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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2024-10-04 10:27:48 作者: 王哲士

  白永和來到關村,落座在「三和聚」,準備了一桌菜,讓小二請滑老爺赴宴。

  滑老爺果然慷慨,一請就到。進得門來,彼此客套幾句,分賓主坐定。天黑掌了燈,燈是掛在空中的由多支蠟燭組成的荷花燈,照耀得窯洞明光光、亮堂堂。滑老爺環視左右,窯牆刷得雪白,牆裙用桐油漆了。當中擺了兩張八仙桌,每張配著八把椅子,椅子靠背雕刻著花鳥魚蟲,桌椅都是暗紅色,看樣子是楠木的,非有力之家沒有這等擺設。滑老爺一時找不到好說的,就沒話找話地問:「三老爺,你家的飯館雖是窯洞,但不失典雅,開眼界,開眼界。」

  白永和說:「山村寒窯,哪裡頂得上您的洋樓豪宅?不過,我要告訴您,這裡是招待貴客的地方。」

  「這麼說,今天我是貴客了?」

  「您說呢?」

  二人相視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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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掌柜和小二滿了酒,酒過三巡,白永和屏退了左右。

  白永和和滑老爺划拳喝酒,各有輸贏,不多時一壺上好的老白汾就下了肚,人雖然還清醒著,但已是酒酣耳熱。白永和喊小二再溫一壺,滑老爺推辭說不勝酒力。白永和說:「辦過洋務見過世面的大人物,哪能在山村野夫面前怯陣?來來來,酒上來了,再喝。」

  兩人又喝了幾杯,白永和見滑老爺有些飄飄然,說話也不利索,心想是時候了,就問滑老爺:「滑老爺大駕光臨貧地,有何貴幹?」

  滑老爺被將了一軍:他怎麼裝瘋賣傻,明知故問呢?

  「難道您太太沒跟您說過?」

  「她只是說您是她以前的主人,讓我好好招待,並沒說別的。」

  「真的沒說?」

  「真的沒說。」

  「那好,我給您說。您太太柳含嫣是我買來的用人,她不辭而別,我應不應該找她回去?」

  「叫我說不應該。」

  「為什麼?」

  「因為她現在是我的妻子。」

  「她還沒有和我解除主雇關係呢,倒先做了您的太太,她本來應該是我的太太呢!」

  白永和拍案而起:「你說甚?你再說一遍!」

  滑老爺見白永和動了怒,知道話說過了。他沒有直接回答白永和,而是帶點調侃的腔調說:「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嘛,只是時辰不到,沒能圓房罷了。就要到手的桃子讓你摘了,得了便宜不感謝,還質問起我來了。」

  「那能說明什麼,只能說明你居心不良,想強娶豪奪!」

  「我的用人能不聽我使喚?為了她,我花了多少銀子供她上學,為了她,我還私下裡給過她五千兩銀子,為了她——」

  滑老爺還要往下說的時候,被白永和把話截斷:「你縱然有千個『為』,萬個『為』,只有一個『為』,那就是為了你一步步占有她!」

  「不能這麼說吧?你問問含嫣,我對她怎麼樣?」

  「即使你為她有所付出,那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滑老爺見白永和如此蔑視他,氣得跳了三跳,指著白永和的鼻子說:「你,你,你,柳含嫣沒良心,你更沒良心,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你們真是臭味相投!為了含嫣,我得罪了太太,被告了狀,革了職,抄了家,眾叛親離,落了個人財兩空……這才起心到北京來找柳含嫣……」

  滑老爺看見白永和橫眉冷對,眼裡寒光閃閃,就怵了幾分。畢竟人家是柳含嫣正兒八經的丈夫,畢竟人家是地頭蛇,所以,下面的話不敢照實說了。「到了北京,才知道柳含嫣名花有主,高攀你白老爺了。我又朝永和關尋來,不想在路上遇到強盜,把身上的錢搜了個精光,你說我可憐不可憐!在漢口混了這麼多年,到頭來窮得只剩一把骨頭,哎呀,我怎麼活到這種地步!」

  滑老爺又哭,又說,還不時端起酒盅猛喝兩口。不知是淚還是鼻涕,不知是酒還是口水,塗抹得那張冬瓜臉上一派狼藉。

  白永和終於聽出滑老爺的弦外之音。人到了這個份上也真可憐,白永和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就痛快地說:「看來,你是想要錢,那就直說嘛,何必拐彎抹角要挾人呢!」

  「我只有這點本錢了,一輩子沒為下幾個人,只有在柳含嫣這裡積了點德,才敢壯著膽子說話。」

  「說吧,要多少錢?」

  「不多,那年我給了她五千兩銀子,如今還我五千大洋,從此你我兩清,永無瓜葛。」

  「你也太狠了吧?」

  「那你看給多少?」

  白永和伸了一根指頭。

  「一千?你也太摳了吧?要是這樣的話,我就住在你白記客棧不走了,有吃有住,我怕什麼?」

  白永和想,滑老爺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要想利索了事,就得花錢消災。他給滑老爺倒了一杯酒,兩人對著喝了。白永和仗著酒力說:「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滑老爺見有門,順溜地應道:「只要你信守諾言,我一定會君子相報。你說!」

  「我要你把那張賣身契還我。」

  「什麼?這和五千大洋有什麼關係?」

  「不僅有關係,而且大有關係。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柳含嫣還沒有和你解除主雇關係嗎?我要用錢買回這張賣身契,只有這樣,才算兩清!」

  「那不行,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能混為一談。」

  「既是這樣,白某告辭,恕不奉陪!」白永和站起身扭頭就走。

  滑老爺滑到骨子裡去了。他之所以不答應交出賣身契,自有他的小九九。對他來說,賣身契就是一塊敲門磚、一棵搖錢樹,需要了就來敲詐你。滑老爺見白永和要走,急忙拉住白永和的衣襟,詭譎而神氣地說:「別走,有話好商量嘛。既然你提出一個條件,我也有一個條件,只要你答應了,我只要你一千大洋,外貼一紙契約。」

  「你說。」

  「聽說白老爺水性極好,可以河裡救人,浪里撈船。我的條件不高,只你,只我,只要今夜送我過了河,就是吃自己屙下的也沒說的!」

  白永和沒有表態。看來滑老爺比泥鰍還滑,想出絕招嚇倒我。如果不答應,錢扔了,事情還是了不了;如果答應他,無異於玩命。現在正值雨季,河寬,流急,浪大,漫不說帶人過河,就是孤身泅渡,也非易事,更何況是夜渡黃河!

  滑老爺見白永和沉默了,以為嚇倒了白永和,洋洋得意地說:「怎麼樣?害怕了吧?依我說這事就算了,給我五千大洋走人。」

  「只怕沒那麼容易,我送你過河!」白永和別無退路,是鐵了心的堅決。

  滑老爺一聽,禮帽戴上又摘去,文明棍在地上點得「篤篤」響:「白老爺,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哩!」

  「既然惜命,誰讓你出此瞎招?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白永和把滑老爺重新摁在座上,說要出去方便方便。滑老爺頻舉酒杯,後悔不迭地嘆道:「唉,我這是沒病攬得害傷寒哩,多此一舉,多此一舉嘛!」

  等了好長時間,滑老爺思謀白永和是下了軟蛋,打了退堂鼓,溜號了吧。就戴上禮帽,拄上文明棍,摸了摸鬍鬚,面帶神氣,站起來要走。剛開門,迎面走來白永和,不得已,返回來,再坐下,等候白永和發話。

  白永和舉起酒杯道:「來,滑老爺,再對三杯,我送你過河。」

  「什麼,你真的要送?」

  「白某向來說一不二,說到做到。」

  「不是嚇唬人吧?」

  「來,干!」

  兩人連干三杯,白永和站起就走,滑老爺隨後緊跟,出了飯館。

  白永和問:「有行李嗎?」

  滑老爺說:「幾件不當緊的衣服,不要了,就當土匪搶了。」

  二人相隨來到渡口,已經有幾個人在那裡等候。

  白永和問:「準備好了嗎?」

  財旺說準備好了,並說:「三老爺,您還是讓艄公們送去吧。」

  白葫蘆和白狗蛋說:「三老爺,我們去吧!」

  滑老爺就勢說道:「那可不行,說好的白老爺親自送我,你們送了不算數!」

  滑老爺本是想借眾人之口阻止白永和的冒險行動,誰知非但沒有奏效,反而激起白永和的膽量。

  白永和檢查了筏子,這是用四個小混筒組成的筏子,上面剛好能坐一個人。白永和指著筏子說:「請上。」

  滑老爺見事情已無挽回的可能,也就抱著視死如歸的氣概上了筏子。

  白永和又吩咐眾人:「把他用繩子綁了。」

  眾人要綁滑老爺時,滑老爺忽然想到這是要加害於他,就扯著嗓子叫喊:「我不要綁,你們要做什麼?」

  財旺說:「送你過河。」

  白葫蘆說:「不綁你,掉到河裡,可沒人撈!」

  這些人仿佛綠林中人,一個個冷酷無情。滑老爺想。

  白永和脫了衣裳,只穿一個褲頭,把混筒上的牽繩斜搭在肩上,然後從腿胯穿過,他伏在另一隻混筒上,說聲走,滑老爺的混筒就隨著白永和的遊動款款地移動起來。

  月兒懸在中天,灑下一河清輝。白永和憑藉著月色,隱約能夠分辨出水路。河水嘩嘩響著,聽響聲也知道水流湍急。滑老爺在筏子上注視著白永和的一舉一動,現在,他已經不懷疑白永和的本領,他不放心的是,白永和會不會在半路上摔了他,把他葬身黃河。他見白永和不往對面游而是朝上水游,心裡一急,發出叫驢般的吼叫:「白老爺,您喝多了吧?應該朝對面游,怎麼朝上水游開了?」

  「你才喝多了!坐你的筏子好了,管那麼多做甚!」

  白永和吃力地繼續往上水游去。他利用混筒的浮力,雙臂如槳,雙腳如翼,不停地劃著名,蹬著,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數倍於正常橫渡黃河的力氣。滑老爺雖然不識水性,但他明白「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過來一個浪,筏子劇烈地顛簸了幾下,他也跟著劇烈地顛簸起來。好不容易平靜了,又過來一個大浪,筏子幾乎就要顛覆,他側著身子,就要往後掉,嚇得哭爹吼娘,大聲喊叫:「就算我下了軟蛋行不行?我不過河去了。」白永和哪能由著他,上了閻王道,沒有回頭時。就用牽繩來回擺動,避峰躲浪,筏子才化險為夷。滑老爺暗自思忖:剛才還和白老爺爭鬥置氣,現在什麼都不想了,什麼也不想要了,只要能平平安安過河,就謝天謝地。人,有時賤得很,平時把錢看得比命還要緊,不到黃河心不死,一旦到了黃河,才真真切切地想落淚。為什麼可以同患難,因為你的性命就在他手裡捏著,只有同舟共濟,才能到達彼岸。他正這麼想著,忽然感覺筏子掉了頭,速度也快了起來。潛伏在心底的恐懼感又歇斯底里發作起來:「白老爺,白老爺……你怎麼回事?是不是讓浪沖了下來?不行的話早收攤,後悔還來得及,啊!」

  「閉上你的烏鴉嘴!」

  滑老爺像蠍子蜇了嘴,再不吭聲。

  滑老爺的感覺對頭,筏子是往下漂的。白永和憑著他的良好水功,硬是把筏子斜刺里往上躥了一大截,看看到了適當地方,就掉頭斜著西行,就像從房檐的正面爬到房脊,再從房脊往背面的房檐溜一樣。黃河渡船也是這樣,因為水流湍急,要想直來直去,過去就靠不了碼頭,只能上水再下水,才能準確靠岸,這樣的本事,只有熟悉水路的黃河漢子才能應付得了。對白永和來說,這樣的活計平生還是第一次,所以,這無異於一場生死博弈。不只是滑老爺緊張,白永和也一樣把弦繃得老緊。不過,滑老爺的緊張表現在心慌意亂上,白永和的緊張則體現在神情專註上。滑老爺的緊張是為了自己,白永和的緊張不只是自己,還有身後這位死乞白賴的落魄者。不多時,筏子靠了岸。滑老爺圪皺在一起的眉眼終於鬆弛下來,復了位。與此同時,一種大難不死的慶幸感湧上心頭。白永和沒有多想,只是覺得他賭贏了。就懷著勝利者的心態,像釋放囚徒似的把滑老爺解開,拉他上了岸。後邊緊跟著的兩個人也游到岸邊,這是白家的艄公白葫蘆和白狗蛋,他們是來護送三老爺的。白永和讓白葫蘆解開他的那隻混筒,從裡邊倒出一堆大洋來,擦著火柴,打了一堆火,一來是給對岸報信,二來是讓滑老爺借光清點。白永和說:「點清了,整一千。」

  滑老爺上了岸,靜了心,心裡就有些後悔,悔不該和白老爺賭這一把。可是,事已至此,他的戲也演到了盡頭。他沒有清點就把錢裝進一個口袋裡,並從懷裡取出那張賣身契給了白永和。白永和就著火的光亮仔細看了,原來上邊寫著:甲方因無力償還乙方紋銀五十兩,甲方願將養女柳含嫣賣身抵債云云。白永和收了,用油紙裹好,裝進混筒里,對滑老爺說:「前邊不遠就是楊家客棧,你可到那裡去投宿。好了,告辭!」

  滑老爺的禮帽過河時給風颳走了,墨鏡也不知落在哪裡,文明棍過河時可能就沒帶上筏子,頭髮被風吹得亂蓬蓬的,好在一身西裝還在,多少能裝點門面。更何況手裡有了錢,心裡鎮定了些。但此時的他內心矛盾,何去何從,茫然無計。他略微愣了愣,不無感嘆地說:「白老爺,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平生讓我青眼相看的人沒幾個,你是其中的一位。含嫣眼力不錯,嫁給你是她一輩子的福氣!祝福你們!對不起,在你面前獻醜了!」

  說罷,扭頭走了。誰知,第二天滑老爺又坐船過了永和關,仍舊住在白記客棧。白掌柜問起緣由,原來他並不是延安人,他是山西絳州人。正如白永和猜想,來永和關本意是乞討一點銀錢。他並無意過河,只是突發奇想,想以此嚇倒白永和,多得一筆錢。不想,白永和將計就計,讓他輸了個心服口服。

  白永和幾個下水回返。回去時,白永和穿了衣裳,坐著筏子,白葫蘆和白狗蛋牽著游,不費力氣就回到了東岸。早在岸邊哭死哭活的柳含嫣,見三老爺回來,什麼也顧不得,一下撲到男人身上,眼淚「唰唰」地奪眶而出,雙手在白永和身上亂捶亂打:「天下再沒有賭可打,誰讓你和他打這個要命的賭去了?誰讓你……」

  白永和輕輕撫摸著柳含嫣的臉說:「這不是好好的嗎?我心裡有數,只是他太小看人。咱永和關的人輸了啥,也不能輸了志氣,沒有啥,也不能沒有膽量!」

  白永和從白葫蘆手裡接過賣身契,交給柳含嫣,說:「你終於解脫了,沒事了。」

  柳含嫣從來沒見過她的賣身契,借著燈光粗粗看了看,鼻子裡哼了一聲,就撕了個粉碎,朝黃河裡拋去,紙屑很快就被咆哮的流水吞噬殆盡。柳含嫣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白永和,半晌說不出話來。她挽起白永和的胳膊,覺得他渾身發抖,才想起在河水裡浸泡的時間太長,怕是凍著了。忙把自己的外套脫了給白永和披上,親昵地說:「三老爺,我們回家去吧。」

  白永和點了點頭,深深瞥了柳含嫣一眼,他想:今晚的事,雖然冒險,但也值得,我終於為深情厚誼的柳含嫣做了一點事情。

  西斜的月兒把白永和與柳含嫣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但他們卻覺得彼此的距離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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