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24-10-04 10:28:01
作者: 王哲士
時近黃昏,白鶴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背靠老槐樹坐著。渺渺茫茫間,仿佛與老槐樹對開了話。
白鶴年問:「老槐,您今年高壽?」
老槐說:「人老話多,樹老根多。我的根鋪了半畝地大,誰能數得清。我在這個世上,少說也有四百年了吧!您今年高壽?」
白鶴年答:「比起您老人家,我還敢言壽。」
老槐又說:「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明年就是您的八十八大壽呀,那可是米壽呀,壽誕之日,可不要忘記告我一聲啊!」
白鶴年說:「熬不到那個時候了。」
老槐吃驚地問:「啊?年輕人,為何口出此言?」
白鶴年少氣無力地回答道:「我覺得疲憊不堪,就要走了。臨走以前,我求您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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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說:「您說。」
白鶴年說:「您老已經庇護了我們白家四百年,我還想請您再護佑白家子孫四百年。啊,不對,不對,四——千——年!」
老槐樂得咧開大嘴哈哈笑了起來。正要回話,卻看見樹下的這位「年輕人」閉上了眼睛。微風吹過,老槐抖抖婆娑的身子,發出「沙沙沙」的響聲,算是對遠足者的致意。
白鶴年與老槐的對話還沒有完,就覺得靈魂已經出竅,已經飛向黃河上三娃落水的地方。在極遠極遠的波濤里,隱隱有個黑影,憑他的直覺,那就是他的三娃。三娃正在浪里拼命翻滾,他縱身一跳,奮力向三娃游去。他大聲疾呼:「三娃,爺爺救你來了!」他奮力一搏,抓住三娃就要下沉的身軀,拽著三娃綿軟無力的身子往岸上游去。游呀游,離岸還有幾丈;游呀游,離岸還有幾尺;游呀游,眼看就要抓住岸上的石頭。可是,石頭一滑,爺爺、孫子一同落入水中。忽然,看見有一個影子朝他們游來,啊,那是他走了三十多年的兒子——三娃的爸呀。聽說他做了水神,他來了,我們爺孫就有救了。可是,他再也無力遊動,但他決不放棄三娃,任兩個沉重的身軀往下沉,往下沉,就是死,也要和他最疼的三娃死在一起。他的兒子趕過來,拽著兩個沉重的身軀,祖孫三代人擁抱在一起,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溫馨。過來一個大浪,祖孫三人一同下沉,下沉……
白鶴年覺得好像沉了底,好像又漂浮上來,他一隻手仍死死抓著他的三娃。他看見夕陽好燦爛,他這麼大歲數,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夕陽。河水鍍上了一層金子般的顏色,他和三娃臉上也鍍上了燦爛的金色。他好不容易睜大了眼,見天上晚霞燒得通紅,兩岸山峰披上了霞光,河水在他們身下靜靜地流著。他的兒子哪裡去了?剛才不是還救他們來著?怎麼一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摸了摸身下,祖孫二人睡在一匹柔軟的錦緞上,錦緞緩緩地飄動著,仿佛朝永和關方向飄去。他親了一口三娃,三娃好像沒有理會他的愛意。他又在三娃耳旁輕輕說:「三娃,我們就要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冥冥中,白鶴年不見了他的三娃,連呼喊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的眼睜不開,再也看不見璀璨的晚霞,看不見他心愛的三娃,看不見九十眼窯院。隱隱覺得自己化成一縷青煙,向著永和關飄呀,飄……
當白永和被人們簇擁著抬回自家窯里,訴說著死裡逃生的經過,當人們歡呼雀躍來到墩台院報喜訊時,卻發現白老太爺不見了。
月亮給黃河鍍上了一層水銀,也給疲憊不堪的白鶴年臉上鍍上了一層水銀。他靜靜地躺在老槐樹下,面朝著黃河,永遠地閉上了他炯炯有神的眼睛。
……
自三娃出事後,白鶴年就沒有怎麼進食,他經歷過兒子的死,他不想再看見孫子的死。他要趁三娃的屍體找到之前閉上眼睛。眼不見為乾淨,心不煩為清靜。一生不圖轟轟烈烈、單圖安安穩穩的白鶴年,極不樂意卻又不能自已地吃下一塊大煙土,趁家中忙亂之際,晃晃悠悠地走出九十眼窯院。他想去白家的祖墳長眠,可是身虛腹痛無力前行,只得就近來到老槐樹下,進入漫長的夢鄉。人們發現他時,已經身體僵硬,臉上黑青,脈息全無。
白永和回來了,白鶴年卻走了。本來,可以看見他劫後餘生的三娃,本來可以度過他八十八歲大壽,但是,一切都晚了,直叫人哀嘆不已。白永平、白永忍和財旺叫人拆了村外的靈棚,七手八腳地搬回大院,在墩台院重新搭了起來,孫子的喪事,辦成了爺爺的喪事。白賈氏及白家老少,悲極生喜,喜極生悲,深深嘗到悲喜交集的味道。
白永和被歹徒推入水中後,即被湧來的一個大浪擊中,當即嗆了幾口混濁的河水,人就有點蔫,腦袋有點糊,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向下游漂去。漂著漂著,甦醒過來,天地一抹黑,什麼也看不清。覺得身上好疼,肚腹好脹,好在神志還清,年輕的他憑藉一身好水性,劈波斬浪,展開殊死搏鬥。憑他的感覺,橫亘在星空與河水之間的黑黝黝條帶,應是河岸及河岸後面的高原,是他生還的希望所在。為了節省力氣,他不能強行橫渡,那樣只能欲速則不達。他借著流水的動力,順著河流一點點向斜刺里游去。不知遊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衝過了多少激流險灘,就要命懸一線的他,終於觸摸著伸在河邊的樹根,他緊緊將這根救命的樹根抱住,抱住,喘息了一會兒,攢足了力氣,說聲「起」,就攀著樹根艱難地上了岸。
他伏臥在沙灘上,癱軟成一堆,覺得身子不由他擺布,都要散架了。
秋夜寂靜而冷漠,河谷的穿洞風吹來,透心涼,徹骨寒。他止不住打著牙咯,滿身起了雞皮疙瘩。四野看不到一點燈火,不知此地是何地,只有滿天的星斗和嘩嘩的流水告訴他這是人間。疼痛、寒冷、飢餓、疲乏、孤獨一齊向他襲來。沒有火種可以取暖,沒有吃食可以充飢解乏,如果就這樣枕「石」待旦,恐怕等不到天明,就會僵死在這裡。
只有陷入絕境,才覺得生命的可貴,只有到了死亡的邊緣,才有強烈的求生欲望。他對自己說:「我要活下去!」他曾經對柳含嫣發過誓,要堅強地活下去。他試圖站起來,還沒有站直,就趴了下來。他暗暗給自己鼓勁:「站直了,別趴下!」他咬咬牙,揉揉傷痛處,還好,只是腫痛,還沒見血。再咬咬牙,說聲「起」,終於站了起來。他邁出了一步,兩步,三步……走著走著,他被腳下的柴草絆了一跤,周身就要散架似的疼痛,好長時間爬不起來。爬不起來就歇息,他的手無意間握住一束草還是苗,瞅了瞅,看不清楚。他握住那束草站起來,剛一用力,那束草被他連根拔了起來,他又重重摔倒在地。就在摔倒在地的同時,聽到石頭蛋撒了一地的響聲。
他不相信命運總是如此捉弄他。他要活,他要和他的柳含嫣,和他的爺爺、奶奶,和他的兒女們,和他的親人們好好活下去,和一河之隔的延水關的鄉親們同舟共濟,和千里黃河水道上的船幫商賈一起共事。他的手往出一伸,摸到了一個石頭蛋,這是什麼?挨近眼睛瞅了瞅,看不清楚,手感告訴他,那不是石頭。挨近鼻子聞了聞,那東西不僅有土腥味,更有一種誘人的味道。會是什麼?他用嘴咬了一口,清脆沙澀。他想起來了,這是山藥蛋。他一興奮,就什麼也忘了,幾口就消滅掉一個。順藤摸瓜,又牽出幾個來,他逐個把它們消滅光,不覺肚腹鼓脹起來。腹中有糧,心裡不慌,他重新站了起來,可以緩慢地行走,走到山腳下,找了個避風的土洞鑽了進去。
濃濃的睡意不時襲來,他不敢睡,只能眼睜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這深不可測的洞穴,是狼窩,還是狐狸的洞穴。一旦睡著,它的主人回來見到,不就成了送上門的美餐?他不,他要活下去。
正在打盹,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把他驚醒。睜眼一看,只見一個黑影,提著兩盞綠幽幽的燈走了進來。兩盞燈好像還朝他照了照,停了一下。那兩盞綠幽幽的燈猶豫了一陣,燈下似乎有嘴,嘴裡似乎還叼著一個悸動的活物,這個黑影顧及不到冒昧闖進它的領地的另一個活物,就從他面前走了過去。他嚇得屏住呼吸,根根頭髮豎了起來。剛出龍潭,又入虎穴,怎麼這麼倒霉!
他目送那隻野物消失在黢黑的深處,還聽見有一群幼崽興奮的喊叫聲和品嘗美食的撕咬聲,這才意識到這裡是一個狼窩。他頭冒冷汗,腿肚抽筋,緊握的雙手都沁出了汗,心錘如同秤錘,沉重地直往下墜。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他不敢站立起來,只能躡手躡腳圪蹴著往出挪。一步,兩步,三步……如同一天,兩天,三天那麼漫長。好不容易連滾帶爬出了狼窩,又融入濃重的夜幕中。雖說身子虛弱,可是恐懼讓他還是沒命地飛跑,跌倒,爬起,跌倒,爬起。跑呀跑,約莫跑出幾里路,出了危險區,才重重地躺在地上喘息起來。
耳畔傳來聲聲雞叫,睜眼一看,夜幕退了,天上露出了魚肚白,遠處圪樑上升起幾柱炊煙。他有些興奮,伸了伸腰,做了一個深呼吸,腦子清醒多了。回首三天來歷險龍潭虎穴的情景,大有重新回到人間的感覺。
他來到炊煙升起的地方,叩開了一戶人家的門。說他落了水,一無所有,求口吃食,並沒有多說。吃飽喝足,睡了一覺,身子爽快多了。看看日上中天,時候不早,他要繼續前行。那人家見留不住他,就給他帶了一些吃的,他作揖謝過。打問好前面的路徑,終於蹣蹣跚跚踏上回歸之路。
不能坐等來人接他,他要靠自己的能耐儘快回家。說不準,因為他的突然消失,已驚動了九十眼窯院,亂鬨鬨,鬧嚷嚷,不成了樣子。
被蛇咬了,見了繩子也怕。不名一文的他,生平第一次靠雙腳穿行在綿延不絕的大山里。穿一身髒衣裳,拄一根朽木棍,逢山爬山,遇溝翻溝,一步一搖地前行。他心裡有個譜,只要順著黃河走,總有一天能走到永和關。
夜幕降臨,他不敢進村。時時提防那個賊心不死的強盜追上來。因為帶著吃的,不必為肚子發愁。他只能鑽村外場裡的麥秸垛,提心弔膽地睡了一夜。兩天過去了,看看離家不遠。他依舊這樣走著,終於在第三天日頭快要下山時,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九十眼窯院。
他看見了村外的靈棚,心裡不免生疑,是家中的哪位仙逝?還是三交鎮傳來噩耗,為他而搭?
他跌跌坎坎地爬上一道土坡,猛然出現在為他祭奠的人們面前。
他問在場的人:「這是給誰搭的靈棚?」
人們一見這位衣服襤褸、披頭散髮、面如黑炭、形容怪異的人,先自嚇了一跳。有個大膽的說:「給三老爺搭的。」
白永和問:「為甚要給他搭靈棚?」
回說:「三老爺被強盜害了。」
「是害了,可沒有害死。我就是三老爺,我回來了!」白永和大聲說。
不說這話便罷,一說這話,把人們嚇得丟鞋擛帽,四散而跑。齊說三老爺顯了靈,三老爺的鬼魂回來了。
白永和哈哈大笑,說:「我白永和命大福大,我回來了。」說罷,身子發軟,癱臥在地上。
白永和甦醒過來。
矇矓中看見熟悉的窯洞,看見他的愛妻柳含嫣,看見他的愛子如意。
他用呆滯而疑惑的目光注視著柳含嫣:「我這是在哪裡?」
柳含嫣欣喜地說:「在咱家。這不是咱的兒子如意?」
如意見爸爸醒了,一下子撲了上去,摟著幾乎失去的爸爸嗚嗚地好一陣慟哭。
白永和這才明白,這裡不是激流,不是狼窩,不是麥秸垛,是實實在在的自家的暖炕。
他摸著如意毛茸茸的頭,眼淚止不住地流。這個帥氣的孩子,險些成了沒有父親的孤兒。
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向柳含嫣,幾天不見,豐肌雪膚的妻子竟成了形銷骨立的黃臉婆,從漢口一路追隨他來到此地的柳含嫣,差點成了失偶的孤雁。
他知道,都是他不聽柳含嫣勸阻招來的禍。他心疼地握住柳含嫣的手,說:「我這是不聽夫人言,吃虧在眼前。含嫣,跟上我擔驚受怕,實在對不起!」
柳含嫣暗忍淚眼,為白永和輕輕擦拭一雙湧泉,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說:「你在閻王那裡走了一遭,我在家裡小死了一回。不要說我成了黃臉婆,你看你都脫了形,還有個人樣嗎?如若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們孤兒寡母的還咋活呢!」
一向有淚不輕彈的柳含嫣,此時秋波盈盈,淒淒楚楚,一滴,兩滴,三滴……滾珠般滴在白永和臉上。白永和一動不動地承接著自天而降的甘霖,默默享受著妻子的溫存。他感慨地說:「啊,活著真好!」
柳含嫣哀怨地說:「知道活著真好,就要惜護生命,就要為我和孩子們著想,為白家人著想,為世上那些需要你扶助的人著想。永和,你聽著,以後再不許你一個人出門。」
如意也囑告父親:「不許你再出門!」
白永和露出燦爛的笑容:「不出門,我不成了窯里的擺設?」
柳含嫣在如意頭上拍了拍說:「如意,去告訴祖奶奶,就說爸爸醒過來了。」
如意應了一聲,蹦蹦跳跳走了。
見如意走了,柳含嫣神色恍惚,好像有話要說。
白永和覺得奇怪,就問:「你這是怎麼了?」
柳含嫣欲言又止,怔了怔說:「你回來了全家高興,可是——」
「可是什麼?」白永和好像預感到什麼,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你身子虛弱,本不該馬上告訴你的,可是又不能不告訴你,說了你可要挺住。」
白永和血往頭上直涌,他緊緊握住柳含嫣的手說:「你說,你說,我能挺得住!」
「就在你回來的時候,爺爺去世了!大哥、二哥他們已經去各處報喪去了。」
「啊?我走時,爺爺不是還好好的,怎麼幾天光景說走就走了呢?」
「以奶奶的猜測,爺爺是承受不了眼前的事實,自絕於人世的。」
白永和聽了,無異于晴天霹靂,擊得他頭暈耳鳴,天崩地塌。他急得撕衣揪髮,號啕大哭。沒等柳含嫣把話說完,便翻身下炕,往外衝去。一個踉蹌,重重摔在地上。柳含嫣趕忙叫人攙扶起來,步履沉重地走到爺爺靈堂。
白永和伏在爺爺的棺木上放聲慟哭:「爺爺,是我害了您,是不孝的三娃害了您!」
白賈氏坐在窯里聽見三娃沒命地哭,止不住暗暗飲泣。哭了一會兒,擦乾了淚,在馮蘭花等攙扶下來到靈棚。她看見她的三娃死而復生,又忍不住落了淚。她以為老天在懲罰她,要她的好看。老太爺就這樣輕生離去,好在孫子平安回來了。不過,缺了一豁月亮的天空,猶如遮上一片雲翳,留下難以彌補的缺憾。她在白永和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說:「三娃,好了,別哭了,淚蛋蛋淹死人也哭不回來。你遭了那麼大的罪,身子骨弱,再哭壞了身子,怎麼是好?」說著,就親自攙扶白永和起來。
白永和一見奶奶親自來攙扶他,便又放聲哭了起來:「奶奶,全怨我,要不是因為我,爺爺哪至於走了這條路!」
白敬齋也來了。他勸慰白永和道:「古人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還要等著看你的大富大貴哩!」
白賈氏說:「這話中聽。」
在場的人都附和著,白永和一時沒有好說的,起身把奶奶攙扶回窯里,正說話間,白誠仁推門而入,一見白永和,就作揖問候,說道:「萬分抱歉,都是我連累了您,都是我連累了您!」
白永和一見白誠仁,奇怪地問:「你怎麼也來了?」
白誠仁便原原本本地說了事情經過。白永和暗暗思忖:事發突然,敗露更蹊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賊子真是可惡,白管家如我所料,果然有情有義。
白永和說:「真辛苦你了,多謝白管家的重情仗義。這錢是我專門送你的。人呢,還在家綁著?」
「本來我讓兩個人看管,等白家人去了送官治罪。沒想我走了幾天,他們看管不嚴,昨天來人告訴說強盜跑了,連馱騾也沒來得及拉。你看這……怎麼辦呢?」
白永和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錢皆在,有驚無險。人跑了就算了,也不必告官追究。錢呢,是我送你養老用的,你走時帶上。」
白誠仁忙說:「那哪成呢?白家對我恩重如山,我白誠仁卻行為不檢,有愧白家。受了這份重禮,我的心更是不安。」
白賈氏說:「讓你拿就拿上,不拿我們反倒不安。白家人做事,一向寬宏大量,你對白家有情,白家不能對你無義。」
正說著,財旺進來說,楊掌柜親自過來祭奠,白永和出去接待。祭奠完了,又在白永和陪同下來看望白賈氏,作揖道:「嬸子,侄兒一向疏於禮節,少來府上走動,不知府上連出大事。我叔怎麼說走就走了呢?」說著,眼圈就紅了。
白賈氏從楊福來一副虔誠的顏面上,看出他此行是發自內心,不是做作,心裡就熱乎乎的。自愛丹被休後,楊福來一直對白家耿耿於懷,不要說他真人來白家露個臉,就連他的影子也沒見過。楊福來能親自弔孝,實屬不易。要不是三娃摒棄前嫌、睦鄰厚友的開明,兩家的過節興許真成了解不開的死結。白賈氏禮讓楊福來靠她坐了說話,噓寒問暖,東拉西扯,就是怕觸及兩家結親又結怨的「雷」區。幸虧有三娃和柳含嫣他們在,不至於讓她難堪到哪裡去。
楊福來對白永和說:「永和吉人天相,自有後福,有好事時,可不要忘了延水關的鄉親們。」
「哪能呢!從古至今,秦晉結好,兄弟相稱,互相提攜。以後,我們還要精誠合作,開發河運呢。」
「好,好,永和說得好!」
柳含嫣過來續茶,楊福來抬頭看了一眼,明知故問道:「這位是……」
柳含嫣笑了笑,也不便解釋。
白永和忙回道:「這是侄媳含嫣。」
看見柳含嫣,楊福來突然想到他的愛丹,本來,愛丹應該在柳含嫣這個位置上,柳含嫣是野鵲子奪了鳳凰的窩。嗨,想這些頂屁用!
趁著人哀氣和的當口,白賈氏壯著膽子對楊福來說:「福來侄,過去的事天打地對,都湊到一起,不管誰是誰非,都過去了。如有氣就消了吧,如有話就朝我說。朋友不打不厚,親戚越走越親。咱們白、楊兩家還要朝遠里看哩,你說是不是?」
楊福來沒想到,白賈氏會在這種時刻說出這樣的話。本來,愛丹的事已過去多年,不想提,也不必再提它。可老夫人舊話重提,她不是說自己的不是,是說著眼未來。封了舊口,開了新口,還真讓楊福來有話說不出口。
楊福來說:「嬸,誠如您說,過去的就過去了,不提也罷。」
楊福來說罷,起身要走。白賈氏要留他用飯,楊福來說:「不了,不了。幾步遠,還吃飯。」
財旺說:「給楊掌柜準備了。」
白永和說:「叔,還是吃了飯再走。」
楊福來說:「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吃吧。」
其實,楊福來也知道,吃飯事小,和「親」事大。雖然已經不是姻親,但仍有割不斷的聯繫。無論是他,還是白永和,都隱隱覺得,白、楊兩家歷經十多年的「寒冬」終於回暖了。
白老太爺的喪期定了七天,每天都有散居在縣內各村的白氏族人和鄉紳耆宿前來弔唁。一天,縣公署楊知事親率商界、學界代表前來祭奠,慌得白家男女老少一齊出迎。
白賈氏施禮道:「山村布衣,平頭百姓,敢勞父母官大人屈駕來祭,我白家不勝榮幸之至!」
楊知事回了禮,一手挽著白賈氏,一手挽著白永和,說:「白老伯一生就商,厚德薄利,深孚眾望,我還不該來為老伯送行嗎?再說,三老爺永和君是縣商會會長,縣學校董,各界代表理應前來弔唁。」
楊知事叫隨從展開一幅挽幛,上寫「德劭年高」,這是他送的;商界代表送的挽幛上寫著「陶朱遺風」;學界代表送的挽幛上寫著「典型式望」。楊知事餘興未盡,當場揮就一副輓聯。上聯曰:「忠厚存心市井咸欽盛德」;下聯曰:「音容隔世經營空惜長才」。白賈氏率諸孫兒謝過楊知事和各界代表,白永和叫財旺一一懸掛起來,然後設宴招待。四鄰八鄉都說白老太爺人氣好,贏來了這麼多榮耀。白家人也為他們的前輩驕傲。風光了七天後,白鶴年被隆重葬於歡喜嶺上的白氏祖塋。
白永和強撐著身子,辦完爺爺的喪事就病倒了,這一病,就是兩個年頭。
人們都說這年是凶歲。
老太爺走了,白三奴走了,三老爺死裡逃生。老天爺吝嗇得連一滴雨也捨不得下,誤了春種,誤了夏種,草木盡枯,田禾無收。慶幸的是,兩岸人因為有了千里糴來的糧食,得以度過災荒。
這年八月十五才下了第一場雨,可惜,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