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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2024-10-04 10:27:35 作者: 王哲士

  冬日裡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太陽艷艷的,風兒柔柔的,黃河裡稀稀落落的冰凌,披著銀光,散亂地流過,柳含嫣在財旺的陪同下一早來到河邊。她凝望著對岸,想起就要踏上的土地,百感交集。那座並不陌生的窯院靜靜地蹲著,那座窯院裡的故事一幕一幕地在她腦海里閃現出來。她想靜下心來面對,卻身不由己地戰慄,興奮之中潛伏著陣陣隱痛。就要涉足那座窯院,就要與那座窯院裡的主人會面,今日他們能像大肚能容的窯洞一樣理智地接待她嗎?她心裡儘管沒底,但卻不乏自信。柳含嫣起起伏伏的情緒,沒能躲過財旺的眼睛,財旺有些迷惑地看著他的主人,說:「三太太,我們上船吧!」柳含嫣這才收住浮想,在財旺攙扶下上了船。

  為了保密起見,除了船工,只有他們主僕二人,上船的地方,也遠遠避開渡口。過了延水關,柳含嫣即把船打發回去。財旺問道:「回來怎麼辦?」

  柳含嫣回道:「擺渡要緊,不敢誤了生意。咱們到渡口坐船。」

  財旺說:「那不走漏了風聲?」

  柳含嫣答道:「辦了事就不怕了。有人問起,就說我要你陪我過河那邊開開眼。」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急匆匆朝楊掌柜家走去。

  柳含嫣早有被愛丹拒之門外的準備,故來在楊家門前,把財旺手裡的禮品接了過來,讓財旺先去通報。

  財旺進去好半天不出來,柳含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獨自一人在門外走來走去,顯得心神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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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柳含嫣推開大門,徑直走了進去。財旺見三太太未經主人同意就闖了進來,不免吃了一驚。以楊福來的意思,自己和白永和積怨,又不是對柳含嫣有成見,有理不打上門客。人家能低下架子登門看望,我們卻把人家拒之門外,顯得咱不通情理,小家子氣。正在左右為難、猶豫不決時,柳含嫣未經通報突然出現在楊家父女面前,令楊家父女發了一個怔,只能就此打住,急忙換了一副面孔,做出歡迎的樣子。

  財旺趕忙給雙方做了介紹。愛丹有些難堪,只是緊繃著臉說:「坐吧。」

  柳含嫣客氣地點了點頭,把手向楊福來一伸,做邀請狀:「您老不坐,我做晚輩的哪裡敢坐!」

  楊福來在後窯掌的太師椅坐了,又邀財旺坐,財旺不敢逾矩,等柳含嫣和愛丹分別坐在炕桌兩側,才在楊福來下首坐了。

  楊福來喊來用人,上了茶。

  柳含嫣環視窯里,除梳妝檯、八仙桌、箱櫃之外,就是鋪著白生生毛氈的長炕,顯得簡潔而明快,可以想見主人的寂寥。她望了一眼楊福來,正是她腦海里五大三粗的模樣。卻不說寬大的衣裳裹不住過於張揚的軀體,單看臉上的贅肉,就把那張紅中透黑的方臉拽成了長臉。臉上的贅肉直往脖子裡墜,脖子裡的贅肉卻擁擠成深深的波紋狀,如同黃河灘里打著旋的泥漿。是發了福,還是老態顯現?她見了楊福來,恨意便湧上心來。再說愛丹,正是她腦海里的清秀可人的美人兒模樣,說一見如故也許並不過分。

  愛丹嘴裡不說,心裡其實很在意她的繼任者。今日得見,心中不由得暗暗納罕:好一副似曾相識的面孔!

  一河之隔仰慕已久的兩位美人兒終於坐在一起。一個款款品茗,一個輕輕捋茶,有一句沒一句無關痛癢地閒聊著。

  楊福來在後窯掌和財旺拉呱,不時朝柳含嫣這裡撂過來一句,柳含嫣都恭恭敬敬地回了。柳含嫣也回問楊福來飲食起居可好,楊福來一一答了。

  賓主寒暄了一陣,財旺給楊福來使了個眼色,兩人先後退下。少了兩個人,少了兩張嘴,白永和的前妻和後妻,雖然近在咫尺,卻遠似天涯。二人目不相視,默默無語,窯里的空氣好似就要封凍的黃河,冰冷得瘮人。柳含嫣一生還沒遇到如此尷尬的場面,要不是為了自己的男人,為了她那個未了的心結,她才不想來這裡丟人現眼!

  愛丹是主人,理應占主動。但面對白永和的新寵,她這個前妻,不想低三下四地向對方示好。既然你來到我窯里,定然有事相求,那你主動開口得了,有甚說甚,說完走人。所以就這麼僵持著,悠閒得無事人一樣。

  柳含嫣心想:你愛丹也清高得可以,全然不把我當回事。你不把我當回事,我把你當回事總可以了吧?於是開口道:「夫人,聽說老爺在外邊做事,您怎麼沒有跟著去?」

  柳含嫣本是無意發問,沒話找話,不想卻觸到愛丹的痛處,愛丹以為柳含嫣明知故問,看她的笑話,就順著柳含嫣的話說:「誠如您說,老爺在南方做事,帶家多有不便,況且我也離不開父親,我走了,留下他老人家不放心。」

  「啊,就是,就是。孩子幾歲了?上學了吧?」

  正說孩子,愛丹的兒子楊揚一頭闖了進來,剛叫了一聲「媽」,就閉了嘴,看著炕上的陌生女人發呆,有點不自然地靠在愛丹身邊。

  愛丹說:「這就是我的兒子楊揚,十歲了。」她忽然想起什麼,朝楊揚說:「這麼早就散了學?」

  楊揚回道:「我們先生有事,就提前散了學。」

  柳含嫣見孩子長得眉清目秀,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人的影子,多像他呀!問孩子道:「你們學的什麼功課?」

  楊揚回答:「國文,算術,還有四書五經。」

  「這麼說,《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早就學過了?」

  「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愛丹怕小娃家說走了嘴,便對楊揚說:「玩去吧,大人說話哩。」

  楊揚應了一聲,隨手拿了塊點心,飛也似的跑了。

  窯里復歸冷清。

  在延水關,愛丹雖然一枝獨秀,但未能免俗,她身上依然散發著濃重的鄉土氣息。她頭梳包髻,一字式劉海覆在略微平緩的前額,有一種耐人尋味的含蓄。杏子圓眼,蕩漾著憂鬱的秋波,秋波閃著讓人捉摸不定的寒光。眼底下長著一顆若隱若現的痣,眼角又生出幾道魚尾紋。聽人說,眼下有痣緣分淺,眼角多紋人多情,真是這樣?說來也巧,愛丹的經歷正做了這樣的印證。愛丹臉龐圓而富態,額頭微微泛起的皺紋,過早地寫上了世故,缺失了率真;麵皮白淨溫潤,不施粉黛而勝似粉黛,但冷峻的容顏多少給人淡漠的感覺。唯獨小鼻微翹,小嘴微噘,有幾分俏氣和神氣。不然,姣好的面容就會淹沒在一片冷峻和呆滯的汪洋中。

  再看穿戴,也有特色。上著彩繡高領圓擺長襖,下著馬面裙,一色的白底藍花,緄邊繡花,與越來越冷的天氣渾然一體,倒也清爽合身。只是寬衣大袖,把身子包裹得上下一般粗,缺失了年輕女子的優雅體態,未免可惜。那雙穿著大紅繡花鞋的三寸金蓮不時從裙擺下閃露出來,似乎在顯露末代小腳夫人的風騷。對此,柳含嫣不屑一顧。因為她是天足,婦女的解放當從腳下開始,一個連小腳都不敢放的人,還能談得上人生的解放?這大概是愛丹身上唯一可以挑剔的地方——不過,那不能怨她,要怨,只能怨那個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時代。柳含嫣這麼想。

  有人說愛丹是一株山丹丹花,她信;有人說愛丹是深山的俊鳥,她服。好馬配好鞍,好女配好男,她與白永和本是一對般配的夫妻,只可惜沒有修得三生緣,被撂在了半路上。

  愛丹眼裡的柳含嫣,是那種風情萬種的女人。她的氣質高雅不俗,她的舉止大方不拘,非大家出不了這樣的閨秀。頎長光滑的脖頸,高挑舒展的個頭,細長圓潤的手指,正是自己不及人家的地方。烏黑髮亮的剪髮頭,在這個僻遠的山村還難得一見;燕尾式劉海俏皮而開放,留給額頭顯露聰慧的空間。一對雙眼皮大眼睛脈脈含情。端直的鼻樑,秀氣的鼻翼,把生命的活力盡寫上邊。嘴比自己大了些,但大的合度,大的適中;嘴唇豐潤,但豐得受看,潤得煽情。臉上輕施胭脂,嘴唇淡抹口紅,一股銷魂攝魄的香味漸漸瀰漫開來,久居鄉村的愛丹不免暈暈乎乎。

  聽說柳含嫣剛來永和關時穿著旗袍,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合村男女的眼球都被她勾引了去。今天怎麼沒見她穿旗袍?噢,是天氣冷了,不能露胳膊露腿了。不過,這身紅底繡花高領窄袖的長襖,外套一件藍底碎花坎肩,下著黑色套裙,也挺般配,襯托得越發優雅。不過,衣服精幹了,豐乳肥臀卻有些放肆。愛丹暗暗妒忌道:「顯擺個甚,誰沒有這個?怪不得村里人攆上看呢!」她想把視線移開,但眼球似乎不聽她的調度,偏偏落腳到那些突出物上,害得她臉紅心跳,不住浮想。當柳含嫣偶爾下地走動時,她看見一條優美的曲線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如風擺柳,似出水蓮,她看得竟有些痴迷了。心中感嘆,原來,女人還有這麼多好看的地方!她唯一不喜歡的是柳含嫣那雙穿著時髦皮鞋的大腳板,軟乎乎的肉腳,套上硬邦邦的皮殼能好受嗎?俏女人長了個受苦人的腳,不雅,不雅!愛丹還注意到,柳含嫣頭上不插簪釵,耳上不戴耳環,手指和手腕上不戴戒指和鐲子,衣著也淡而不艷,但絲毫不影響她的美,反而更顯得樸素淡雅。白永和沒看走眼,娶了這樣一房嬌妻,值!

  兩個美人,一對冤家,終於要直面現實,撩開各自的面紗。

  楊愛丹穩坐「中軍帳」,柳含嫣卻像在急行軍。眼看天不早了,正經事還沒沾邊,她不得不直奔主題:「夫人,我今天過河來,一來是久慕芳名,想一睹為快。見了夫人果然秀色可餐,俏麗無比。」

  說到這裡,愛丹禁不住打斷柳含嫣的話:「太太您過獎了,我已經成了無人看無人要的黃臉婆。您才是一朵人見人愛的牡丹。」

  柳含嫣聽了,嫣然一笑。她笑時很好看,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兩腮湧起旋風一樣的酒窩,真叫個甜。愛丹這麼想。

  柳含嫣說:「看您把我捧上天了,您在河西,我在河東,如果把您比作西施,那我就是東施了。我只有效顰的份,哪裡能與您相比!」

  柳含嫣的巧妙比喻,讓愛丹忍俊不禁。但櫻桃小口卻是抿著的,「哧哧」的笑聲是從鼻子裡發出來的。笑過之後,矜持和冷漠照舊回到臉上。不管怎樣,總算有了某種默契,柳含嫣從中看到可以交流的跡象。

  柳含嫣不失時機地說:「二來是給您道謝來了。」

  一句話把楊愛丹說得愣在那裡,兩隻眼睛瞪著柳含嫣問:「您來給我道謝?」

  「啊。」

  「我與白家緣斷情絕,咱倆又素不相識,說什麼謝不謝,這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嘛!」

  愛丹說這話的時候,多少有些勉強,這一點沒躲過柳含嫣的眼睛。

  柳含嫣說:「夫人您聽我說,既是道謝,就有道謝的理由,您想聽嗎?」

  愛丹此時才恍然大悟,莫不是搭救三少爺的事讓柳含嫣知道了?就急著說:「憑您能說會道的嘴巴,還怕編造不出個事由,只是我不想聽,更不要您道謝!」

  柳含嫣見愛丹底氣不足,想搪塞過去,更堅定了她的猜測,就胸有成竹地說:「我要是沒猜錯的話,夫人去了一趟靈石,用錢把三老爺贖了出來,做了一回無名英雄。」

  「沒……沒……這是從哪裡撿來的閒話?」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做了這麼大的好事,還能瞞得過世人?」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愛丹默默地念了一遍,覺得這話用到她身上並不怪味。她反話正說,恰到好處,這柳含嫣可不能小看了!愛丹一時語塞,臉色泛紅,鼻尖上沁出了汗珠。

  柳含嫣反客為主地把愛丹喝淡了的茶水倒了,復沏了新茶,愛丹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下,也就接受了客人的伺候。

  為了不使愛丹難堪,柳含嫣儘量語氣輕鬆地說:「您知道嗎,為了這件蹊蹺的好事,三老爺圖報無門,寢食不安;我呢,也一直想面見這位不留姓名的義士,今天終於有了這個機會,請允許我替三老爺給您一拜。」

  說著下了炕,愛丹慌得下炕阻止,柳含嫣早按給長輩的禮儀道了個萬福。愛丹急得面紅耳赤,不知所措。醒過神來,趕緊回了個萬福。萬福本來是滿族人的禮節,柳含嫣從北京來,施這種禮並不奇怪,但給平輩施這樣的禮,叫愛丹承受不了。所以愛丹口口聲聲說:「抬舉了,抬舉了!」兩人相互攙扶著上了炕。

  柳含嫣神色莊重,眼裡充滿感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俗話說,欠錢好還,欠情難報。你就實話實說吧,要不,把三老爺和含嫣急不死,也要急瘋了!」

  事已至此,沒有必要再隱瞞下去。愛丹呷了口茶,不冷不熱地說:「你說得不錯,是我做的。做這件事時沒多想,只是想人在難中,應該助一臂之力。一直以來,我苦於沒有回報三少爺捨身救命的大恩大德,這次三少爺遇難,正好給了我一個機會,圓了我的夢。我這輩子再不欠人的情了。你說得對,欠錢好還,欠情難報。冤冤相報,一報兩清,這下,誰也不欠誰的了。」

  柳含嫣聽了,激動之餘就是感謝,感謝之餘還有些說不上來的味道。世上的事真看不透,你可以拆散夫妻的名分,卻拆不開夫妻的情感,看似一河之隔,卻隔不斷愛丹對三老爺的一片真情,愛丹真是性情中人!柳含嫣儘量保持平靜,不使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她說:「實話告訴您夫人,我今天來,三老爺並不知情,這件事他曾經想到過是您。因為他欠您一筆情債,他一直後悔對您做下不義之舉,今天,含嫣來代他表示深深的歉意。時光不能倒流,舊景無法再現,本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替您惋惜,真的!」

  柳含嫣這話既是誠摯的表達,也是款款的婉拒,愛丹也是極有悟性的,弦外之音能聽不出來?不過,她依舊抿著嘴哂笑道:「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三少爺才高氣盛,人品一流,我哪裡能配得上他?你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柳含嫣看過白永和寫的《放妻書》,對原件的內容略知一二,顯然愛丹是借題發揮,發泄怨氣。柳含嫣沒有生氣,畢竟人家和白永和夫妻一場,又是被他休了出來,還能沒有怨氣?愛丹幽怨的眼神告訴她,一個女人一旦被人拋棄,心靈的創傷永遠無法癒合。雖然愛丹心懷不滿,但出於禮貌沒有過分宣洩,柳含嫣打心裡對愛丹充滿感激。

  「正因為這樣,我才誠摯地替三老爺賠情道歉。」

  「有這個必要嗎?我從來沒有想過讓誰給我賠情道歉,這是命,我認了!還是三少爺說得好,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吧!」

  柳含嫣想說什麼,卻開不了口。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不要說是愛丹,擱在自己身上,一樣也接受不了。女人的心,女人知道。

  柳含嫣看看窗戶,太陽透過窗欞上薄薄的麻紙斜射了進來,映照得窯里一片光明。時至晌午,該起身了。

  柳含嫣下了炕,朝院裡喊了一聲「白管家」,財旺聞聲,從隔壁窯里出來。

  「白管家,給夫人把錢放下,我們走吧。」

  財旺應聲「好嘞」,就從包裹里取出幾摞銀元放在桌上。

  愛丹往過推了推,說:「我說過,冤冤相報,一報兩清,我們誰也不欠誰的。錢你們拿來,還拿走吧!」

  柳含嫣又推在愛丹面前:「金錢有價,人情無價,就是這點錢,也補報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雙方各執一詞,把錢推來推去,錢在義氣和良知面前,顯得一文不值。

  柳含嫣下炕要走,愛丹一把拉住柳含嫣的衣襟,投過央求的眼神說:「好您哩,柳太太,不收就是不收,收了我就虧心。」

  柳含嫣說:「不收我欠情。」

  財旺見雙方相持不下,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這兩千銀元,一劈兩半,一半留下,一半拿走,總行了吧?」

  柳含嫣想,爭執下去也不是個法,就附和道:「各打五十大板,我看也行。」

  愛丹急得眼裡都要冒出火來:「我就給你說實話吧。那年清水關丟失皮貨,是我家下人做的,白三奴來楊家是我的主意。就說這次三少爺下獄的事,也少不了我家下人的干係。一次次以怨報怨,我很後悔,無地自容,早就想找個機會把事情說清楚,今天您來,正好給了我機會。你說,知恩不報非君子,我還夠君子嗎?」說著頭背了過去,眼圈也紅了。

  柳含嫣只知道白三奴倒戈,並不知清水關皮貨事件,更不知三老爺下獄與楊家有關,她用徵詢的目光看了看財旺,財旺不解地搖了搖頭。她正想詢問愛丹詳情,不想楊福來聽見這邊吵吵嚷嚷,趕過來問怎麼回事。柳含嫣只好改口說:「大叔,出錢救人,理當收錢,可是夫人她不肯接收,叫我多難為情!」

  楊福來咧開大嘴說:「愛丹不收,定然有不收的道理,你就成全了她吧。」

  「我是為感恩才過河來的,如果你們連這個面子也不給,讓我以後還怎麼做人!」柳含嫣心裡一急,淚水就在眼眶打轉。

  「收下這筆錢,我們心裡能好受了?」愛丹回敬道。

  愛丹見柳含嫣和財旺還不拿錢走人,氣得杏眼圓睜,鼻翼翕動,把錢摟了,推開門扔到院裡,散了伙的銀元「嘩啦啦」一陣響,滿地亂滾起來。滾累了,一個個像沒娘的孩子一樣,張著小圓臉,無奈地朝天躺著。

  柳含嫣和財旺傻了眼,楊福來顯然被女兒激怒,便大著嗓門呵斥道:「是人的不是,還是錢的不是?錢又沒罪,這樣糟踐它做甚!」

  愛丹一聽,越發把不住性子,隨手使勁把門重重地關上,就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

  愛丹的乖戾讓柳含嫣多少有些不悅。不過,她明白,愛丹的使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宿怨而已。

  楊福來歉意地對柳含嫣說:「小娃脾氣,別見怪。不過,你們也要替她想想,她心裡有多少委屈沒處說,有多少苦水無處倒?論人品,還是論長相,愛丹哪一點不如人?到頭來反倒落了個無德被休的名譽,一輩子的心病種上了,就是天王老子也除不了根。」

  「爸爸,說那些寡淡話做甚,讓他們拿錢走人!」窯里傳來愛丹尖刻的聲音。

  「對,白家有對不起楊家的地方,楊家也有對不起白家的地方;白家有恩於楊家,楊家也回報了白家,這恩恩怨怨的事一筆抹掉,再不提它。」楊福來邊說,邊圪蹴在地上撿銀元。

  柳含嫣見楊福來去撿,臉上有點掛不住,忙叫上財旺一塊撿了起來。撿齊了,楊福來雙手捧上:「好了,你們走吧!」

  財旺看柳含嫣,柳含嫣看楊福來,楊福來大手一擺:「請吧!」

  柳含嫣主僕二人成了不受歡迎的人而被禮請出「境」,柳含嫣眉頭緊綰,鳳眼圓睜,欲再說個長短,但看情形這場戲只能這樣收場,別無他法。好的是弄清了事情原委,總算沒白來一趟。三老爺替大老爺和二老爺受過,她又替三老爺受過,這個過,總算有個了結。財旺替主子憤憤不平,但主子尚不表態,他哪裡敢輕易說話,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柳含嫣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大叔,我們走了。」又朝窯里望了望說:「夫人,我們走了。」

  柳含嫣氣咻咻地來到渡口,正好有船停靠。沒等財旺伺候,就上了船,在前艙找個地方坐下。還沒等坐穩,楊家的老艄走了過來,臉上堆笑,點頭哈腰,說:「對不起三太太,這裡不是您坐的地方。」

  柳含嫣聽了,臉「唰」的一下紅了。心想這是什麼道理,他們都能坐,怎麼單單我不能坐?主子給了我難堪,下人又來欺負我,楊家的東家和夥計都這麼橫!今天是怎麼了,莫不是撞上奶奶說的不宜出行的瞎日子?

  船上的人見闊氣的「洋太太」丟了丑,目光一下朝她射來,她簡直無地自容。財旺也不好解釋什麼,忙給她找了個乾淨的座處,正要請她過去時,她早怒不可遏地開了腔:「興你們坐,就不興我坐,我就坐了,怎麼著?」

  老艄不好意思地說:「三太太息怒,聽我把話說完。黃河船家都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女人坐船坐後艙。」

  「啊?這是什麼規矩,我在長江上還坐過大輪船,從沒聽過這麼一說。」

  「長江是長江,黃河是黃河,咱這裡祖祖輩輩留下這麼個規矩,為的是船行平安。」

  「聽你這麼說,女人坐前艙就不平安了?也太小看人了吧!」

  財旺好不容易把柳含嫣拉到後艙坐了,又在她耳旁嘟囔了些什麼,柳含嫣這才不言語了。靠岸後,財旺扶柳含嫣下了船。老艄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三太太,小的多有不周,還請三太太多多包涵!」

  柳含嫣回頭瞅了老艄一眼,揚長而去。

  路上,財旺才給柳含嫣解釋道:「這事也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我事先沒給您說道。咱永和關和延水關自古守著一個渡口,因為靠河吃河的緣故,人們把黃河敬畏得不行。說河裡有河神,誰也慢待不得。比方說,每年開船要祭河神,六月六還要夏祭。每次行船,艄公們都要向河神叩頭禱告。船工娶親,要在船頭掛一塊大紅布,新郎新娘讓人背著,不能濕腳,表示對河神的尊敬。女人坐船之前,要從頭到腳洗乾淨,船上只有貴客才能坐頭艙,貨物裝中艙,女人娃娃只能坐末艙。女人坐頭艙,觸怒了河神,是會遭報應的。這是自古留下的規矩,誰也不敢違逆。」

  「做了女人就小人三輩,豈有此理!」柳含嫣發過火又說,「為什麼不早說?」

  「我以為三老爺早給您說過,少操了個心。今天的事全怨我。」

  「不知者不怪,河神該不會怨我吧?」柳含嫣逗趣地說。

  「不怪,不怪。咱不是坐在末艙了嗎?」財旺順便圓裹了一句。

  二人相視一笑,進了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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