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024-10-04 10:27:45
作者: 王哲士
「一把鑰匙嘩啦啦,里里外外她當家。」
柳含嫣清清楚楚記得,從奶奶手中接過這串鑰匙時,那天吼了開年第一聲雷。不知不覺,在雞毛蒜皮家長里短中送走了一年。嘩啦啦的一串鑰匙,經她手開倉關倉,開庫閉庫,把家有十五口、七嘴八舌頭的生活調理得順順噹噹。儘管她知道,這個差事是吃力不討好的角色,且又不知干到哪年哪月,但她想,只要自己的男人還是白家的主宰,她手裡的這串鑰匙就一直會嘩啦啦下去;只要三老爺還是白家的一朵紅花,她這片綠葉就得一直陪襯下去。
說話間,開年已經過半。白家設在磧口的永和客棧已經上了道,生意日漸紅火,白疙瘩先後開通了包頭至磧口、包頭至禹門口的長船,把白家的生意延伸到千里之外。白永和坐守永和關,眼見得紅利「噌噌」往上冒,半年時間就賺回上年一年的錢。白家人明里夸,暗裡笑,都說老太爺眼力好,選了一個好當家。
一天午後,如霞和如玉去了學堂,白永和柳含嫣兩口躺的躺,坐的坐,正逗如意玩。忽然,天上一聲悶雷,震得窗戶紙嘩嘩抖動,嚇得如意就往柳含嫣懷裡鑽。又一聲驚雷,震得窯里的瓷盤瓷碗銅盆鐵鍋嗡嗡響。白永和從天窗望去,老遠的西北方湧起一大疙瘩墨黑雲團,如同千萬隻黑山羊往一塊靠攏,憑肉眼能看到雨線如注,茫茫一片。不一會兒,擁擠不堪的黑雲消失了,演變成一塊巨大的黑幕,把天上罩得密不透氣。又一聲巨響,山搖地動,狂風撕裂,仿佛大廈將傾,天地將毀。白永和慌忙把門戶關嚴實。只聽見窗外雷炸雨至,嘩嘩啦啦,這世界除了雷聲就是雨聲,不用說渺小如人,就連狂傲不羈的黃河,也在天雨的浸淫下沒有了聲息。
大雨約莫下了兩個時辰,雲退雨止,太陽從雲縫裡探出頭來,衝著人們憨笑。白永和望了望,高興地說:「走,發河財去!」
柳含嫣問:「發什麼河財?」
白永和一面換衣裳,一面回答道:「大雨過後,必有洪峰,洪峰一到,必有河柴。運氣好時,還有河炭。你也看到了,咱們這裡缺柴少炭,取暖做飯,全從河中來。想不想開開眼界?」
「想呀,怎麼不想?我正愁家中柴炭沒幾天燒的,送上門的財神,還能不去迎接。這就把如意送給陳嬸,我跟您去。」
如意聽說讓他跟陳嬸,哭著聲說:「不嘛,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柳含嫣說:「好孩子,聽話,河裡有麻烏,可怕哩!」
如意一聽麻烏,就輸了膽。麻烏是永和關人編造的子虛烏有的妖魔鬼怪,常常被大人用來嚇唬不聽話的孩童。如意天真地說:「打麻烏,把麻烏打死!」
「好,乖兒子!」
柳含嫣從口袋裡掏出兩塊洋糖,給了如意,就抱給陳嬸照看。回來時,白永和已經換上短衣、短褲、舊布鞋,一副莊戶人裝扮。白永和問:「你要不要也換衣裳?」
「你發河財我收錢,收錢還用換衣服?」
「說得輕巧,到時你就會後悔。」
柳含嫣生性愛好穿戴整潔,從不隨便著裝。她以為自己不過是站在河邊看熱鬧的閒人,有那個必要嗎?就沒在意白永和的話,說:「有什麼好後悔的?」一把拽了白永和就走。
地上泥濘,步步打滑。還沒來到河邊,柳含嫣就跌了兩跤,鮮艷的綢裙緞衫沾上花花點點的泥水。白永和戲說道:「錦上添花,我家含嫣越來越好看了。」
再看腳時,繡花鞋上裹了一層泥漿,走路提不起鞋,只能趿拉著往前挪。白永和又打趣地說:「稀泥如同裹腳布,裹成了小腳婆,叫你再跑。」
柳含嫣哭笑不得,但不輸志氣,邊走邊回敬道:「我成了小腳婆,省得你有事沒事想念那雙三寸金蓮。」
白永和說了句「醋罈子」,就先來到河邊。
河邊已經站著好多人。白家管家財旺也在人堆里站著。他們手拿篩子、簸籮、爬梳、網勺,靜靜地等待著、瞭望著。
正在財旺和白永和打招呼時,忽聽有人高喊:「快看,山水下來了!」
人們一齊朝北望去,黑乎乎的山水頭子正從黃河拐彎處噴涌而下,它們打著旋兒,推搡著,翻滾著,咆哮著,以它橫衝直撞的野性和恐怖瘮人的尊容滾滾而來。說時遲,那時快,洪峰像浮在水面的巨大戰車,轟轟隆隆碾砸而過。枯瘦的河水注入了活力,一河黏稠的糨糊迅速向兩岸漫延開來,成了大發雷霆的「胖子」。
目睹山水到來,柳含嫣記憶中的洪峰惡浪和眼前的恐怖景象疊印在一起,美麗的大眼睛裡充斥著恐怖的神色,兩個好看的酒窩不安地抖動著,仿佛成了灑盡喜酒的空杯。她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那年也是這個時候,也是從拐彎處下來的山水,也是呼嘯而過……她雙手緊緊捂住臉頰,不敢再往下想。她覺得一股陰風撲面而過,待睜眼看時,男人們把衣裳脫了,扔到岸上,就一絲不掛地下了河,朝深水裡走去。黃河野,黃河漢子更野,野的連羞恥都不顧,柳含嫣嚇得連忙把頭偏在一邊。站在淺水裡的女人們褲腿高挽,赤臂裸露,只顧埋頭幹活兒,同樣顧不得「羞愧」,在她們看來,爭分奪秒搶炭搶柴比臉面更要緊。從上游衝下來的炭塊漂浮在泥水裡,打在人們身上,生疼生疼,不小心會把肉皮劃破。人們顧不了許多,搬回一塊炭,記一次錢,到手的炭丟了,等於把到手的錢丟了。男人們衝鋒陷陣在深水裡鉤呀,拉呀,女人們緊跟其後往岸上拽。簸籮、簸箕、筐子、籃子、水桶,凡能用上的工具全都派上了用場。不多一會兒,女人們的衣裳從下濕到上邊,緊緊貼到身上,一個個成了泥人。衣衫瘦了,人苗條了,難得一見的凸凸凹凹的地方顯現出來。柳含嫣見了,心想:平日笑我豐乳肥臀,你們哪一個比我差了?尤其是那些還在奶娃娃的婆姨,更是贅肉蜂擁,一條大腿抵上她兩條腿粗。暗暗失笑過後,又覺得久在河邊站,哪能不濕腳。婆姨女子都上了陣,自己也不能例外,就幫婆姨們往岸上拖起炭來。
有個婆姨看見了,說:「三太太,我們來吧,別髒了你的衣裳。」
柳含嫣說:「沒關係,添上一把手就多得一塊炭。」幹著幹著,也挽起了袖子褲腿,戰戰兢兢地下了水。
聽婆姨們說,撈柴撈炭,來者有份,一家一攤,沒有紛爭。來得早的,會給來得晚的讓地盤。有的人沒趕上撈,也會從鄰里手中得到施捨。永和關的和睦,不僅體現在瑣碎的生活中,也體現在急流險阻的義利之中。柳含嫣覺得,用「風淳民善」來形容她的族人和鄉親,實在是實至名歸。作為永和關的一員,她由衷地高興和驕傲。
柳含嫣只幹了一會兒,衣裳就濕透了,雪白的肌膚沾上了泥漿,和婆姨女子們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成了地地道道的黃河人。婆姨們見三太太沒有架子,捨得身子,也都當成自家人。邊干,邊嚷,邊笑,柳含嫣的生疏感和羞恥感在大家的說笑中不見了蹤影。好像聽三老爺說過,別看黃河人平日溫言善語,不事張揚,一到緊急關頭,就會顯露出他們彪悍不羈的豪爽氣概,黃河捨身救人是這樣,黃河撈柴撈炭是這樣,黃河行船拉縴也是這樣。他們的生存資本在河上,他們的生存能力也在河上,為了人生的必需,哪能顧及自身的裸露和安危,唯其如此,才能顯示出黃河人本真的美。看來,要做黃河人的妻子,還要過好這一關。
柳含嫣見人們只撈炭,不撈柴,就有些奇怪,便向婆姨們請教。婆姨們解釋說,炭從遠道衝來,不只是少,過得極快,說沒就沒了,不麻利不行。柴火遍地長著,哪裡下雨哪裡有,一時三刻流不完。柳含嫣又問炭從哪裡來的,世上有這麼便宜的事?婆姨們說,從幾百里外的陝西神木、府谷一帶衝下來的。那裡的炭埋得淺,水一衝就跑。
柳含嫣邊幹活兒邊和婆姨們拉呱,沒在意白永和。忽然想起來,才發現他早不在身邊。往河裡一瞅,白永和正和財旺合夥拽過來一株大樹。上了岸,還沒來得及喘息,財旺就叫道:「三老爺快看,上邊衝下來一隻船!」
白永和用手遮擋住日頭,遠遠望去,果真,在一片汪洋中,一隻空蕩蕩的小船像一隻牛鼻子鞋,忽忽悠悠遊盪下來。永和關處在黃河的彎道上,漂來的物件往往在彎道打個旋才朝下游流去。這隻船也不例外,仿佛是身不由己的酒鬼,晃晃蕩盪向東岸漂來。漂著漂著,像是醒了酒的醉漢,看見這裡不是它的家門,便扭頭朝西面漂去。下去幾個後生,手疾眼快拽住了船,卻拽不到岸上,只好放棄。白永和說「我來試試」,還不等柳含嫣的話出口,人就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只見白永和踩著浪前行,就在船要衝走的片刻,一把抓住船舷。白永和用肩膀扛著,想往岸上推,水大流急,船不聽擺弄,連船帶人順流而下。嚇得柳含嫣大聲叫喚,說:「快救人!快救人!」人們說不要緊,三老爺水性好。柳含嫣眼看著白永和越漂越遠,急得雙手在大腿上亂拍:「快救人,快救人啊!」財旺順岸飛快跑去,柳含嫣光著腳板也跟著跑。等他們跑到三里外的關村時,白永和已然站在岸上,手拽著他的捕獲物——那隻半大不小的船,朝他們憨憨地笑呢。
「嚇死人啦!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蠢事!」柳含嫣驚魂未定地說。
「這樣的好事還能常遇上?一隻船二十兩銀子呢!」白永和洋洋得意地說。
柳含嫣問:「這麼說,這船歸咱了?」
財旺輕鬆地說:「黃河裡的東西沒主,誰撈上算誰的。」
白永和說:「也不能這麼說。有人找上門,咱拱手還給人家。假使沒人認領,咱就用了,總不能讓它白白漚爛吧!」
回到九十眼窯院,但見家家門口壘起一摞摞黑炭,院裡院外晾曬著一攤攤柴火,沒想到,一場洪水給永和關帶來如此豐厚的「禮物」。柳含嫣說:「正愁著少柴沒炭,可好,黃河給送來了,真是天助我也!」
白永和說:「年年如此,歲歲這樣,今年撈的柴炭,差不多要燒到明年這個時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就是黃河人家。」
柳含嫣說:「老天也知道永和關人缺柴少炭,就這樣年復一年地無私施予,它的功勞太大了。」
「豈止是大,它可是我們的母親河啊!試想,沒有了黃河,我們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根基,我們這些黃河兒女將會一無所有!」
面對黃河,兩人發了一頓感慨。柳含嫣由原先對黃河的詛咒和恐懼變得親和而感激。因為她成了黃河人家的一員,因為黃河為他們的生存無怨無悔地奉獻著,更因為黃河岸邊有她永恆的愛。
夜裡又潑了滂沱大雨,黃河發了幾十年不遇的大水。天明出門,河水漲到九十眼窯院腳下,地勢低的關村,家家院裡進了水,僅有的百十來畝良田也泡在水裡。等水退去,村里村外滾下一地裹著泥漿的黑炭,大的如碾盤,小的如拳頭。送上門的禮物不要白不要,人們什麼也顧不得,紛紛用衣裳、草帽、鞋、杴和石頭放到炭上,證明此物已有歸屬。其實,遍地的黑炭,隨手可得,大可不必勞心。人們一個勁地往回搬運,家家門前炭積如山,更不要說水退之後留下的柴火。這樣的事柳含嫣小時候聽說過,但沒有親眼見過。現在見了,證明傳說不假。更令柳含嫣驚喜的是,水窪、水坑裡還有從上游衝下來擱淺的黃河大鯉魚。白永和知道柳含嫣最愛吃這東西,便叫上財旺,擔了水桶,四處搜尋,不多一會兒撿了一擔回來。柳含嫣見了,如同見了大天,高興得又蹦又跳。白永和笑著說:「我們家開了魚鋪,你就當魚鋪老闆娘好了。」
柳含嫣說:「只怕當不了幾天,魚就沒了。」
財旺說:「村前水坑裡有的是。」
柳含嫣說:「快去找,越多越好。」
她挽起袖子,系上圍裙,當即把奄奄一息的魚剖膛劃肚用鹽醃了,把活的讓人送到清泉溝,挖了個水塘養起來。財旺又搜尋了幾擔魚,都養在一起,成了名副其實的魚塘。
永和關雖然臨河,但因水流湍急,沒有打魚的條件,所以,人們沒有吃魚的習慣。偶遇發大水,逮了魚,要吃,卻捨不得油和調料,土辦法就是清水擱鹽煮白魚,給皇帝進貢的東西就這樣瞎胡吃了。
柳含嫣有了魚,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便在白家窯里開了小灶。油鹽醬醋,蔥蒜生薑,花椒大料,盡情地烹調和發揮,做了紅燒的做清蒸的,做了水煮的做醬燒的,還有酸菜魚、豆腐魚、冬瓜燉魚頭,天天變著樣吃,連不愛吃水鮮的爺爺吃了還想吃。馮蘭花兩口吃了又來要,要得都不好意思。白永忍吃了,說比太原柳巷六味齋的醬肉還香,就催著祁嬌嬌來要。來了還不願張口,說是串門來了。串著串著,從柳含嫣手裡接過做好的魚,踮著小腳飛也似的走了。柳含嫣還上門去教給婆姨們做,都說從來沒有這樣做的吃過,可算見了大天。
這些天,柳含嫣真算是過了吃魚癮,上頓魚,下頓魚,再配上白永和從寧夏買回來的大米,人在北地,卻過著江南的生活,好不快意。白家人吃不慣大米,用魚就麵條、和子飯吃。白賈氏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魚肉對南方人猶如豬肉對北方人,十分眼饞。但她信佛,只吃大米不吃魚,還說他們盡糟害生靈哩!又抿著嘴,笑看一個個貪吃而不懂得吃的憨貓。柳含嫣吃大米就魚,吃得美津津的。她用筷子指了指祁嬌嬌和馮蘭花說:「這麼好的米飯能說咽不下去?能說不如小米、豆面?真是小鬼吃不了大米飯!」說的闔家人都跟著樂起來。
平日裡,柳含嫣總愛與白永和出雙入對,散步談天,引來村里人艷羨的目光。
柳含嫣和白永和散步來到關村,路過白記客棧,迎頭遇上客棧的白掌柜。白掌柜蒜疙瘩鼻子總是掛著汗珠,向人炫耀著他的勤謹。他說:「這麼巧,我正要找三太太,三太太和三老爺就來了。店裡來了位客人,說是要回延安去,和我閒拉呱時,無意間聽到了三太太的名字,就像見了救星一樣高興,說三太太他認識,要我請三太太來見上一面。」
「哦?」柳含嫣莫名其妙,一下讓白掌柜說蒙了。
白永和則好奇地看著柳含嫣,沒有言語。
兩人用目光作了交流。即使柳含嫣是新女性,在這僻遠的山村,冒冒失失地去見一個男人,也是有失檢點的事,更何況身邊還有自家男人。柳含嫣猶豫著,拉著白永和就要走。白永和想,是北京的,還是漢口的,抑或是柳含嫣老家的人尋她來了?為什麼不親自上門來見,而要在店裡見面呢?不管怎樣,既是有人來見,沒有不見的道理,便爽快地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要不你進去看看,我到別處逛逛。」
柳含嫣說:「想當逃兵,沒門!要去咱倆都去,看看這個人到底是誰。」
「人家找你又不找我,關我甚事?還是你去吧。」白永和滿不在乎地說。
柳含嫣以為白永和在吃醋,一把拉了白永和說:「走,進去看看。」
白永和沒法,只得跟上柳含嫣進了店。
來到一孔窯前,白掌柜「篤篤篤」敲了三下:「先生,三老爺和三太太來了。」
柳含嫣一看,這孔窯正是她去年住過的,這麼巧。門開了,出來一個手拄文明棍,頭戴禮帽,眼戴墨鏡,腳穿皮鞋,留著八字鬍的面相臃腫的人,看樣子有五十開外年紀。永和關很少有這等時髦的人路過,不只白永和感到稀奇,就連柳含嫣也覺得面生,這會是誰呢?
那人樂呵呵地走下台階,摘下眼鏡,又摘了禮帽:「含嫣,不認得了吧?」
柳含嫣大吃一驚:怎麼會是他呢?真是冤家路窄!
白永和在柳含嫣耳旁低聲問:「他是誰?」
柳含嫣無法迴避,但也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對那人說道:「是您,滑老爺!」不等滑老爺回話,柳含嫣便給雙方介紹道:「這是我掌柜的,我丈夫。」又給白永和介紹道:「三老爺,這就是我給您說過的漢口滑老爺。」
「啊哈,鳥槍換炮了,當了太太,還能認得我?」來人不無調侃地說。
柳含嫣淺淺笑了笑,沒予理會。
來人的眼睛從柳含嫣身上慢慢游移到白永和身上,說:「三老爺,聽店家說您業儒學精,經商幹練,初次相見,果然相貌堂堂,氣度不凡!」
「哪裡,哪裡,聽我窯里的——哦,我太太說,滑老爺經辦洋務,見多識廣,久仰,久仰!」
「你家窯里的是誰?」客人好奇地問。
白掌柜見客人聽到了岔路,忙出來圓場:「是這樣,我們永和關人管媳婦叫『窯里的』。」
「噢,原來是這樣。有趣,有趣。白老爺、白太太請進!」
進窯就得上炕,上炕就得脫鞋,這就是北方窯洞的便與不便。白永和兩口挨炕沿坐了,沒有上炕的意思,滑老爺也只能坐在炕沿上敘話。
當著白永和的面,當年柳含嫣的主子找不到說話的茬口,柳含嫣也不知該說什麼,雙方難堪地僵持著。白永和意識到自己是多餘的,就找了個藉口說:「啊,你們談吧,我和白掌柜有生意上的事商量。」說完,拉上沒有眼色的白掌柜告辭。
柳含嫣目送白永和出去。她知道,只有善解人意的白永和,才會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刻,做出迴避而不是干預的選擇。
滑老爺開口道:「含嫣,啊,三太太過得還好吧?」
「哪裡能受得起您的抬舉?就叫含嫣好了!我嘛,過得還可以。」
柳含嫣恨不得把到了白家的好處一樁一樁都道出來,給這位從前的主子誇耀一番。但她沒有這樣做。
「嗯,只要過得好我就放心。幾年了,沒有你的消息,我心裡不好受。是我對不起你!」
「不提那些事了。滑老爺,您過得怎麼樣?二太太呢?」
「還提她做什麼,你突然失蹤,她一口咬定是我和你串通下的,就要我把你找回來,我不干。她就大吵大鬧,翻了臉,把我犯的事捅了出去,人家就把我開了。我丟了事做不算,她還要和我離婚,離就離,早不想和她過了。我孤身一人出來,想起你一人在外也不容易,就四處打聽你的下落,好不容易在北京見了吳梅,才知道你名花有主。唉,來晚一步!」
柳含嫣想:這老頭倒也痴情,還在打我的主意呢。
「是的,您來晚了一步,即便是早來一步,又能怎樣?」
「那就是另外一說,也許……」
「也許我成了您的三姨太,是嗎?滑老爺,可惜您看錯了人!您對我的好,我記著,要我嫁給您,沒門!」
「哦,想不到小含嫣有如此氣節,真不可小覷。不過——」
「不過什麼?」
「我要讓你回去呢?」
「那是你一廂情願。」柳含嫣再不稱他「您」了。
「你不要忘了,你還是我滑家的人。你看,當年買你的契約還在我手裡。」滑掌柜說著,就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字據,在空中揚了揚。
柳含嫣聽他這麼說,頭皮發麻。只要這張賣身契還在,她柳含嫣就沒有人身自由。她真是被快樂沖昏了頭腦,怎麼竟把這事忘到腦後?
滑老爺冷笑一聲:「我沒說錯吧?」
柳含嫣一時語塞,沒法對答。想來想去,沒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擲,大不了和他鬧個魚死網破。
柳含嫣有了主張,就重新找回了自信,她不卑不亢地說:「就算你手裡有一紙契約,又能怎樣?這裡不是漢口,現在也不是大清,難道你還想藉此訛詐不成?」
滑老爺見柳含嫣態度生硬,口氣緩和下來:「含嫣,我不是要訛詐你,是這一紙文約捆綁著你,是它不容你呀!」
柳含嫣火了,從炕沿溜下地,衝著滑老爺說:「你捆綁了從前的柳含嫣,捆綁不了現在的柳含嫣!」
柳含嫣說完,氣沖沖地走了出來。只聽背後滑老爺氣急敗壞地吼叫:「那就對不起了,公堂上見!」
白永和在白掌柜那裡等候消息,一見柳含嫣氣得臉色慘白,喘著粗氣,知道事情不妙。忙迎了上去,問怎麼回事。柳含嫣一跺腳說:「嗨,別提了,撞上鬼了!」
白永和要她到白掌柜窯里說話,她看了看,沒理會,徑直朝店外走了。
白永和緊追兩步,攆了上去,說:「有事說事嘛,發脾氣管甚用?」
「那個鬼要我回漢口去,說我還是他家的人。」
白永和一聽,氣上心頭:「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我和他評理去!」
白永和扭頭要走,被柳含嫣拉住,說:「你準備怎麼說?」
白永和被柳含嫣這麼一問,僵在那裡。是呀,冒冒失失進去,和他怎麼說?
柳含嫣說:「走,回家去,商量好再說。」
回了家,柳含嫣往炕上一躺,眼直勾勾地看著窯頂,一言不發。
白永和怕柳含嫣一時想不開氣出病來,好言相勸道:「不要氣嘛,古人不是說,『他人氣我我不氣,我本無心他來氣。倘若生氣中他計,氣出病來無人替』。」
柳含嫣說:「怎麼能不氣?我說了你可不要氣。」
白永和說:「我不氣,我不會氣!」
柳含嫣說:「他還有娶我為妻的念頭,你氣不氣?」
「甚?你說甚?」
「他賊心不死,還想占我為妻呢!」
「啊……啊……」白永和眼睛一瞪,氣得呼呼直出粗氣。
柳含嫣怕氣壞了白永和,反過來勸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
白永和不吭聲,只是呆呆地愣著。
柳含嫣搖了搖白永和的身子,懇求道:「永和,三老爺,你倒是說話呀!」
白永和仍然閉口不語。
柳含嫣想了想,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口中也念道:「他人氣我我不氣,我本無心他來氣……」
白永和終於說話了:「我來問你,你們倆究竟是什麼關係?」
「啊?」柳含嫣萬萬沒有想到,白永和憋了半天竟憋出這麼一句話。她吃驚地看著白永和,好像眼前這個人不是三老爺,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這話出自別人的口倒還罷了,出自三老爺的口,她咋聽咋不像。這是那個愛她的三老爺說的話?她不相信,她說:「你再說一遍!」
「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白永和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說我和他是什麼關係?說這話寒不寒心?我把一個女人最寶貴的貞操給了你,你不知道?我把一個女人最純潔的心給了你,你難道忘了嗎?你怎麼能說這樣少心無肝的話?」
柳含嫣說這話的時候,捶胸頓足,很有些痛不欲生的樣子。白永和見狀,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心急魯莽,只好溫言相勸道:「我不是為你的事著急嗎?他既然敢來尋釁鬧事,總是你有把柄在他手裡,只有搞清楚來龍去脈,才能對症下藥,是不是這個理?」
柳含嫣強忍悲痛,把事情原原本本又說了一遍,和在漢口出逃路上說的一模一樣,白永和半晌無語。心想: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不知道馬王爺長三隻眼。又想不妥。趕他容易,但要做得在理,輸了理,就丟了臉面。眼看天擦黑了,這個無賴還在那裡等著,要是再找上門來胡鬧,那就慘了。柳含嫣的名聲就會在不明不白中貶值,我白永和也會變成勾引良家婦女的下賤之人。想到這裡,他倒感謝起滑老爺不上門鬧事的「文鬧」來。此事關係重大,不宜拖延,作為負責任的丈夫,他要儘自己所能把影響降至最小。便對柳含嫣說:「我去會一會這位滑老爺。」
柳含嫣憂心忡忡地說:「您有辦法了?」
白永和胸有成竹地說:「相機行事,臨場發揮,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柳含嫣見男人有了主張,平添一半信心,抱歉地說:「給您添麻煩了,實在對不住。」
「甚時候了,還說這話?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