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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2024-10-04 10:27:42 作者: 王哲士

  延水關那邊也轉九曲,愛丹既沒有去轉,也不想祈禱什麼,而是把心中所想付諸行動——神秘地踏上北去的路。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回娘家。但這不是夫榮妻貴式的歸寧,而是孤兒寡母的私密(瞞過了楊福來)探訪。是一個陌生的娘家。這是她費了八石芝麻的力氣,才做出的人生抉擇。想起母女就要相認,她暗自高興,又忐忑不安。架窩子在山路上搖晃著,她心裡也在顛簸著,次日天擦黑,終於來到二十里舖村。

  心戰戰兢兢,手戰戰兢兢,門「哐當」一聲,被她推開。

  窯里有不少人。大人在炕上坐著說笑,小娃在地上嬉鬧。一見這位帶著娃的裝扮不俗的生分女人,霎時都靜了下來。

  

  一位說老不老的婆姨迎了上來。雖然兩鬢略顯滄桑,穿戴有些陳舊,但勻稱的體態,白晳的麵皮,略顯呆滯的杏眼,仍不失其曾經的標緻。愛丹看著眼熟,在哪裡見過?沒有。難道她就是那位果子紅……

  不等愛丹開口,對方就問上了:「這位太太,您是……認錯門了吧!」

  愛丹躊躇著,不知該如何稱呼。早打聽清楚,二十里舖有三個姐姐,大姐叫牡丹,二姐叫鳳丹,三姐叫靈丹(原來自己叫愛丹,是父母早已捏好的把子),她小心翼翼地試著問:「這是靈丹家吧?」

  炕上坐著的一個年輕女人聽說有人找她,挺起腰板,疑惑地看著,還沒有來得及應聲。

  站在地上的婆姨就攔過話來:「啊,是呀,是呀!」

  愛丹一激動,全然顧不上剛進門時的拘束,一下撲到婆姨懷裡:「您,您就是媽媽吧,我是愛丹,我看您來了!」

  那婆姨愣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呀!難道……她就是自己天天念叨的愛丹?她眼裡閃著奇異的光,身子卻不往前挪。為了靠實,她試探著問道:「這麼說,你就是愛丹?」

  「媽,我是愛丹。」

  「媽想死你了,我的娃!」說畢,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果子紅雙手撫摸著愛丹的臉頰,左瞅瞅,右看看,這眉是眉,眼是眼,嘴是嘴,臉是臉,哪裡都有他倆的影子。這才緊緊摟抱住愛丹,淚水止不住潑灑下來。愛丹也抽噎著,眼裡擠出晶瑩的淚珠,兩代人的淚水幸福地交織在一起。果子紅邊哭邊說邊用衣襟擦淚:「娃呀,三十年了,日日思,夜夜夢,你知道媽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炕上的幾位一齊溜下炕來,圍在她們的母親和愛丹身邊。她們終於看明白了,聽清楚了,個個淚流滿面,低聲飲泣,為這天外飛來的喜事,落下一滴滴幸福的淚花。

  果子紅用衣襟擦乾了淚水,一個一個指點著說:「這是你的大姐牡丹,這是你的二姐鳳丹,這是你的三姐靈丹。這是你的三姐夫,你大姐夫和二姐夫先回去了。」又把幾個孩子哪個是哪家的一一做了介紹,愛丹都一一問了好。

  愛丹把縮在身後認生的楊揚拉到面前,說:「這是我的兒子楊揚。」

  果子紅一手拉了愛丹,一手拉了楊揚,讓到後炕坐了。把楊揚抱在懷裡,在頭上摸了又摸,在臉蛋上親了又親:「看這小子,長得比女娃還秀氣。」

  愛丹說:「我楊揚才不像女娃哩,是個美男子。」

  果子紅醒悟過來,接著說:「對,將來是個了不起的大男子。」

  果子紅從襖兜里掏出幾個銅錢:「給我外孫子壓歲錢。」

  愛丹說:「還不給外婆拜年?」

  楊揚就炕上給果子紅跪了,只磕頭,沒說話。

  愛丹說:「說話呀!」

  楊揚習慣了冷清的生活,一時適應不了人多嘴雜的環境,愣了半天,才勉強說:「過年好,外——婆!」

  「唉,楊揚好,你媽媽好,眾人都好,一年更比一年好!」

  果子紅今年交了好運,元宵節四個女兒齊刷刷亮堂堂聚在身旁,大的穩重,二的懂事,三的靈動,四的聰慧,一個比一個長得好看,尤其是愛丹,豐肌雪膚,光彩照人。

  四姊妹雖是初見,卻有說不完的話,但愛丹心有隱情,對第一次婚姻不順,說了一些,又沒有說透,第二次婚姻,娘們幾個也聽得含含糊糊,好像人在外地,又好像並不顧家,僅此而已。少不了唉聲嘆氣,齊為愛丹打抱不平。愛丹說:「沒有甚,習慣了。」

  愛丹問起幾個姐姐的光景,大姐上有老,下有小,只有姐夫一個人地里動彈,數她的光景不好。二姐夫耍手藝,會木活兒、泥瓦活兒,光景還能對付。三姐家吃手少,進項多,生活無憂。問到媽媽,有鳳丹和靈丹貼補,也能過得去。其實,愛丹心裡明白,最大的資助者應該是爸爸。愛丹的三個姐姐都知道,要不是叔叔(愛丹爸爸)的全力照顧,這個家早不成家了。因為礙著情面和世俗,誰也羞於說破,但都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因此上,雖不是一父所生,但是一母同胞,羞恥掩蓋不了骨肉親。

  入夜,四姊妹另住一孔窯。愛丹想,鑽進被窩,誰也看不見誰,還不如趁這個機會把話挑明了,看三個姐姐是什麼意思。

  「三位姐姐,咱姊妹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愛丹有件事想和你們商量。說得合你們心思,不要偷著笑;說得不合你們心思,也不要埋怨我。」

  靈丹說:「有話直說嘛,何必繞彎彎!」

  牡丹和鳳丹也附和道:「咱姊妹之間,還有甚不能說的?說吧。」

  「那我就說了。我爸爸一年老似一年,咱媽呢也孤身一人,我想把他二人撮合在一起,少年夫妻老來伴,互相有個照應,也不枉相好了一回。咱們做閨女的也算盡了點孝心,做了件功德事。不知姐姐們怎麼想?」

  明明知道兩個老人相好,明明知道這個家全憑叔叔照顧,明明知道她們出嫁的嫁妝都是叔叔給操辦的,但因名不正而言不順,雖有這個心卻沒這個膽,姊妹仨誰也撕不破這張臉皮。既然愛丹主動提了出來,剛好說到她們心上,但人心隔肚皮,互相免不了顧忌,怕說不好,惹來嫌棄。所以,一時間沒人搭理,冷了場。

  愛丹覺得很沒臉面,就追問大家:「行,還是不行,倒是說個話呀!」

  三姊妹你盡我,我讓你,最後一致讓老大先說。牡丹不得不說話了:「咱姊妹們在窯里說話,也就不用藏著掖著,咱媽和咱叔叔從年輕時處到現在,要說也不容易。如今一個不嫁,一個不娶,雖然嘴裡不說,心裡還不是盼望著做女兒的挑個頭,我看事情好辦,或叔叔來家,或媽媽去住,都好說。只不過有兩件事不大好辦。」

  愛丹問:「什麼事?」

  牡丹說:「一來要準備聽人家說長道短,二來媽媽老了之後哪裡葬身?」

  靈丹說:「叔叔和媽媽的事是明的,村里人誰不知道。既是明的,就明來明去好了,省得拐彎抹角多操心。」

  鳳丹說:「我想也是,眼看著都往老地里走,還有多少年的過頭?與其空擔名義,倒不如給老人們個方便,讓他們名正言順做個伴。」

  愛丹說:「大姐說的還真是個事,我想,活著做伴,死後各歸各家,既對得起我媽,也對得起你們爸。」

  就這樣,姊妹四人在被窩裡把楊福來和果子紅的晚年生活設計好了,並一致推薦,媽媽這裡由大姐來說,叔叔那裡由愛丹去說。

  牡丹和媽媽說了,媽媽幾乎沒猶豫就放了話:「媽媽聽你們的,你們說怎麼好就怎麼來。」

  愛丹得了媽媽的話,只住了兩天,就匆匆返回延水關。艱難地和爸爸說了她去了二十里舖,認了親娘。楊福來猛地被愛丹認了新娘,隱藏了一生、遮蓋了一生的秘密讓女兒挑破,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愛丹見爸爸臉紅一陣白一陣,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像犯了錯似的不敢正視她一眼,也跟著難過起來。默默相對片刻,還是把此行最終的目的亮了出來,本想著爸爸會愉快地接受,沒想到爸爸卻並不痛快,說:「不知村里人會怎麼看?河對面白家人又會怎麼看?」

  愛丹說:「井水不犯河水,又不和他們一個鍋里攪稀稠,只要不怕磨爛嘴就讓他們說去吧。」

  爸爸說:「話雖這麼說,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不怕,我還怕哩!」

  愛丹急了,說:「既是害怕,你們就不要來往,不要有了我,既然有了我,就得為我著想。」

  楊福來心裡暗暗嘆道:他終於敗在了女兒手裡。

  楊福來憋了幾天,最終還是不通自通。這種自通,源於自己真實的情感。但礙於情面,不得不做個樣子,留個緩衝餘地。要說畏懼流言,還真有那麼一點。不過,事情早已做出來了,臉皮子早已磨厚了,還怕什麼。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幾十年,不就是盼的這一天嗎?

  愛丹又回了一趟娘家,和母親靠實好了,再捎信給幾個姐姐,請陰陽先生選了日子。於是,幾個姐姐和她們的男人,乘坐楊家的馱騾,浩浩蕩蕩開赴延水關,熱熱鬧鬧地為楊福來和他深愛的果子紅圓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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