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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2024-10-04 10:27:32 作者: 王哲士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醜事天下聞。也就一頓飯工夫,河這邊的消息就傳到了河那邊。

  愛丹聽說大娃、二娃賣大煙賣塌火了,人進了牢。後來又聽說三少爺替大娃和二娃頂罪受過去了,白家損錢又損人。怎麼又是白家?怎麼又是白永忍?怎麼又是白永和去堵這個窟窿?

  愛丹不禁想起上次發生在清水關的事。白永忍把一船皮貨丟了半船,等於白永和空跑了一趟潼關。她問爸爸,爸爸佯裝不知;她問管家劉山,劉山裝聾賣傻。直至愛丹繃起面孔讓他走人時,劉管家才不得不承認是他指使人幹的。不為別的,希圖為小姐出一口惡氣。

  愛丹說:「知道不知道,你這樣做,等於給我臉上抹黑。還嫌我背的罪名少,嗯?」

  愛丹要打發人給白家賠錢道歉,挽回名譽,但被爸爸一口拒絕:「你讓誰去丟這個人,敗這個興?」

  愛丹說:「我去。」

  楊掌柜說:「跟上你,我們楊家丟盡了臉面,你還嫌丟人丟的不夠,嗯?這是一報還一報,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以後不讓下邊人干就是了。」

  

  愛丹想:清水關的事不了了之,如果白永和入牢的事再不了了之,那楊家還算人嗎?明人不做暗事,既是做了,就敢認了,我愛丹決不做表里不一的小人。所以,這一次,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沉默下去。沉默,就等於默認和放縱。

  她問父親,父親滿不在乎地說:「怨誰,只能怨他時運不好!」

  她問下邊人,都說不清楚。不過,說這話的時候,下人們目光閃來閃去,一個勁地躲她。不是心裡有鬼,何必躲躲閃閃?

  愛丹決定和父親攤牌。

  一日,愛丹裝束起來,準備遠行的樣子。

  楊福來見狀,吃了一驚,問:「打扮成這樣,要到哪裡去?」

  「出趟遠門。」愛丹平靜地說。

  「哪裡?」

  「山西那邊。」

  「到山西做甚去?」

  「不做甚,探監去。」

  「山西一無親,二無故,探的什麼監?」

  「白永和,三老爺!」

  「啊?你瘋了?」

  「我沒瘋,是有人瘋了。為什麼要冤冤相報?為什麼要把人置於死地,為什麼……」

  不等愛丹說完,楊福來就插上話:「你不要老找別人的茬,就不說自己的不是。我問你,你把白三奴招來為的是甚?」

  「我不否認是為了給白家一個難堪,但我是明來明去,不藏不掩。再說,我不過是用了一個人,他願意,咱願意,干別人甚事?」

  「嗬,你報復有理,別人報復有罪,說來說去,全成了你的理!」

  「爸爸,你給女兒說實話,是不是你指使人告的密?」

  「不是要怎樣,是又能怎樣?你該不會把你老爸都出賣了吧?」

  「我只要知道是誰幹的就行了。雖然白家對楊家有愧,但白永和人在牢監,生死難料,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再說,倒騰大煙土的事,咱家沒有做過?為了發不義之財,陝北的土客不是一次次過河去販賣大煙?有人販,就有人抽。世上惡俗,要靠世人根除,明里不勸,背後捅刀的事咱們不能幹!我算是想明白了,楊白兩家一次次交惡,多了怨氣,少了和氣。儘管白永和與我有積怨,但也有救命之恩,不能好壞不分,醜惡不辨,有棗沒棗三桿桹。因為這個緣故,我打算贖白永和回來,一來彌補楊家的過錯,二來回報白永和的救命之恩。」

  楊福來知道女兒的秉性,別看平素軟得像柿子,一旦動怒,卻是綿里藏針的烈性女子,縱有八匹馬也拽不回來。

  楊福來猶豫著,讓女兒去成何體統?過去的夫妻,如今的冤家,這一去不知要弄出甚名堂來?況且,一個女流之輩,從沒有出過遠門,怎麼放心讓她去?不讓去,話說到這個份上,連迴旋的餘地也沒有。看來,愛丹說的也有道理,既是楊家做下這等不義之事,理應楊家人出面把人贖回。一念之差,白白扔掉自己多少銀錢!

  沒等父親說話,愛丹就急著嚷嚷:「爸爸,您不要再勸我了,人我是救定了。」說完,就要往外走。

  對愛丹的倔強脾氣,楊福來一向抱著「惹不起,能怕起」的容忍態度。一來是憐憫愛丹的出身,二來是怕愛丹知道身世之謎,和他過不去。這次,愛丹的任性叫他忍無可忍。楊福來想:從小到大,都是我讓你,可你倒好,從來沒有讓為父一回。既是狗得腦不識敬,我也不讓你了,看你能把老子怎麼樣?有了主張,反倒不著急,慢悠悠地說:「願去就去,錢不能拿,人也不許帶!」

  愛丹一聽就急了,扯起嗓子說:「您讓我赤手空拳怎麼出門?您老人家是不是要讓我出去送死?既是這樣,不如就近跳河算了,省得跑路。女兒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還怕再死一回!」

  愛丹出了院門朝河邊一路走去。楊家上上下下亂了套,白三奴第一個衝到河邊,緊緊拉住愛丹不放。愛丹死活不回去,情急之下,一巴掌扇在三奴臉上。三奴眼冒金星,不覺鬆了手,愛丹像脫韁的野馬步步逼近黃河。

  後邊的劉管家沖了下去,這才把愛丹死死拉住,雙方僵持著。楊福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河邊,求饒似的說:「好我的嫩娘娘哩,你是要我的老命哩,啊?走,回窯里說去,你只要順順噹噹回去,就是要上天捅窟窿,我也認了!」

  楊福來嗚嗚咽咽地哭了。

  哭他的傷心,哭他的無奈,哭他這輩子的恓惶。

  愛丹得勝上了路,後面跟著管家劉山和她的忠實追隨者白三奴。

  一旦心想事成,愛丹反倒有些後悔。

  平心而論,今天這事做得有點過頭,或者說得理不讓人。話說回來,不這樣做,她的「圖謀」實現不了。她心裡想的什麼,誰也無法臆測。個人的秘密,只有個人明了。自與白永和分手後,一直沒有個著落,楊福來勸她招贅,她不應允。叫她改嫁,她沒有動心。因為分手這麼多年,三少爺依然如影隨形,裝在心裡,所以,她不想再接納另一個男人。儘管白永和休了她,但她不記恨。她知道,他倆的悲劇是那個家庭,或者說是那個時代造成的,並非三少爺的本意。以女人特有的靈慧,她知道,他心裡一直有她,一直愛她。她這次親自出馬搭救三少爺,不只是為報三少爺的救命之恩,同時也想借這個機會和三少爺重溫舊夢。

  為了不讓白家人知道,愛丹一行沒有從延水關渡河,而是沿黃河北上,從清澗縣西辛關渡河,經山西石樓縣東去,不一日來到靈石縣。縣城地當南北要衝,兩山對峙,汾河中貫,城池堅固,風物殊異,一打聽,果然是人文薈萃之地。一行人找了處整潔的旅舍住下,愛丹即讓劉管家和白三奴以白家人的身份打探虛實。

  不一會兒,二人回來稟報說,三老爺就在縣牢里,因為白家人買通了獄卒,他人還好,沒有受多少罪,只是不知這個罪得熬到什麼時候。緝查隊和戒菸所既已放了拿錢贖人的話,說明案情並非像人們傳說的那樣重大。如今販煙之人和吸菸之人比比皆是,政府口說要禁,但下不了決心。因為有政府的利益在內,有執事者的個人私慾在內,不是三天兩後晌能禁得了的。因為有人一路追蹤白家兄弟來到靈石,並誇大案情誇大當事人的富有,當局就想趁機敲一槓子,執事者更想從中漁利。看來,要害是錢,而不是命。愛丹並沒帶來那麼多錢,即便帶來那麼多錢,也不情願順順噹噹拱手餵了這些貪官。用飯畢,讓二人歇了,她苦苦思想了一夜。

  天明,愛丹出門散心。昨天用心緊張,沒來得及瀏覽客舍。現時,走在筒瓦雕欞、灰磚墁地、幽深逼仄的庭院,才感到是進入天下晉商的腹地。來到大街,鋪面林立,建築古樸,層樓疊閣,多是一磚到頂。過往行人穿著華麗,說話輕巧而自信,流露出晉人的富足與顯擺。再看自己的穿戴打扮,一身俗氣,不入時尚,唯有清秀的眉目和端莊的舉止不遜晉人分毫,她暗自慶幸自己的天姿不俗。

  秋日的風颯颯颳起,夾著樹葉,帶著微塵,含著乍寒還暖的溫馨,吹拂著她姣美的面龐。她偏著頭,避著風,既不想讓微塵污了她的臉,又不想放過清晨的街景早市。想到前晌還有要緊事辦,就沒敢貪戀,匆匆返回客舍。

  劉管家和白三奴不見了愛丹,便匆忙往出走,幾乎和進門的愛丹撞在一起。彼此笑了笑,說了些觀感之類的話,愛丹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就相隨走出客舍。

  首先見到的是緝查隊隊長,這是一個滿臉麻子、說話嘶啞的黑臉大漢。

  愛丹說:「我是白老爺的內人,千里迢迢,來到此地,請隊長老爺網開一面……」

  緝查隊隊長見面前坐著一個明眸皓齒、清爽可人的年輕女子,禁不住心旌搖盪,腿腳發怵。人常說,深山出俊鳥,果真不假。這樣一位美人,夠那位白老爺受用的了。如果自己能有這樣一位佳人……他厚著臉皮說:「好說,好說。」

  愛丹說:「好說是多少錢呀!」

  「原本不是說拿五千大洋走人嗎?太太您親自來了,看在您的面子上,那就出四千大洋,怎麼樣?」

  「要是能出得起這個錢,我家掌柜的哪裡還用代兄受過?」

  「哦?你說甚?他說他有的是錢,還說他是主謀,還說……」

  「那都是找的藉口,您就信他的了!」

  「不管怎麼說,拿錢走人,沒錢就這麼待著。他敢給我說假話,看我不剝了他的皮!」

  愛丹情急之下,懇求緝查隊隊長:「求老爺手下留情,小女子想法就是。」

  三人來到戒菸所,所長接待了他們。

  所長面白無須,兩腮少肉。愛丹進門時,正端端坐在那裡翻著一本《道德經》。聽見來了人,頭也不抬,冷冰冰地問:「你來做甚?」

  「來贖我的人回家。」

  「誰?」所長終於抬起頭,張著兩隻大而無神的眼,瞟了一眼來者,揉了揉雙眼,霎時泛起光澤。原來是一位秋桃般的女人站在面前。

  「白永和。他是代兄受過的。」

  「精神可嘉,只是行為不端呀!」所長眯縫著眼睛,不動聲色地欣賞著這位不速之客。

  「是的。我家的人做下有違法度的事,我願意接受處罰,只要我能承受得了。」

  「不是說過出五千大洋嗎?」

  「我家家境不好,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那麼多,老爺您就開開恩吧。」

  「不是我不開恩,是我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有吩咐,此人不能輕饒。」

  「是嗎?那你們判他幾年罪?要能判了,我還可以省幾個錢哩!」

  「哼,若是判了,倒便宜了他!捨不得錢,就讓他這麼候著。」

  「所長老爺,容我問一句。哪家的王法有過拿錢放人的規定?哪家王法可以李代桃僵?要是這樣的話,殺了人的可以逍遙法外,不殺人的倒要引頸受死了!你們放走要犯,拘押無辜,你們執法犯法,假公濟私,天理國法難容。你們的上司應該是知事大人吧,我這就會一會他,看看是他的指使,還是你們的意思?」

  愛丹急中生智,突然間冒出幾句理直氣壯、錚錚鐵骨的話,底虛的所長竟蒙在那裡,不知如何對答。想必,愛丹的話擊中所長的軟肋,所長不得不離開他的案幾,滿臉堆笑地說:「太太,有話好說嘛,何必動怒!」

  「不是我要動怒,是你們做事荒唐,把我的肚子都要氣炸了!」

  「你看這樣好不好,今天先回去歇著,容我和緝查隊那邊通融一下,再做定奪。怎麼樣?」

  「好吧,說話算話,明天我來要人!」

  這一夜,愛丹因為有些興奮,竟沒有了睡意。皎潔的秋月透過窗欞,把青輝灑在炕上,灑在被子上,灑在她的臉上。她安詳地閉著眼,盡情享受月兒的愛撫。漸漸地,溶溶月光化為綿綿情思,從黃河遇險想到三少爺捨身相救,從窯洞定情想到洞房花燭,從同床共衾想到勞燕分飛,從形同路人想到明朝會面……想了好的想壞的,萬一明天人家還不放人怎麼辦?想了壞的再想好的,三少爺出來該如何接風洗塵?該不該私下幽會,該不該共敘舊情?該不該……

  門外三奴叫喊:「太太,時辰不早,該起身了。」

  愛丹睜開眼往窗戶望去,原來月光不知什麼時候變作日光,照得屋裡亮堂堂的。院裡人聲嘈雜、車馬響動,果真時辰不早了。

  匆匆洗漱梳妝,連飯也沒顧得吃,三人相隨來到戒菸所。

  所長見愛丹一行來了,假惺惺地做迎接狀。

  愛丹徑直進了所長辦公室,客氣地問:「所長老爺,通融得怎樣了?」

  所長乾笑了一聲,裝著為難的樣子說:「我這裡倒是沒什麼,緝查隊的弟兄們有點……有點……那個……」

  聽話聽音,話雖沒有挑明,但弦外之音還是一個錢字。愛丹便說:「有話直說,何必藏藏掖掖!」說著,把桌子上的那本《道德經》拿起,在所長面前晃了晃。「所長是讀《道德經》的人,不妨也講點道德嘛!」

  這本《道德經》,是一個犯人臨出獄時送給他的,他是只能讀懂金錢而讀不懂「道德」的人。見愛丹這樣說,白臉像抹了一把豬血,霎時紅了。

  其實,愛丹豈能讀懂《道德經》,只不過是借題說事。

  所長乾咳了兩聲:「弟兄們為這宗案子跑前跑後,多有辛勞,我和緝查隊隊長就這麼放了,下面的人笑話不說,還以為是我倆私吞了呢。您多少總得有個表示不是,好讓我倆犒勞犒勞弟兄們。」

  愛丹想了想說:「得多少?」

  所長不好意思開口,伸了一個指頭。

  愛丹說:「一百?」

  所長搖了搖頭,又伸出來一個指頭。

  「難道是一千元不成?」

  所長點了點頭。

  愛丹怕夜長夢多,不如快刀斬亂麻,來個痛快,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打收據吧!」

  所長是大鍋里吃過南瓜菜的人。他知道,但凡吃二毛,都走了二路,哪有打收條一說,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不打吧,這位冷峻的美人不好對付,一旦真的捅到知事那裡,夠他和緝查隊隊長喝一壺。不只是到手的一千大洋打了水漂,說不定飯碗還要砸了。琢磨良久,提起筆,「唰唰唰」幾下就打好了收條。

  愛丹看時,上面只寫收到一千元,沒有落款和戶頭。愛丹雙手退了回去,說:「民女雖然不懂公文,收條還粗淺識得。取誰的錢,誰取的錢,是不是都得寫清楚?老爺是吃公家飯的人,您說呢?」

  「不是我不會打,是我不能打。好太太哩,您見好就收吧,不要得寸進尺,掏麻雀掏出蛇來!我就直說了吧,糊塗案子糊塗了。」

  見好就收,得理讓人。愛丹讓劉山將錢點了,對所長說:「你陪我放人去?」

  所長說:「不用啦,恐怕你的人現在正在大街上逛哩!」

  愛丹將信將疑地問:「真的?」

  所長得了錢,就沒了笑臉,手背在身後,神氣地說:「真的還能假了!還不去接你的人?」

  愛丹驚喜異常,想到千里奔波,費盡心機,終於救三少爺出了火坑,終於能和心愛的男人相會。心裡激動,腿也不好使,走在街上,只覺得雙腿往出邁,卻不見往出走,遠遠落在劉管家和白三奴後邊。

  走著走著,猛然想起什麼,朝前邊的兩位喊了一聲,二人止了步,回頭看主人有何吩咐。愛丹攆上去說:「劉管家你是新來的,三少爺不認識你,你把三少爺接出來,給弄點吃的,雇個腳夫讓快快離去。他要問起,就說你也是受人之託,口緊些,一個字都不要多說。我和三奴就不去了,在監獄對面飯館等你。」

  劉管家和白三奴聽了,面面相覷。不是說好了,她要親自接三老爺出獄嗎?為甚事到臨頭突然變了卦?如果僅僅是掏錢救人,誰也能辦得了,還用勞累?兩人想問,見太太神色嚴峻,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劉管家來楊家還不到一年,楊家是小富人家,過去從不雇管家和帳房先生,一應帳目全由楊福來夫婦料理。愛丹母親去世後,愛丹見父親身體日漸衰弱,難以支撐,就做主聘了劉管家來協助料理家務。劉管家只知道太太和三少爺曾經有過一段姻緣,現在另嫁他人。可是,在南方做官的丈夫,宣統遜位後一直沒有音信,孤兒寡母,著實可憐。她是耐不住寂寞了,還是另有企圖?為甚要撕破麵皮大把花錢救這個早已不屬於她的男人?她親自前來解救,又不想面見被解救者,為的是什麼?他讀不懂這位個性殊異的女人,不時向白三奴討教。白三奴說:「沒聽人說,女人翻臉如翻書,你管家都讀不懂,我一個粗人,更是解不下!」劉管家知道,讀懂讀不懂,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得把事情給辦好了,這是他的責任所在。

  劉管家來到白永和的號房,陰森恐怖的氣氛,潮濕霉爛的氣味,一齊沖他而來。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搜尋,什麼也看不清,只好低聲叫了聲「三老爺」,白永和顯然沒有反應過來。獄卒接著喊道:「白老爺,有人接你來了。你沒事了,可以回家了。」

  牢門嘩啦啦打開,白永和揉了揉惺忪的眼,伸了伸懶腰,懷著勝利者的喜悅,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劉管家見他還在擺譜,急著說:「三老爺快走!」不容分說拉著白永和快步走出牢房。

  外邊紅日當頭,晴空萬里,習慣了黑暗生活的白永和反倒見不得日頭,襲得眼睛睜不開;他盡情呼吸著新鮮空氣,又連著打了幾個噴嚏;吹來一陣柔軟的清風,心裡有說不來的怡悅。他心裡暗暗失笑:原來外邊是這麼的美好。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活動活動關節,重見天日的喜悅流露在眉梢嘴角。白永和略微定省了一下,好不容易睜開眼,這才看見來人既不是財旺,也不是白家的人,他是誰呢?為甚白家人不來接?他是怎樣出來的?一連串的疑問湧上心頭。劉管家見狀,拉上他就走。出了監獄,才告訴他說:「我是受人之託接你來的。你也不用多問,我也不宜多說,此地不可久留,請你快快離去。」

  白永和人在囹圄,外面情形一概不知,只能隨著來人走街串巷,來在一處客棧,洗漱用飯畢,糊裡糊塗拿上來人給他的盤纏,騎上來人雇的牲口,匆匆朝霍州方向走了。

  愛丹和白三奴坐在監獄對面的飯館喝茶,把走出監獄大門的白永和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愛丹既有美人救英雄的自豪,又有愧對三少爺的內疚,還有對心上人牢獄之災的同情,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最能表達此時此地心情的就是潸然而下的淚水。是的,她是該盡情地哭一場了!

  白三奴看著愛丹淚水漣漣的樣子,就吃起醋來。在他看來,救三少爺情理上沒說的。他要是愛丹,也會這樣做。可是,透過救三少爺不難看出,愛丹至今仍在迷戀三少爺,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存在,根本沒有顧及他的感受。她要他來楊家做甚來了?原來表面是給他飛了個青眼,實際上心裡還想著三少爺呢!不過,想不出去又往回想,愛丹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救了三少爺,臨到出來的一刻,為甚突然變了卦?這裡邊有甚圪搗?是不是一報還一報?還了以後,了結心思,另圖新歡?他心裡矛盾著,十分難堪地坐在愛丹面前。所以任愛丹怎麼哭,他也不去勸,只顧不停地喝他的茶。

  不一會兒,劉管家汗津津地跑來。愛丹擦乾淚水,不放心地問了又問,知道人平安地走了,這才長長吁了口氣。

  白永和朝南走了,愛丹卻朝西原路返回。一行人曉行夜宿,翻山過河,走了七八天光景,幾乎是在同一天,永和關和延水關都迎回了自己的親人。

  白鶴年聽說三娃到了家,便搖搖晃晃下了炕,拄著白永和從汾州買來的龍頭拐棍就走,不等開門,白永和已然敲門進來。

  白鶴年人近黃昏,感情脆弱,經不住風吹雨打,沒等白永和開口,老淚先自縱橫起來。白賈氏也少了當年剛強矜持的風度,沒說了三句話,淚蛋蛋就像斷線的珠子滴濕了衣裙。白永平和白永忍見白永和回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面對代兄受過的三弟,他們問心有愧,無地自容,只能在白家人的冷眼注視下小心過活。白永平真的動了情,流了幾滴淚;白永忍的眼圈只紅了一下,壓根就沒有醞釀出慚愧的淚水。

  白家老少感嘆之餘,也都參加到白永和蹊蹺出獄的競猜當中,但誰也說不出所以然。不用說局外人如坐雲霧,連當事人白永和也茫然無解。

  最有力量營救他出獄的是王先生,但王先生並不知情,即使營救他出來,為何不見一面,情理上說不下去。

  其次,是磧口永和客棧的大掌柜李茂德,只是山高路遠,怕還被蒙在鼓裡。

  還有白管家,良心發現,將功補過,有這個可能,但無這個跡象。

  那會是誰呢?是河對面的楊掌柜?不可能,不可能。兩家結怨,形同陌路,不在背後圪搗就謝天謝地,還能慷慨解囊,躬行大義?

  要不,是愛丹所為?想到這裡,白永和心緊縮了一下,再不敢往下想。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能耐前去營救,即使她有這個心,也無這個膽。因為她的父親楊掌柜絕不會放話。再說,一個被人家休了的女人,反倒不知廉恥地救那個休她的人,這不是天大的笑話!

  那會是誰呢?背後會不會另有玄機?想到這裡,不僅是當事人白永和,就連白鶴年、白賈氏、柳含嫣等也有些惶恐不安。他們是知書識禮的,他們知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道理。更多的白家人則是過後不思量,反正解鈴還得系鈴人,到時自然會真相大白。

  而當事人白永和則背上了沉重包袱——一個不得其解的謎團和感恩回報都找不到對象的心結。

  白家出了這樣大的事,人雖回來了,但餘波未平,白永平和白永忍除了賠情道歉之外別無一語。不是沒話,是他們羞愧難言。正好,總愛拋頭露面的祁嬌嬌就成了他們的代言人。人前面後,極力為白永忍臉上搽粉抹胭脂,不肯說自家的不是。說二娃是好心沒做下好事,二娃那麼好的天賦,要不是聽了爺爺的話專心料理家事,早就中了舉,做了官,她祁嬌嬌早就成了官太太,還用在小小的永和關閒著沒事找事。她別的本事沒有,燒香敬佛的本事比誰也強。三天給柳含嫣送塊布料,兩天給白永和送點稀罕吃的,要不,給孩子們買點稀罕吃的,倒叫白永和兩口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祁嬌嬌見機會來了,就唉聲嘆氣地說:「誰也不怨,只怨你哥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白永和說:「叫我哥放心好了,我不會怪他。只要人平平安安回來就好,錢是個鬆緊帶,松時多花,緊時再掙。但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們白家是正經人家,我們要靠自己的本事發家,不能靠歪門邪道取利,賺那樣的錢問心有愧。告訴我哥,有合適的生意,我還讓他做,他人精明能幹,只要用心做,是會做出名堂的。」

  祁嬌嬌激動地說:「誰說不是,要是命好,他還不把金山銀山搬回來!」

  白永平和白永忍本來不是一路里人,因為有了這次經歷,弟兄倆倒成了真正的難兄難弟,無形中有了共同語言。不是我到你窯里坐坐,就是你來我窯里聊聊,一來二去就聊到了一起。白永平說:「人都說我不成器,果真不假。自己甚也不做,做了一回大煙土生意,還雞飛蛋打人倒灶,連累了三弟。二娃你說,我還怎麼活人?」

  白永忍說:「咱也是為了白家,又不是為了自個兒。只不過是運氣不好撞上了鬼,落了個裡外不是人。」

  白永平說:「咱還是安安穩穩過日子吧,不動腦子不動手,三弟賺下咱們吃,要我說也活行了,再不要瞎折騰了。」

  白永忍說:「有了錢又精又靈,沒有錢又傻又聾。你看三娃兩口子神氣的頭也快不在脖子上長著啦。咱哥倆不想法子賺點錢,老伸手向三娃要,咱不成了白家的叫花子?」

  兩人對坐,一個吞雲吐霧,一個酒醉茶醒,一來二去,白永平抽上了大煙土,白永忍迷上了酒。白賈氏罵過,往臉上唾過,不頂事;白鶴年用拐棍打過,也不見收斂。一氣之下,就要去祠堂當眾責罰,白永和不同意。作為弟弟,只能好言相勸,規勸無效,還得時不時暗中給些錢貼補。就這樣,白永忍還感到委屈,當著爺爺和奶奶的面說:「要不是您老人家不起用我,我哪會成了這個樣子?我和大哥所以這樣,也是你們逼出來的。要是見不得,我就搬出去另立門戶。」白鶴年為此氣得昏死了幾次,哀嘆道:「二娃是攙扶不起來的阿斗。」白賈氏也說:「豎子,不可教也!」白永忍則覺得他現在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不過,大丈夫能伸能屈,總有出頭的一天。

  這些天,白永和不是煩惱報恩無門,就是擔心樂極生悲,平安歸來的他反倒落下了心病。

  對於三老爺白永和的離奇出獄,柳含嫣初來乍到,人事兩生,不好妄議,但不等於不放在心上。人常說,想不出去了往回想,一想就通。最有可能的,往往就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柳含嫣暗裡早叮囑過管家財旺多多留意,她想到了一個人……

  這一天,財旺告訴柳含嫣:「聽白葫蘆說,前些日子白三奴不知去哪裡刮野鬼來,一走就是半個多月,這才上了船。白葫蘆說他發了財,白三奴說財倒是沒發,卻開了眼。白葫蘆問開了什麼眼?白三奴說見了大地面,住了大院子,吃了山珍海味。白葫蘆說他盡胡吹,白三奴說對天盟誓。白葫蘆又問,他一個人還是相跟人?白三奴說還有人。說了這話立即糾正:咱這個窮相,誰願和我相跟?三太太,你看這裡邊是不是有文章?」

  「不好說。這事不要和別人說,你我知道就對了。去吧。」

  財旺走後,柳含嫣斟酌再三,覺得此事十有八九是愛丹指使白三奴等人做的。因為她和三老爺過去的關係,既想救人又不想讓人知道,才不得不充當一名行俠仗義而不留姓名的江湖俠女。假如她的推斷無誤,那就說明愛丹不忘舊情,難道她對三老爺還心存幻想?新桃已然換了舊符,難道舊符還會捲土重來?她不願做這樣的假設。對於女人來說,情感乃是觸動神經的最敏感和最脆弱的一環。儘管柳含嫣心胸還算開闊,但觸及白永和的前妻,心裡還是酸不溜丟的苦澀。

  其實,柳含嫣名正言順地成為白永和的愛妻後,就有了探訪楊愛丹的心思。不為別的,只為解開鬱結多年的一個心結。自出了白三奴臨陣倒戈的事,柳含嫣認為借過河說事的機會終於來了。沒等成行,又出了行善不言的奇事,前因後情,促使她最終下了見識這位「恨時敢出手,愛時能伸手」的奇女子的決心。

  黃葉落盡,北風蕭瑟,河面已經起了冰凌,用不了多久,這條繁忙了多半年的大河就會封凍停航。說是封凍,其實不過是象徵性地結層薄冰而已。所以,冰凍三尺以步代船的事情,幾十年不一定能遇到一次。整個冬季,兩岸人家雞犬相聞,不相往來,千百年來,習以為常。可是,柳含嫣因有心思鬱結在胸,一個冬天的等待就顯得過於漫長。她認為,這個結不管是「怨結」,還是「恩結」,只能速決,只能由她親自去解。就像腳下的黃河,來年春風一吹,冰消凌散。柳含嫣尋思,修復秦晉兩家裂痕的角色非她莫屬,她願做春風使者,吹拂得人心回暖,恩怨兩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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