羞澀地收回自己的目光,臉緋紅,頭低耷,等待著那久旱逢甘霖的一吻。誰知道,白三奴卻理解錯了愛丹遞來的信號,以為愛丹退縮了,不得不把那顆躍躍欲試的心收了回來。
少停片刻,愛丹抬起頭來,白三奴會意,霎時間像喝了三碗老酒,熱血呼呼直往上沖,黢黑的臉面被洇得通紅,脖筋也繃了起來。就在他要張嘴的一剎那,愛丹卻伸手捂住白三奴的嘴,不讓往下說。白三奴順勢握住愛丹肉乎乎的小手沒命地親,愛丹也不拒絕。白三奴一見愛丹這樣,更成了好漢里的英雄,一不做二不休,就大著膽子往愛丹臉上親去。愛丹這才醒悟過來,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是三少爺,而是楊家的管家白三奴。白三奴也感到有點異樣,用疑問的目光問她。愛丹搖了搖頭,把白三奴的手輕輕推開,婉轉地說:「我們不忙,有的是時間。」
白三奴等不及了,又去拉愛丹的手,愛丹笑著把手縮了回去。轉念一想,三少爺是柳含嫣的三少爺,再不是我的三少爺了。我還惦記著他做甚?眼前這個白三奴,雖說是個粗人,但粗得可愛,是真心實意愛她的人。嫁了這樣的人,雖說不是自己所願,但卻會守著你過一輩子光景。想到這裡,愛丹抱歉地說:「你不要嫌我,現在還不是時候。等你這趟長船跑回來,我會把你要說的話變成我的話,全給你倒出來!」
白三奴雖然不免掃興,但有這句話也夠他受用一生。他揣著這句話上了路,又揣著這句話逼近了家門。不過,愈近家門,那顆不安分的心就越發地不安分,隨時都可能跳出來。
明天,就要和他心愛的人會面,就要握著她肉乎乎的小手,親著她櫻桃般的小嘴,就要好夢成真了。白三奴一面操著舵,一面發著口令,瞅個空還要想他的小親親。想著,想著,心上人浮現在他的面前,衝著他火辣辣地看著,甜滋滋地笑著,眼裡忽閃著勾人的光芒……就在這一剎那,只聽有人驚慌失措地喊:「白老艄,碰磧了,砸船了!」
白三奴這才大夢若醒,待要扳舵躲磧為時已晚,船重重地撞在一處若隱若現的礁磧上,毫無設防的白三奴被摔了出去,隨即被激流捲走。船上的人大喊大叫,只見白三奴在水裡翻滾拼搏,身子時隱時現。人們還來不及下水,一個大浪劈頭蓋臉而來,白三奴掙扎了幾下,喪失了最後的一搏。帶著他的憧憬,帶著對愛丹的一往情深,消失在黃河故道上。
此時,白永和正在北去的路上。
自去年白管家退回兩千元不義之財,白永和就一直放在心上。覺得白管家只不過是一時糊塗,好人做了錯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因此,一直想親自去看望白管家,安撫白管家,並送上一份銀錢,以酬謝白管家這麼多年為白家付出的辛勞。第一趟糧運得十分順利,第二趟已經是輕車熟路,想必也不會有什麼麻煩,所以他沒有親自押船。在家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趁這個機會去了了心愿。白永和說走就走,騎著自家的馬,跟著自家的腳夫,朝白管家的老家中陽縣三交鎮一路走去。
走了兩日,到了隰縣石口鎮,坐騎不幸馬失前蹄,白永和虛驚一場,安然無恙。可是馬卻受了傷,一瘸一拐,無法行走。白永和只好讓腳夫就地給馬療傷,不顧腳夫的勸阻,另雇了馱騾急著上了路。
第三天日頭快要落山時,他的坐騎翻過一道山樑,向著黃河谷地走來。黃河還沒有露面,卻送來熟悉的水腥味。白永和興奮地說:「三交鎮是個渡口,聞見了水腥味,想必村子就不遠了。」
腳夫說:「嗯,不遠了。不過山裡的路沒遠近,眼瞅著到了,就是走不到跟前。」
峰迴路轉,黃河閃現在眼前。一抹淡淡的夕陽,一灣渾黃的流水,一脈蒼涼的山巒,融成了一氣,構成一幅雄渾的圖景。幾隻晚歸的倦鴉點綴著畫面,給暮色里的畫面平添幾分暮氣。每逢這時,「未晚先投宿」的警示總會在腦際閃現,心裡就著急起來。
他問腳夫:「還有多遠?」
腳夫說:「再拐一個彎就到了。」
眼看著夕陽西下,暮色更濃,快要分不清前面的路徑。腳夫說了句「快看」,突然鞭子炸響,馱騾受驚,一聲尖叫,「呼」地飛奔出去,就在飛跑的一瞬間,把白永和摔了下來。白永和跌得不輕,央求腳夫拉他一把。腳夫嘴裡說「好」,卻就勢飛起一腳,白永和便圓木似的往河裡滾去。一瞬間,白永和才明白髮生了什麼,就想著法兒撐著四肢,手指亂抓,設法放慢速度。腳夫看見,不等白永和坐起,雙手用力往下一推,可憐的白永和,就這樣被腳夫暗暗做了手腳,淹沒在昏暗的河水裡。腳夫連忙把那隻髒手伸進馱騾上的褡褳,心錘狂跳。原來和他一路上聽到的、想到的一點不差,裡邊確確實實是一大堆銀元。
客人隨水而逝,腳夫卻大搖大擺地進了三交鎮。
白永和的遇難和白三奴的遇險發生在同一天,但不在同一個時辰。
白三奴靜靜地躺在離出事地二十多里的一盤沙磧上。從彎曲的肢體,蜷著的五指來看,顯然與激流作過垂死的搏鬥。從他臉上略帶欣慰的表情來看,顯然河水把他衝到這塊沙磧上時還有知覺,他是在慶幸死裡逃生、渴望著即將得到的神聖許諾時才撒手人寰的。
楊家失去了白三奴,上上下下都為之難過,如同失去了自家的一口人。
最最痛苦的莫過於愛丹。
她欲哭無淚。臨走時還激情滿懷地要向她吐露心聲的人,回來時已經僵硬無知。深深愛著她的人停屍靈堂,而曾經有所許諾的她,永遠失去了踐諾的機會。
為了報答白三奴對楊家十多年的效力,楊福來決定厚葬白三奴。只是在回葬永和關還是就地埋葬上拿不定主意。
楊家打發人和柳含嫣相商,柳含嫣請示爺爺、奶奶。白鶴年說:「三奴本來就是咱永和關的人,在河那面一無親,二無故,就回葬白氏祖塋吧,要不就成了孤魂野鬼。」
白賈氏卻另有說辭:「這個三奴雖說姓白,可骨子裡是楊家的人。愛丹在家時他就打著愛丹的主意,惹了一場風波。愛丹走了,他又跟了過去。他圖了個甚?還不是死心塌地孝敬楊家,巴結愛丹,尋個機會得到愛丹!既是為楊家出了力,就讓楊家擇地而葬吧。」
白鶴年氣得吹鬍子瞪眼,結結巴巴地說:「你也是,人都不在了,還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做甚?得容人時且容人,何必那麼計較!」
白賈氏反唇相譏道:「不是我要計較,是他做的事太讓人計較。這事就讓愛丹看著辦吧!」
老夫妻倆一個犟,一個倔,說來說去沒有個結果,柳含嫣只得回了來人話:「白管家是楊家的管家,這事我們不好說三道四,擅自做主,讓你家老爺和小姐看著辦吧。」
其實,楊福來惋惜三奴,更惋惜他的三萬斤糧食,那是全村人的救命糧呀!誠然,三奴死得可惜,可全村人的命更讓他心焦,丟了糧食就等於苦了全村父老鄉親。正在楊福來和愛丹為三奴的歸宿和三萬斤糧食弄得焦頭爛額時,白、楊兩家的運糧長船都平安地抵達碼頭,這讓楊福來和愛丹著實鬆了口氣。愛丹不得不強忍悲痛先發放糧食,把三奴的後事交給父親處置去了。
楊家的老艄走了,楊家的船是如何回來的?細心的愛丹詢問了船工。原來,楊家沒了主心骨,一船糧像沒娘的孩子擱在沙磧,任水衝浪打,如不儘快拖出沙磧,等待著它的將是滅頂之災。財旺想,楊家損失了人,再損失糧,還不塌了天?與楊家擱伙出來,卻不能相隨回去,他臉上無光呀!
財旺圪蹴在河邊,和白疙瘩、百家鎖商量著辦法。白疙瘩說:「咱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我看還是請附近村裡的老船工想想辦法。」
財旺說:「只好這樣了,不過要快,誰去跑一趟?」
百家鎖不假思索地說:「這個村裡有我的親戚,我去好說。」
等了半個多時辰,百家鎖就返了回來,身後還跟著幾個船工。大家看了看情形,有個老一點的船工說:「快清艙倒貨,不然,天一擱黑就不好辦了。」
財旺請老船工動員了村裡的所有水手,先把白家船上的糧卸下,把船小心地劃到礁磧附近固定了,然後把楊家的糧卸到白家船上,搖到岸邊。再雇當地的船把楊家的糧食裝了,順便把楊家受損的船也拖了出來,緊緊巴巴做完這一切,天已經黑了下來。眾人說多險呀,幸虧白管家念友顧伴,眾人手腳麻利,要不這亂子一準出定了。就這樣,白家的船開回來的同時,楊家雇的船和那隻受損的船一同靠了岸。不過,為楊家扳運糧船的竟是原來的老艄百家鎖。當百家鎖笑盈盈地面對從前的主人時,楊福來和愛丹除了感激,更多的是失悔——為百家鎖的不忘舊情而抱愧。楊家的糧沒有大礙實屬萬幸,但也付出了兩千斤的代價,那是給幫忙船工的報酬。就這樣,心眼實在的財旺仍心有歉意,次日專門過河來說明:「楊掌柜,太太,事情緊急,我擅作主張,以兩千斤糧食的酬謝換回兩萬八千斤糧食,不知當也不當?」
楊福來嘴裡說「當,當」,心裡想的是「可惜,可惜」,臉上的表情就不那麼自然。
愛丹見父親在白家人面前不給她裝臉,就自作主張說:「要不是白管家當機立斷,說不定楊家的糧食早被水沖走了,即使不被水沖走,也會被水浸泡霉爛。你為延水關做了一件大善事,我們謝還謝不過來呢,哪來的當與不當一說。你回稟三老爺和三太太,就說延水關人忘不了永和關人救糧保船的義舉,日後定當重謝。」
財旺說:「秦晉一家,還說什麼謝不謝的。」
糧的事有了著落,人的事怎麼辦?楊家人為白三奴的喪葬再度陷入困境。
以楊福來的意思,還是魂歸故里為好。可是白家人沒有明確表態,你總不能硬往人家祖塋里埋吧。果子紅說:「在別的地方買塊地皮葬了,也算我們對他有個交代。」
楊福來點頭稱是。愛丹卻不以為然,堅持就地掩埋,日後視情形再定。
楊福來惱羞成怒,指著愛丹的鼻子說:「愛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後邊難聽的話沒敢往下說,隨即把話鋒一轉道:「難道你就這樣往下過,不準備再成家了?」
果子紅也說:「是呀,如今有我們和你做伴,倒還好說,日後我們走了,你孤身一人,兒子又在外面,誰和你做伴?身邊總得有個人廝守,是不是?」
愛丹深思熟慮以後歸於平淡,說:「我是老牛臥到車壕里,成不了龍,也變不成虎,什麼也不想了。你們也不要多費嘴舌,我的事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