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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2024-10-04 10:27:52 作者: 王哲士

  無論是永和關,還是延水關,凡經歷過民國十三年那場罕見大旱的人,若干年後談論起來,仍然慘象在目,記憶猶新。

  在白永和的記憶里,那年天氣特別怪。開年後一直是西北風當家,白天颳了黑夜刮,上月颳了下月刮,颳得沒完沒了。颳得厲害時,天沒了天的樣子,混沌一片;日頭沒了日頭的樣子,仿佛是一顆少氣無力的蛋黃色皮球。一旦風停了,日頭又像火球吐焰,赤裸裸地把人往死里曬。雲不興,雨不至,草不長,禾難種。白永和領上永和關的人祈雨,祈來的是晴天紅日頭;楊福來領上延水關的人跳神,卻揚起了一場大風。大旱不過五月十三,過了六月六還不見動靜。老年人說,老天沒了人性,不管人的死活了。連黃河也少氣無力地嗚咽著,瘦得就要馱不動過往的船隻。

  河瘦了,人也瘦了。白鶴年老相掛在臉上,也寫在身上。年年過年聽到的一句話是「天增歲月人增壽」。他卻說是「天增歲月人增瘦」。那根寶貝辮子越來越不成氣候,從花白變成了雪白還不說,且越來越稀,越來越細,越來越短。白敬齋沒大沒小,總愛稱他「幾根發」。白鶴年火了,索性把辮子盤在頭頂。雖然天很熱,他還穿著夾襖,外邊套著坎肩,腿上依然穿著套褲,就是那種只有褲腿沒有褲襠的褲套。一個人去不了關村,只能見天在九十眼窯院裡毫無目的地亂轉。見了老年人,坐在窯院寬敞處拉拉家常,說說前朝古代的事。有合脾氣的,就地畫了棋盤,玩起掐方或老虎吃綿羊的遊戲。贏了,高興得手舞足蹈;輸了,和人家爭得面紅耳赤,全沒了尊卑老小之分。對於家事,他懶得過問。其實,他一陣精明,一陣糊塗,想問也不知問處,問了又能頂甚用?凡事由著三娃和柳含嫣去做,省點心安度晚年。

  這天,白鶴年閒得無聊,坐在一棵比他還要蒼老的棗樹下眯著眼養神。棗樹老而彌堅,依舊掛著稠稠的青棗,棗樹上時而有蟬「吱吱」鳴叫,叫得他心煩。他想去驅趕,伸不出胳膊,邁不動腿。人活到這個份上,連一個小蟲子也治不了,只好任由它聒噪。聽見有人咳嗽唾痰,氣喘吁吁,聲音越來越近,知道是堂侄白敬齋來了。白敬齋拄了根棗木棍子,棍子彎著腰,人也彎著腰,一如風吹柳葉一樣,身不由己地搖搖晃晃。白鶴年說:「敬齋,過來說話。」

  白敬齋應了一聲,乖乖地靠白鶴年坐下。

  白鶴年說:「敬齋,你七十多,我八十多,村里人都說咱倆是老壽星,我看咱們還真是有福氣的老漢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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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敬齋「啊」了一聲,心想:還有福氣呢,我哪能比得上您老人家?忙附和說:「啊啊,您是大壽星,我是小壽星,大壽星有大福氣,小壽星有小福氣。」

  「甚大甚小的,都有福氣。」

  「對,對,都有福氣。」

  「光陰過得真快呀,才記得下河耍水,上山偷棗,爬樹掏鳥,不覺得就成了七老八十的人了。」

  「是呀,歲月不饒人,你不想老也不行。」覺得說的不大得體,又說,「以侄子看,您老會長命百歲呢。」

  「能過了米壽就不賴,還長命百歲哩。」

  「叔叔命大福大,怎麼說也是九十地里的壽星。今年我七十三,是一個坎呀,不知過得了過不了。」說著,哆哆嗦嗦捋了捋他的山羊鬍子。

  「盡說胡話!我過來了,你就能過得了,照叔叔的樣好好活著。你看這棵棗樹,是咱祖宗來永和關那年栽的,應該有四百歲了吧。人說貓老不逼鼠,人老四根柴,你看它,身老心不老,照舊開花結果。咱要是能沾它點福氣多好!多活幾年,看看三娃的威風!」

  「是呀,是呀。三娃是個人才,可惜沒趕上好時候,要不,他早就昇州遷府,少說也做個道台。您老還不是跟上吃香喝辣,哪裡還認得我這個侄兒?」

  「看你說的,三娃要是發了,還能忘得了你?唉,時也,命也,命里註定沒那個官星。可也好,沒做學問,做了生意,遂了我的願。」

  「嗯。人有了學問,做甚也不差。我看,三娃終究是幹大事的材料!」

  「唉,貴人多磨難,三娃自當了這個家就不順,才鬧騰得有了眉眼,天年又不湊勁,半年了,連一滴雨也沒下。聽說米價一斗從兩角錢漲成一塊大洋,照此下去,還不漲到天上去?這可怎麼辦呢?」

  「咱村本來土地少,人家存糧也不多。眼下,有的人家青黃不接,準備遷居呢!」

  白鶴年一聽有人遷居,如同挨了一棍,強直起身子叫道:「你說甚?誰要離開永和關?」

  「這不是甚新鮮事,關村里候娃家,來管家,交臍子鎖家,都打點起了,說不準哪一天就背井離鄉。就說咱九十眼窯院,也不是沒人琢磨這事。」

  「這恐怕不大好吧?要是平常年份,要走也就走了,沒人說甚。遇著災年,要走可就有了說頭,三娃就得尋思尋思,設法安定人心。」

  「叔叔說得對。不過呢,樹挪死,人挪活。再說,咱永和關村小地窄,一個渡口又養活不了多少人,人滿為患,水滿則溢,每隔二三十年就要往外遷一批。叔叔,您還記得在您手裡遷走多少人?」

  白鶴年捋著鬍鬚,閉目思量,少頃才說:「少說也有百十來口吧。」

  「對呀,即便是一姓人,也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四百年不知遷走多少白家子孫,永和縣到處是白姓人,要不人家叫咱白半縣呢!」

  「是這個理。可是眼下天不下雨,人心惶惶,連陝西那邊的人都過山西逃荒來了,總得安撫人吧。」

  「叔叔說得在理。公家管不了,咱自己管自己。要不你和三娃說說,叫他想個法子?」

  「僧多粥少,狼多肉少,能有甚好法子?咱只能替他干著急,沒法!」停了片刻,又說,「來來來,還是掐咱們的方吧。」

  白敬齋眼力尚好,每次掐方,總是他畫棋盤。聽叔叔要掐方,早在地上畫開了。白鶴年視力不佳,費勁蠻力地用線繩綁了少胳膊缺腿的老花鏡,待套在頭上時(白永和在外面買了新款眼鏡,他捨不得戴,說留著三娃老了時戴,還能省兩個錢),白敬齋已經畫好棋盤在那裡等著。於是,叔叔先侄兒後地掐起來。只有在這時,兩顆蒼老的心才會游離於塵世之外,鎖定在小小的方格里,鎖定在童心和兒戲中。

  白鶴年在外面掐方,白賈氏在家裡念佛,除了念經敬佛,懶得走動。她的重孫子們,大娃、二娃家的,或娶或嫁都有了歸宿。三娃的三個孩子,如霞念了北京燕京大學,如玉念了省立國民師範,最小的如意,也在永和關小學堂快畢業了,說話就要上中學。白賈氏百無聊賴,和白鶴年又說不到一起,每日裡除了讓孫兒和他們的媳婦輪流過來坐坐,不是閉目養神,就是坐禪靜修。

  白永和一身白府綢衫褲,打著黑色裹腿,腳穿千層底布鞋,手搖紙扇走了進來。見奶奶正在做功課,就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身後傳來「三娃,是你嗎」的問話。是奶奶叫他,就又踅了回來。

  「奶奶,您老人家耳朵真靈,閉著眼也能知道是我。」

  「聽了幾十年,還不知道你。漫不說走路輕重快慢,就連你出氣粗細都能聽出來!」

  白賈氏住在一進兩開的邊窯,門開在側面,通頭長炕挨著碩大的窗戶,天窗開著,窯里既涼快,又明快。她連鞋坐在蓆子上,兩床鋪蓋打成卷,靠牆根放了,綿羊毛擀得氈和油布都卷了起來,只有在睡覺時才派上用場。不只是愛惜,也為了方便。本不習慣窮酸氣的白賈氏,受白鶴年的影響,也不得不隨人俯仰、因陋就簡地過日子。

  白賈氏看三娃這身打扮,汗水津津的樣子,也知道外面是火辣辣的毒日頭,火辣辣的天。

  白賈氏說:「你看這天,要人的好看哩!我見天在家求神保佑,都不濟事,不知道要旱出個甚眉眼哩!」

  白永和說:「咱這地方,十年九旱,遇上一年不旱,還澇個沒完。天旱雨澇沒收成,有甚法!」

  「老天高高在上,由不了咱,任憑它去吧。眼下人心惶惶,災民成群,安撫人心的事咱總得辦吧。」

  「辦著哩。昨天在白記客棧設了粥棚,專門救助過往的難民。老天再旱下去,咱縱有天大本事,也管不了天下災民呀!再說,延水關那邊的人也過河來借糧,十家九親,誰家能不借,借得多了,咱永和關的人反倒成了缺糧戶。」

  「咱管不了天下,管自家總能行吧,咱白家有了糧,才好接濟人家。」

  「奶奶說得對,孫兒不是正在想法嗎?」

  奶奶、孫子閒扯了一會兒,散了。

  白永和路過大棗樹時,看見爺爺和敬齋叔正在專心致志地掐方,就湊到跟前看熱鬧。爺爺人老眼花,棋子下不到地方,讓敬齋叔掐得七零八落,剩下幾個殘兵敗將,還在那裡負隅頑抗。這樣力量懸殊的對局,早讓白敬齋不耐煩了,又不敢擅自作罷,只得窩煩地陪著玩。見白永和來了,求救地說:「三娃,你看看,我叔輸給你叔了,還不認輸!」

  白永和看了看棋,笑而不答。心想,遊戲場裡無大小,反正都是叔叔,誰輸誰贏還不是一回事。

  又一想,不是一回事。爺爺性犟好勝,即使被人家趕盡殺絕,也不認輸。一般人都不願與他過招,沒那個耐性,也沒那個時間,也就是性情溫良的敬齋叔……向人向不過理,白永和笑著對爺爺說:「爺爺,這局輸了,重來吧。」

  「甚?輸了?要說輸,我還有子,項羽輸就輸在認輸認得太早,他手裡還有三千江東子弟,為何不能捲土重來?人情如紙,世事如棋,這掐方和世事人情一樣,臉皮要厚,心勁不倒,才能贏。這一局我輸了,下一局輸的就是你叔,信不信?」

  誰也沒有附和他。

  白敬齋乾咽了口唾沫,沒有說甚。聽老太爺說還要下,十分不情願,但又無可奈何,只好一面擺棋,一面和白永和有一句沒一句地拉呱,藉以分散老爺子的注意力。說著說著,就說到天旱無雨人外流的事上。一下觸動了白鶴年的神經,停下他手中的棋子,衝著白永和說:「你敬齋叔的擔憂,也是爺爺的擔憂啊,人們想走,誰也擋不住,但總不能落個吃不飽肚子被迫出走的名聲。你得動點腦子,要走,總得讓吃飽肚子走才行!」

  白敬齋附和道:「我叔說得對,世事如棋局局新。世事難料,棋勢莫測,如同我們掐方,棋子往哪兒下才能勝算,可得掂量掂量。以我對你多年的觀察,你不會坐視不管,而且早就成竹在胸,是吧?」

  「不瞞叔叔,侄兒正在籌劃。你們耍吧,我走了。」

  白鶴年見三娃走了,剛才說的那些話也不知擱在心裡沒有,就沒有了耍的心思。畢竟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他不能不想,回頭還要和三娃說說,千萬不能坐視不管。白敬齋見叔叔走了神,也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叔叔,回窯里吧?」

  白鶴年應了一聲,兩人一南一北,搖搖晃晃地走了。

  老棗樹下恢復了平靜。微風吹過,枝晃葉動,青青的棗子也不安分起來。更不安分的,是盤踞在樹上的蟬們,聒噪得沒完沒了。時至晌午,九十眼窯院不見了人影,這大熱的天,白家老少都鑽進窯洞裡納涼去了。只有燕子在窯院裡飛來飛去,不時傳來哺雛的呢喃聲。

  財旺乘第一趟船過了河,朝楊家走去。此行是受三老爺之託,邀約楊掌柜來永和關共商大事。

  楊福來年近六旬,歲月的滄桑刻在日漸臃腫的臉上,寫在大腹便便的肚上。自果子紅來家後,他總算過上了有妻有女有孫的團圓日子,在桑榆之年盡情享受天倫之樂。因而,一應家務交給愛丹打理,只有在遇到大事時才出面問問。再說,這幾年楊家的生意日漸萎縮,沒有什麼大事、難事要他處理,有愛丹就足夠了。

  雖說這樣,至今仍沒有歸宿的愛丹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人們長時間不見愛丹口中的男人歸來,又長時間不見愛丹改嫁,什麼樣的猜測都有了,什麼樣的難聽話都說了出來,楊家人只好裝聾作啞地活著。時間長了,議論的人沒有了興趣,被議論的人習以為常,村里人依舊抬舉愛丹,恭維楊掌柜。就這樣,本來想遷出延水關的愛丹反而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孤悶難耐時,就叫來從前的使女、早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排排做伴,說東道西,談古論今,藉以打發時日。

  這些年,白三奴一直心事重重,又不能不任勞任怨。永和關回不去,別的地方不想去,他只想守著愛丹,圍著愛丹消磨時光。雖然得不到愛丹,但在愛丹左右,聽愛丹指使,看愛丹臉色,逗愛丹高興,幾乎成了他的人生樂趣。老娘去了,老爹逝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親人,只有愛丹不嫌不棄地留他在身旁,這也是一種幸福。

  楊揚上了榆林中學,他天資聰明,學習用功,每考下來,不是頭名就是二名,他不僅是愛丹的希望所在,更是望孫成龍的楊福來的希望所在。當然,楊福來和愛丹所希望的,也是果子紅所盼望的。一家人沒有二心,這個光景大面上還能過得去。

  白三奴熬成了管家。他接待了財旺,又帶上財旺見了愛丹。財旺有幾年沒見三少奶奶,眼前的三少奶奶和從前的三少奶奶好像沒有兩樣,快四十歲的人,除了身體有點發福,眉眼還是那麼好看,氣質還是那麼優雅。

  愛丹慢悠悠地問:「財旺,這麼多年也沒來往,今天登門,該不會是專程看我來吧?」

  財旺慌得站起身作揖道:「早想看望三少奶奶,就是抽不出身。今天來,除了看望您,還有一件事。」

  「啊?有甚吩咐,說吧。」

  「看三少奶奶說的,我一個下人,只有聽三少奶奶的吩咐,哪裡敢沒大沒小胡亂編排呢!是這樣,我家三老爺請楊掌柜過河去敘談。」

  「甚事?」

  「我也不知,反正是關乎兩家的大事。」

  「急嗎?」

  「不能說十萬火急,也算是刻不容緩!今日晌午,三老爺在三和聚設宴恭候!」

  「回你家三老爺,就說既是三老爺相請,楊家沒有不去的道理,白管家你先走一步,楊掌柜隨後就到。」

  愛丹本來要和爸爸商量來著,轉念一想,與三少爺好多年沒有見面,何不趁這個機會晤談,一解相思之苦?再說,爸爸不一定能踐約,即使踐約,商議出什麼事來,還不是由自己去辦。這又不是私事,公事公辦,兩家主事人會商,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就給媽媽說:「我和三奴去渡口看看,飯熟了你們先吃,不要等。」

  十多年了,愛丹第一次登上去永和關的船,第一次踏上永和關的土地。一切似曾相識,又那麼陌生。就要和昔日的丈夫會面,她的心不安分得要往外蹦,越近三和聚,越是厲害。財旺在三和聚門外迎候,見來的不是楊掌柜而是三少奶奶,不禁大吃一驚,忙折回去通報三老爺,好叫他有個準備。

  白永和聽說愛丹來了,先是吃驚,繼而竊喜,隨之犯愁,怎麼會是她呢?一時間理不出個頭緒,只是沉吟不語。財旺急了,說:「三老爺,有理不打上門客。人家已經到了門口……」

  白永和這才整了整衣帽,大大方方出門迎接。

  興許是興奮,興許是羞澀,興許是難堪,迎者與被迎者的目光剛一交會,一股熱流便在彼此身上遊走,心兒也狂跳不止,他們像酒性發作的飲者,兩個白臉霎時成了紅臉。一個慌亂地避開對方,一個靦腆地低下了頭。雖是瞬間工夫,他們的窘態卻沒有逃過兩個管家的眼睛。白永和下意識地保持平靜,朝著依舊掛著赧顏的愛丹說:「你,你來了?請!」

  愛丹溫馨而柔聲地回道:「沒想到吧?三少爺。」

  白永和聽了,心裡盪起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他只「啊」了一下,便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愛丹先行。

  愛丹忐忑不安地朝前走著。她在白家時從沒有涉足這裡,所以一切都覺得新鮮。

  白永和不便與愛丹同行,有意落後愛丹兩步。財旺陪著三奴走在後邊。三奴故地重遊,觸景生情,失落、惆悵感一齊湧上心頭。忽然想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老話,臉上隱隱現出自嘲的表情:河東長了三十歲的他,後半輩子沒準撂在河西了。

  進了三和聚,分賓主坐了,財旺和三奴站在各自主人身後。面對從前的丈夫,愛丹既不敢正視,也不敢發問,心慌的能離了窩,意亂的能走了馬。面對從前的東家,三奴更不敢正眼相看,戲文里「四郎探母」忠孝難以兩全的尷尬在他身上重演。

  酒宴開始,財旺給二位主子滿上酒,白永和揮揮手,示意他下去。愛丹突然想到什麼,說:「今天破個例,就讓二位管家一塊用餐吧。」

  白永和略微猶豫,忙會心地笑了笑說:「好,好,一塊吃,一塊議吧。」

  財旺和三奴這才入席就座。眾人頻頻舉杯。愛丹現在也能喝酒了,連對三杯,面不改色,令白永和與財旺咋舌。

  酒是壯膽的神祇。三杯酒下肚,愛丹的矜持和靦腆消失了,話匣子就此打開:「三老爺一定納悶吧,你請的是楊掌柜,可是卻來了楊愛丹。我是替家父來的,不管誰來了都一樣。你說吧,有甚要緊事?」

  白永和早就聽說愛丹替父管家,沒想到她會親自過來。是有意安排,還是無意巧合,不得而知。不管怎樣,註定是要和昔日的妻子晤談。白永和就把合夥去包頭糴糧救急的設想說了。

  愛丹尋思,雖說兩家曾經有過是非恩怨,但秦晉之好一家親,打斷胳膊連著筋。如今三老爺主動提出合夥糴糧,共度饑荒,不用說是功德之舉,楊家還有什麼說的!就慷慨答應道:「三老爺所說,也正是我楊家所想。不過您久在商界,耳目靈通,凡事高人一籌,我佩服您的遠見卓識,也感謝您能提攜我們。我也聽說包頭是河套和歸化一帶糧油集散地,穀物便宜,販來救急,是兩利之事。只是路途遙遠,我心裡沒數。三老爺說可行,那就是可行了,一切聽您的吩咐就是。」

  白永和沒想到愛丹非但不計前嫌,反而全力支持,原來的擔憂頃刻消解。說:「白家在磧口有長船,楊家眼下沒有長船,或雇,或租,或買,都可以,一塊採買,結伴而行,互相照應,運多運少,全在各家。你看怎麼樣?」

  「我看行。容我回去給家父稟知,有什麼事讓三奴過來轉達,怎麼樣?」

  「好。天下大飢,人心浮動,要做,就做好;要做,還要做早!」

  「好。就這樣吧。您……」愛丹欲言又止。

  白永和不知她要說什麼,用好奇的目光注視愛丹。

  愛丹掃了一眼三奴和財旺,二人會意,退下。

  白永和說:「還有甚事?」

  愛丹憂鬱的雙眼泛起光澤。說:「沒甚了。您近來還好吧?嫂夫人也好吧?」

  白永和說:「承你問起,都好著哩!你呢,沒再瞅下個人家?」

  愛丹「唉」了一聲,淚水就在眼眶裡來回滾動。

  白永和知道問到愛丹的痛處,就換了個話題說:「二老都好吧?」

  「好,好。」愛丹應承得有點勉強,是否還有不盡之意。

  白永和忽然想到愛丹的娃,這是她的命根子,自己怎麼能不問起呢,就特別關注地問:「你的娃,好像叫楊揚,長高了吧?」

  愛丹噙著的淚擠了出來,用手帕拭了拭,臉上露出些許爽意:「長高啦,足有你高。」愛丹一語雙關,有著某種不為白永和悟會的暗示。又說:「在榆林上中學呢,人聽話,肯用功,成績總在前一二名。」

  白永和鬧了半生學問,對學業的事特別敏感。聽說楊揚學習上進,心裡由衷高興,愛丹婚姻不如意,兒子倒挺爭氣,也算是安慰和補償,就附和說:「那就好,那就好。將來上大學,成大事,給你爭光!」

  「誰曉得呢,但願他像您一樣,做一等的學問,做一等的人。」愛丹興之所至,由不得又把兒子和白永和作比。

  「我算甚?文不成,武不就,做了個小生意人,還做不成樣子。」

  愛丹不言語了,只是脈脈含情地看著白永和。白永和臉上發燙,心神不安,竭力迴避兩汪秋波的纏綿,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

  白永和愈是迴避,愛丹愈是放肆,如同老虎見了綿羊,一個怕,一個威,一個退,一個逼。兩汪秋波像兩盞燃燒的燈,襲得白永和睜不開眼。漸漸地,兩盞燈越燒越旺,成了兩把火炬,直朝白永和逼來。等白永和醒過神來,他已經成了「老虎」的俘虜。愛丹一如當年枕上撒嬌那樣,把他緊緊摟在懷裡。

  白永和被愛丹突然失控的舉動嚇壞了。要脫身不合適,那樣會傷害愛丹。一時間,他成了一根木頭棍,任由愛丹擺弄著。

  一想到和愛丹卿卿我我的過去,慾火也禁不住升騰起來。他摟住愛丹,正準備將親熱進行下去時,卻像提線木偶被人拽了一把,愛丹盼望的動作沒有如願以償。

  提線的不是別人,正是白永和自己。

  看見愛丹,眼前就浮現出柳含嫣,他既不能傷害眼前的這個女人,更要為家中的那個女人負責。他雖與愛丹有舊,但形同陌路,前妻雖好,與己無關,無關的人不能給她有關的東西,這是他做人的底線。一想起他的柳含嫣,心裡自然有了某種排斥力。愛丹渴望更大的風暴降臨,卻落了個難堪的冷場。

  一瓢涼水把愛丹的慾火澆滅,也把她的理智澆醒。她整了整頭髮臉面,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有些衝動……不過,我沒變,您也沒變,您還是那個樣,我為有那一段情緣高興,也替柳含嫣放心!」

  白永和頓了頓,他感嘆於愛丹一往情深。世上有兩個女人或明或暗地同時愛著他,這是幸福,還是悲哀?他說不清楚。他聲調徐緩卻又清晰地說:「沒有甚。我們都沒變,變了的是時空和對象。你我都是好人!」

  暴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外面等著的兩位管家心照不宣地以為他們倆要重溫舊好,得些工夫。沒想到這麼快就走了出來,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誰也來不及多想,迎了上去。

  愛丹有些戀戀不捨地說:「我們——走了。」

  白永和心情複雜地說:「恕——不遠送。」

  白永和目送著愛丹上了船,身影隨著漸行漸遠的船漸漸淡去,直到消失在彼岸。

  一轉身,與柳含嫣打了個照面,他的臉「唰」的一下紅到脖子根。「含嫣!什麼時候來的?」說著做了一個舞台上慣用的邀請動作,「啊,不知夫人駕到,有失遠迎,小生這裡賠罪了!」

  柳含嫣就著白永和的腔調,悻悻地說:「罷了,罷了。一心不能二用,你心裡只有對面那個人,哪裡能知道我的存在呢!幸虧不是梁祝,要不,還要演一出十八相送呢!」

  「你看你,扯到哪裡去了?我只是目送嘛!」

  「哎喲喲,目送送到人影沒了還不罷休,要是親送呢,還不送到人家炕頭?」

  「你這是咋了,比掉在醋罈子裡還酸!」

  柳含嫣聽了,越發拉長了臉,豎起眉眼說:「怕人家吃醋,就不要做曲!」

  白永和知道柳含嫣誤會了,就溫言細語地說:「你誤會了。本來,我是邀楊掌柜過來商談,不想楊掌柜沒來,卻來了楊愛丹。飯桌上每方兩人,明來明去,沒甚見不得人的事。不信,你問財旺。」

  財旺想,今天這事,既不能怪三太太,更不能怪三老爺,天打地對,湊到一起,瓜田李下的事,遇上誰,能不生疑?就說:「人是我去請的,三太太您也知道。不承想來了三少——楊家小姐,事情談成,人家就走,就這樣。」

  柳含嫣本來怕楊掌柜難說話,想來聽聽動靜,必要時助三老爺一把。不想,到關村後,才知道來者是楊愛丹而不是楊掌柜,這是怎麼回事?白永和竟然背著她和前妻密會。無名妒火胸中燃燒,這氣就不打一處來。當白永和四人走出三和聚,當白永和站在關村默默為愛丹送行時,就悄悄跟在白永和身後。假如不是白永和痴情相送,她也許不會醋性大發。真相大白,她有些難為情,為自己的小肚雞腸失悔,就假嗔虛怨地說:「我說的是實事,你說的也不假,我們是石婆婆和石爺爺說話——都是石(實)話。大功告成,你是功臣,回家我給你慶賀慶賀,三老爺!」

  白永和哭笑不得,只好跟著柳含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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