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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2024-10-04 10:27:39 作者: 王哲士

  不知不覺,柳含嫣來永和關後的第一個年節就要到了。

  一進臘月,白永和忙著和各字號清理帳目。盤點下來,有盈有虧,大體持平。面對慘澹生意,白家人少不了說長道短。不過白永和心裡坦然:好漢不打頭一仗,咱走著瞧吧。

  柳含嫣小家小舍地過慣了,對大家庭生活,特別是操辦過節,一點經驗也沒有。好在白永和信任她,一應庶務交予她,並有管家財旺協理,也就一點點、一件件從容做來。白家雖然平日生活儉省,但一進臘月就大不一樣,殺豬宰羊,燉雞燒鴨,山珍海味,白面細食,一直要吃到來年正月底。一過正月,粗茶淡飯依然照舊,叫作「平日吊瘦腸子,年關吃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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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說這一臘月,要準備明年正月的吃食也不是一件小事。炸的、燒的有油糕、麻花、麻葉、山藥、丸子、燒肉、豆腐;蒸的有棗山山、棗碨碨、棗燕燕、棗花花、米麵饃、白面饃、棗糕,等等,因為白賈氏吃齋,還要另給她準備素食。伙房裡的人都做好了,寄放在寒窯的一口口大瓮里,以備食用。另外如油鹽醬醋,大料花椒,蔥蒜姜椒,海帶木耳,蘑菇金針,樣樣不可缺少。再說穿,老太爺、老太太該添置什麼,如玉、如意、彩霞該添置什麼,三老爺和她該添置什麼,還有大哥、二哥家該給什麼面料,還有管家財旺和下邊用人該添置些什麼,等等,都得考慮周到,一個也不能漏了……當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大紅對聯家家貼上、大紅喜炮聲聲震耳時,年也在人們的期待中一步步走來。

  除夕夜,合家聚餐後,就是例行的守歲。白永和和柳含嫣先去看望爺爺、奶奶。因為三個孫子的一場牢獄之災,幾乎把健壯的白鶴年擊倒,所幸醫得及時,才沒有釀成大恙。只是人瘦如柴,臉色蒼白,說話少氣無力。好在白賈氏仗著不倒的心勁,硬是挺了過來,看上去一如往日。白永和給爺爺稟報了收支情況,說業績平平,辜負了爺爺對他的期望。

  白鶴年說:「我倒不那麼認為,磧口站住了腳,長船也跑成了,做了我一生想做不敢做的事,這是個好兆頭。錢不在口袋裡,而在你的膽略里,交了學費,賺得膽略,這就是最大的盈餘。」

  白賈氏說:「過年啦,不說那些煩心事。爺爺和奶奶對你放心,就照你瞅準的路子走吧。」

  柳含嫣想趁這個機會把白永和蹊蹺出獄的秘密公之於眾,但見奶奶這麼一說,倒不知該說不該說。

  自和愛丹晤面後,柳含嫣一直拿不定主意,是把這個秘密公開,還是捂在肚裡。公之於眾,一石擊起千層浪,愛丹的舉動必將震撼九十眼窯院,白家老老少少會怎麼看?人們是不是會把愛丹和她拿來說事?三老爺心裡又會有什麼波動?可是,不解開這個謎,三老爺永遠解不開心裡的結,白家人永遠欠楊家人的情。為這件事想了好長時間,直至年根才想明白,這樣的好事要讓大家一塊享受,一起鼓舞,讓人們知道什麼是情,什麼是義,什麼是秦晉之誼。

  窯里生著火,炕上還放著木炭火盆,柳含嫣用長長的火鉗捅了捅死灰,又添了些新木炭,用嘴吹了幾口,火苗就躥了上來。白鶴年老兩口,白永和小兩口,還有如玉,圍著火盆又說了些閒話。柳含嫣猶豫再三,如此時不說,就到了明年;明年再說,就成了陳年舊事。還是鼓起勇氣說:「奶奶,我有一件好事要說哩,不知您嫌煩人不?」

  好事哪有不聽的道理?白賈氏立馬回說:「不煩人,不煩人,快說,快說!」

  柳含嫣得令,就把愛丹搭救三老爺、楊家劫貨和愛丹策動白三奴的事全抖了出來。驚訝、感嘆過後,就是一陣沉默。

  白鶴年和白賈氏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將三娃從獄中救出是愛丹所為。被白家廢黜了的愛丹,非但不記恨白家,反而仗義相救,世上竟有這樣的奇事!白鶴年捋了捋鬍鬚,自言自語地說:「想不到,愛丹倒是一位俠義女子!」

  白賈氏一聽愛丹心裡就煩,她弄不清柳含嫣選在年三十透露這件事的用意何在,是讓大家高興呢,還是讓大家煩惱呢?她斜了柳含嫣一眼,不冷不熱地說:「原來是這樣,楊家害人不淺!自個屙下自個吃,沒甚好說的。楊家虧了白家,還不應該補償?不過呢,人家說是為了報恩,並不希圖什麼,含嫣你也不要放心上去。」

  柳含嫣一肚子不高興,給白家解了結,自己卻背上了包袱。好像是自己別有用心,奶奶說話怎麼這個味。

  白永和猛然卸了千斤重負,卻有些輕鬆得不大自在。當著爺爺、奶奶,特別是柳含嫣的面,他不知該說什麼,沒有個態度也說不過去,才慢悠悠地說:「這事多虧含嫣給弄清了,弄清楚就好,大家再不用瞎猜。好了,不說了,還是說些過年的事吧。」白永和就此打住,這是最明智的一招。

  柳含嫣想,她的男人終於解脫了。柳含嫣見好就收,臉上堆笑,附和著白永和說:「看看看,只顧說話,忘了大事。」

  「還有甚大事?」三個人幾乎同時問。

  「我這裡還給如玉準備的壓歲錢呢!」柳含嫣笑著說。

  原來是這樣!三個人都會心地笑了。

  柳含嫣說著,從手袋裡取出核桃、紅棗、柿餅、花生,放在如玉枕頭底下。又取出一根紅線,串了六個銅錢。說:「明年如玉六歲了,戴上媽媽給的鎖,把平安鎖住。」說畢,取出兩塊銀元,問如玉:「兩塊少不少?」

  如玉說:「不少,不少,長了這麼大,就數今年的壓歲錢多。」

  白賈氏說:「你陪伴了祖爺爺和祖奶奶一年,我們也得謝你呢!」說著,也取出兩塊大洋給了如玉。

  如玉高興地收了,壓在枕頭底下。要柳含嫣說謎語,柳含嫣說不早了,還要到各家看看。說著,在如玉頭上摸了摸,和白永和走了。

  出了墩台院,白永和嗔怪說:「你和愛丹密會,我怎麼一點也不知情?口緊得上了鎖似的,城府真深啊!」

  「我倆密會你也介意?有點小肚雞腸了吧!不是我不想跟你說,是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說,直到最後一刻還在猶豫。你知道我有多難?不是我城府深,倒是你有貓膩。難道替你解了心頭的結,還不舒心?」

  現妻與前妻的相見,是跨越兩個家庭、兩種情感的一次壯行。可以想見,她獨闖情感的禁區,雖然有些大義凜然,但免不了看人白眼,少不了唇槍舌劍,那得有多大的勇氣和智慧!支撐她的精神動力,都來源於對他深深的愛。白永和想到這裡,轉嗔為喜地說:「我感謝還感謝不過來呢,哪裡會埋怨你?不過,我聽了還為你捏把汗哩!事先該告我一聲。」

  「告訴了你,反倒不好行動。我做事,我擔當,與你無關。」

  白永和拉上柳含嫣的手,說:「你不僅解開了這個謎,還消解了從前的是是非非,以後你就充當兩岸和睦使者吧。」

  「哎喲喂,我終於有了頭銜!」

  二人說笑著,分別去了大哥、二哥和白氏近親等幾家。回來時,爐灶里的火熄了,木炭盆里的火也不旺了。要是平日,早將就著睡了,因為是過年守歲,這火是不能熄的。兩人手忙腳亂地生著爐火,整好木炭火。窯里有了火,就有了生氣,紅火紅火,紅紅火火,不僅圖個暖和,還圖個口彩和吉利。

  柳含嫣到隔壁窯里看彩霞和如意,如意已經睡了。彩霞聽大人說要守歲,她也要守,正在燈下學納鞋墊呢。柳含嫣看了看睡夢中的如意,見他紅紅的臉蛋露出甜甜的笑靨,就彎下腰去在小臉蛋上親了一口,又把被子拽了拽。在兩個孩子的枕頭下,依樣放了錢物,就催著彩霞睡覺。彩霞說:「你們不睡,我也不睡。」

  柳含嫣說:「那哪行,小小年紀哪裡能打熬得住。」

  彩霞說:「我不小了,明天就十五歲了,說話就成了大人。」

  正說著話,白永和推門進來,見母女二人說得熱火,也摻和進來。

  彩霞總把爸爸當作最有學問的人,見媽媽給了壓歲錢,心裡別說多高興,就說:「長了這麼大,還沒見過壓歲錢呢!」

  白永和、柳含嫣聽了,相互看了看,心裡可憐這個孩子出身太苦,想著今後可要好好地對待她。柳含嫣抱著彩霞講故事,說笑話,逗得彩霞咧開嘴直笑。

  白永和見娘兒倆抱成一團,樂呵呵地說:「媽媽的故事講得好嗎?」

  彩霞說:「好。在北京時,天天黑夜給我講故事,故事一串一串的,扯都扯不完。」

  父女倆的誇獎使柳含嫣有些不自在,就把話題朝白永和那裡引:「爸爸故事才多呢,要不讓爸爸也講一個?」說著親昵地朝白永和瞥了一眼。

  白永和接過柳含嫣的脈脈溫情,如同抿了一口蜜糖。想起與愛丹的守歲,也是這樣的溫馨,卻沒有這樣的情趣。愛丹呀,你現在也在守歲嗎?你也有我這樣的和美嗎?你救我出獄,我無法相報,只能默記心裡。柳含嫣見他心不在焉,就問:「想什麼呢?」

  「不想甚,我在品味和你在一起的感覺呢!」

  柳含嫣話鋒一轉道:「不是吧?是不是品味與他人在一起的感覺呢?」

  白永和見柳含嫣戳到他的痛處,性急火起:「你胡——」後邊的「說」字幾乎脫口而出。他頓了頓,緩和地說:「你胡——塗,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我是怎麼在乎你的?有你在身旁,我心滿意足,哪會有別的心思!」說完,身上竟濕漉漉的,以手一摸,原來是汗。

  「是真話?」

  「我這是石爺爺和石奶奶說話——都是石(實)話。」

  柳含嫣聽了,哈哈大笑:「想不到,舉人老爺也會鄉間俚語,真是妙不可言!」

  柳含嫣話中有話,白永和哪能不知;白永和急中生智,柳含嫣哪能不曉。夫妻間妙在心有靈犀,有了靈犀,就有了默契,有了默契,就有了消解心結的鑰匙。

  兩人要過自家窯里去,彩霞說怕,不讓走。只好留下來陪彩霞和熟睡的如意守歲。年三十守歲,都懷著一個想望,歲歲平安,人人幸福。

  驟然響起的鞭炮聲,掀開了新年的精彩之門,把人間的喜氣和神氣都盡情地宣洩出來。

  九十眼窯院裡的每孔窯門都開了,走出來放開門炮的大人小孩。單響炮,二踢腳,起火帶炮,百掛鞭,千掛鞭,萬掛鞭,一齊上陣,霎時間把窯院籠罩在硝煙瀰漫、震耳欲聾的歡騰世界。

  河那邊延水關也不甘落後,一樣的陣勢,一樣的氣派,此起彼伏,遙相呼應,把黃河兩岸的天都燒紅了。

  燒了香,祭拜了天地和河神,白家人開始了一年一度的拜年祈福儀式。

  白永和身著朱青色緞長袍,外套直貢呢黑花綢馬褂,頭戴黑色禮帽,腳蹬新式皮鞋,顯得瀟灑大方,抱著同樣是長袍馬褂的小如意前邊走。柳含嫣引上彩霞後邊跟著,母女倆都是上衫下裙,紅藍相間,再穿上一雙繡花鞋,從上到下,格外鮮艷奪目。一家人剛進墩台院,如意就喊上了:「祖爺爺、祖奶奶,給您拜年嘞!」

  進了窯,白永和、柳含嫣齊聲道:「爺爺、奶奶,過年好!」

  白鶴年和白賈氏坐在後窯掌的太師椅上,當中是一張小八仙桌,桌後供著神位,面前點著蠟燭和香,再往前堆著銀元、銅錢和吃食。白鶴年頭戴黑綢核桃帽,帽頂綴一顆紅瑪瑙,一根稀疏的花白辮子順溜地吊在背後,頑固地宣示他的遺老身份,身著平日不多穿的綢緞長袍馬褂。人是衣架子,老太爺這麼一紮裹,精神多了。白賈氏是上藍下黑的衫裙裝扮,外邊套了那年白永和買的十八鑲坎肩,比平日風光了不少。每逢大年初一,作為白家德高望重的長者,都要端坐在這裡迎候晚輩的叩拜和恭賀。白永和帶領一家五口人跪了,並領頭祝賀:「爺爺、奶奶,新年快樂,吉祥如意,福壽安康!」

  孩子們照著念了。

  白永和說:「你們是重孫輩,不能跟上我們叫爺爺、奶奶,應該稱祖爺爺、祖奶奶才對。重來。」

  三個孩子重新說了一遍,樂得白鶴年張開了沒牙虎嘴,白賈氏露出齊整整的牙,幸福蕩漾在老眉老眼的兩張臉上。

  白賈氏說:「人常說,有福不在遲早,走路撿個元寶。你們看,去年過年,三娃還是寒窯涼炕,獨自一人;今年過年,又有媳婦又有兒女,一下成了五口之家,真是人丁興旺,時來運轉呀!」

  這句話說到白永和和柳含嫣心上,兩人連連點頭稱是。

  如玉不解地問:「祖奶奶,誰走路撿了個元寶?」

  白賈氏說:「你爸爸,不是在路上撿的你?彩霞和如意雖說不是在路上撿的,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呀,是不是彩霞?」

  彩霞說:「可是,媽媽找爸爸沒少費勁。」

  一句話逗得眾人笑了。

  彩霞又想起什麼,說:「妹妹是如玉,弟弟是如意,為什麼他們都有個『如』字,偏偏我叫彩霞呢?我也要改名,和他們挨著。」

  柳含嫣看著白永和,這件事早給他說過,他沒當一回事,又讓彩霞說了出來。

  白永和明白過來,覺得這是他的失誤。想了想說:「就叫如霞吧,燦爛如霞,怎麼樣?」

  彩霞拍手說好。

  白鶴年說:「我看行。」

  白賈氏說:「還有些雅意呢。」

  柳含嫣最在意彩霞,因為她的出身,她的懂事,她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都讓她感動,使她不得不在這個苦命的孩子身上多多用心。大年初一,彩霞終於有了新名字,柳含嫣由衷地高興,輕輕拍了拍彩霞的頭,說:「快謝過爸爸,給你起了這麼好的名字。」

  彩霞二話沒說,倒地叩頭:「謝謝爸爸!」

  一聲謝謝,讓全家人感慨萬千。老的愜意,小的歡心,白永和心裡好似流過一脈清泉。什麼是和諧,什麼是美滿,只有渡盡劫波,才能感受得到。

  如玉喊:「如霞姐,咱們玩去吧!」

  如霞看了看柳含嫣,柳含嫣點了點頭,說:「把如意帶好,離放鞭炮的遠點。」

  白賈氏說:「慢著,看祖奶奶老糊塗了,連拜年錢還沒給重孫們。」說著,一人一份發下去,又給每人口袋裡裝了些花生、瓜子和洋糖之類的吃食,依次摸了摸娃們毛茸茸的頭,揚了揚手,說:「去吧!」臨末,取了十塊大洋給柳含嫣:「這是爺爺、奶奶的一點心意。」

  柳含嫣沒想到還有她的拜年錢,慌得跪下叩頭接過,說:「謝謝爺爺、奶奶!我是大人了,還給這個?」

  白賈氏說:「你管這個家也費了心,這點錢就算是爺爺、奶奶的一點心意。」

  「這話好舒坦。」柳含嫣心裡說。

  不多時,白永平、白永忍兩家人也來了,少不了一陣說笑。白家子孫絡繹不絕前來拜年,白鶴年和白賈氏忙於應付,分發拜年錢。年年如此,歲歲這樣,他們樂此不疲。好不容易等拜年的人退了去,就到了飯時,按慣例,白家直系親屬就在白鶴年窯里聚餐。炒了幾個像樣的菜,溫了一壺杏花村汾酒,上了幾大盤水餃,白永和弟兄從大到小從男到女依次給白老太爺和老太太敬酒。儘管是淺嘗輒止,紅暈還是悄悄爬上二老的臉頰,臉上始終蕩漾著笑容。過去的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經歷了太多的大悲大喜。但幸而有三娃和三娃媳婦的冷靜應對,這個年老兩口過得比往年還要踏實,算得上是一個好年勝景。

  初二,照例是上墳祭祖。見墳就拋吃食,叫作「拋撒」,讓老祖宗一同過年。

  初二也是回娘家的日子。初五俗稱「破五」,家家把前四天積攢下的惡煞(髒物)倒了。初七,過小年。晨起,家家放炮焚香,這天還要吃餃子。初八是出行的好日子。不覺就是正月十五,吃元宵,鬧紅火,是一年裡最熱鬧的日子。

  你看吧,男女老少,各盡其能,能扭的扭秧歌,能踩的踩高蹺,能跑的跑旱船,能耍的耍獅子,能舞的舞龍燈,能打的打腰鼓,能唱的唱道情,從村里一直鬧到黃河灘里,從黃河灘里又鬧回村里。合村人,既是鬧紅火的,又是看熱鬧的,自娛自樂,眾娛眾樂。

  白永平和白永忍是鬧紅火的把式,一個踩高蹺,一個敲鑼鼓,他們的孩子和侄兒、侄女則跟上看熱鬧。一家之主的白永和讓人搬了幾把椅子,陪同爺爺、奶奶坐在陽圪栳栳里看紅火。

  幾個媳婦也擠在這裡,邊看邊議,嘰嘰喳喳。看到有趣處,想笑,但礙於奶奶在跟前,個個都拘拘謹謹,她們不是不想跟著鬧紅火的隊伍瘋跑野趕,而是沒有奶奶的話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最難活的要數祁嬌嬌,懷裡像揣了二十五隻兔子百爪撓著心,說不來有多麼難受。看著看著,嘴裡不由得哼上了,手腳都動彈起來。白賈氏聽見,朝後瞪了一眼,祁嬌嬌霎時定在那裡。

  柳含嫣挑逗說:「二嫂亮一嗓子,扭兩下,怎麼樣?」

  祁嬌嬌朝奶奶那裡努了努嘴,斜了柳含嫣一眼,示意不要挑事。

  馮蘭花見狀,憨憨地笑著,手朝鬧紅火的人群里指了指,意思是說有本事你去。

  祁嬌嬌把馮蘭花的手打了下去。祁嬌嬌心裡明白,不讓她鬧秧歌是過門時奶奶定下的規矩,奶奶的話就是聖旨,誰敢違背!自進白家門再也沒有扭過秧歌,好動的天性沒了市場。想起來就難受,嘴裡不敢說,心裡免不了咒奶奶幾句。

  入夜,家家掛燈,人人提燈,搞起游燈會。牛燈、馬燈、龍燈、鯉魚燈、西瓜燈、石榴燈、紅棗燈,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先是在自家院裡照耀,繼而走家串戶顯露,再後來在村里來回遊轉。遠遠望去,時而星星點點,時而聚攏一片,時而流星閃爍,時而北斗照耀。漸漸地,散落的星星朝著河灘方向匯集,因為河灘里早布下「九曲黃河陣」,今夜的重頭戲是「轉九曲」。

  「九曲黃河陣」有講究。按照糾首的指派,人們在黃河灘寬綽處平出場地,栽下等距離的木柱十九根,再依託十九根木柱,同行距栽下十九排,十九乘十九共栽三百六十一根木柱,以繩子或木棍連接成九曲形狀的通道。每個柱頭有小燈一盞,燈場中心,栽一根兩三丈高的老杆,上面掛著四個大燈籠,湊夠三百六十五盞,象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燈場外面,圍著許多用塊炭壘砌成的圓錐形旺火,最後圍成外四方內九曲的陣勢,每曲上供奉著一個天星,四角供奉四大天王,進口和出口供著菩薩。吉時一到,鳴炮三聲,這時場內燈光齊亮,場外旺火沖天。秧歌隊披紅掛綠,載歌載舞;各種社火隊伍及村中男女老少依次進陣,在深邃彎曲的九曲道上款款蠕動,想求神的求神,想許願的許願,走得順暢的時運通順,走得不順暢的要求天官保佑。柳含嫣抱著如意,拖著如玉,後面跟著如霞,和大嫂、二嫂們一塊前行,沒轉幾個曲就頭暈目眩。急得找出口,反而找不到,又往回返,後邊的人一擠,就亂了套,一個個找不著北。這時活動進入高潮,老杆上的焰火點燃,上下鞭炮齊鳴,陣里陣外群情激昂,歡聲雷動一片。

  馮蘭花說許個願吧,祁嬌嬌、柳含嫣都許了願。

  祁嬌嬌問柳含嫣許的什麼願,柳含嫣說許願在心裡頭,不能明言。柳含嫣反問祁嬌嬌許的什麼願,祁嬌嬌挨著柳含嫣的耳旁悄悄說:「想再要個帶雞雞的。」

  因為她的兒子生下來就不氣實,腿胯也不連利,藥罐子不倒,兩口子覺得不是頂門的材料,一心想再生一個兒子接續香火。

  柳含嫣說:「不害羞!想懷就能懷上?想要帶雞雞的,就能來個長把把的?」

  祁嬌嬌說:「生兒育女那疙瘩事,還不是婆姨們的當家本領!老夫老妻了,還害羞?害羞就不要摟男子漢。一娘養九種,娃多了,還不出一半個頂門立戶的。誰像你二哥,文不成,武不就,連個門戶都撐不起。」

  得,掏麻雀掏出蛇,不出三句,就說到她的隱痛。柳含嫣想。

  柳含嫣沒搭理祁嬌嬌,又問馮蘭花:「大嫂,您能不能說?」

  馮蘭花說:「有甚不能說的?我想抱孫子。」

  柳含嫣說:「啊呀,媳婦還沒娶進門,就急著抱孫子,也太那個了吧。」

  妯娌三個連說帶笑,跟著人流從九曲陣里鑽了出來,暢快地出了一口氣。

  從正月十四到十六,要連轉三天九曲。因為白老太爺身體欠佳,老太太沒有興致觀看,白永和留下來陪著爺爺、奶奶,平日忙得沒空,趁這個時間和他們說些外面的見聞趣事,說些笑話,逗老人開心,略盡孝道。十六是最後一天,柳含嫣非叫白永和轉九曲去,白永和見今年爺爺心緒不好,想拽著爺爺、奶奶一同去轉,無奈河灘里風大寒氣重,爺爺本來還有心思去,但因奶奶心有顧慮,就沒有去。白永和便和柳含嫣提著龍燈,說笑著朝河灘走去。臨到河邊,突然從頭頂刮來一股旋風,白永和的龍燈就被吹滅。柳含嫣心裡一頓,就泛起了陰影。柳含嫣說找個地方點著吧,白永和說不妨事,不是還有她的一盞嗎,能照明就行了。到了九曲陣前,眾人見當家的都來了,紛紛問好,早有人把白永和的燈點著,夫妻二人在鑼鼓聲中進了九曲陣。別看九曲陣里點著不少小燈,畢竟夜不光色,人一頭鑽了進去,如同進了諸葛亮的八陣圖,晃晃悠悠,迷迷茫茫,找不到哪裡是出路。白永和說:「古時諸葛亮有八陣圖,能抵擋十萬大軍,想必陣里有陣,圖中有圖,只要你進了他的八陣圖,就不要想走出來。」

  柳含嫣說:「這九曲陣莫不是從諸葛孔明那裡借來的?」

  「說不準。江湖上有八卦兩儀陣、七星飛棒陣、九宮八卦陣,好多名堂,布兵擺陣,疑霧重重,悟性高者釋疑解難,悟性低者有進無出。」

  「轉九曲把爭戰轉化為和諧,把坎坷轉化為遊戲,是不是有這麼一層意思在裡面?」

  「也許吧。不過我沒有想到這裡,還是我的含嫣聰明!」

  「看看看,把我捧到天上了,再捧一會兒,還要去破諸葛亮的八陣圖呢!」柳含嫣邊說邊在白永和後背搗了一拳。

  白永和說:「打記事起就開始轉九曲,不覺轉過了童年,轉過了少年,轉過了青年,如今已近不惑之年。轉了這麼多年,除了心靈的愉悅,還悟出一個道理:人生的道路頗似九曲黃河陣,磕磕絆絆,曲曲折折。你我動輒遭難、一波三折的經歷,不就是這個理?為甚叫九曲黃河陣呢?我想是用九曲來比黃河。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萬里奔騰東入海。人生何嘗不是這樣?不管前程如何曲折,只要前面有盞燈,就沒有走不出的迷魂陣。你說是不是?」

  「不愧是舉人老爺,高論,高論!我有點頭暈。」她緊緊挽著白永和的胳膊,左衝右突,迂迴往復,總算走了出來。雖然頭昏腦漲,但心裡舒坦。

  回返,站在高處望九曲陣,仿佛是一個小小的星空,裡面燈火閃閃,群星璀璨。不動的星辰是固定在柱頭的三百六十五個柱燈,流動的星光是人們轉動著的手燈。白永和想到了什麼,對含嫣說:「含嫣,我看你有九曲柔腸。」

  柳含嫣說:「我看你有九曲迴腸。」

  天上月圓,人間團圓。今年元宵節,是白永和有生以來過得最暢快的一個節日,也是柳含嫣最可回味的人生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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