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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2024-10-04 10:27:21 作者: 王哲士

  楊福來一早起來,就跟著馱騾走了。臨行前告訴愛丹,少則三天五天,多則十天半月,叫愛丹與管家劉山好生料理家務,不得荒疏。

  對父親不時出去跑腳一事,過去,愛丹總以為是父親勤於勞作,後來才從人們的風言風語中得知,父親哪裡是為趕腳,只不過是借趕腳到相好的那裡幽會。這個相好的是誰?哪裡人?便引起愛丹的好奇心。愛丹經過多方打聽,不但曉得那位相好的姓甚名誰,哪裡人氏,還意外地得知,她竟是父親和那個相好的親生骨肉。她感到莫大的恥辱,又感到莫大的欣慰。說恥辱,是難與人言的苟且;說欣慰,終於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謎。原來,她是這樣風風雨雨地來到世上,又坎坎坷坷地消磨著年華。父親、那個相好的女人和她聯繫在一起,就成了積澱在心中的宿疾,一種欲知其詳又怕面對的矛盾心理時時在折磨著她。每當夜深人靜,她由不得把所知道的父親的隱秘串到一起,加以猜測和想像,年深日久,竟編織成長長的畫卷,不斷在她腦海展現出來……

  ……在百里開外的二十里舖,有個人見人愛的女子,粉蛋蛋臉上洇出紅彤彤的色氣,就像秋天的紅果子。過路的腳夫口渴了,只要看見她站在圪塄畔瞭哨,誰見了都想咬一口。時間一長,姑娘就得了個雅號叫「果子紅」。

  楊福來自小跟了趕腳的,經常路過二十里舖。久而久之,與果子紅相識了。每逢趕腳的過來,果子紅總要站在圪塄畔上瞭哨,等到馱隊走近了,打頭頭的三盞盞燈過去了,走尾尾的小後生過去了,沒有她的心上人楊福來。那些後生看見她,誰不想給她招招手,獻獻殷勤。唉,不是我的哥哥,走你們的路吧。又一隊馱騾過來了,吆走頭頭馱騾的那個後生是誰?馱騾漸走漸近,後生漸看漸清,那不是我的哥哥楊福來嗎?可是人多眼雜,不便親近,只能妹妹給哥哥招招手,哥哥給妹妹招招手。就這樣,招手招出了兩顆相愛的心,招出了一肚子的知心話。不覺間,兩人由招招手到談婚論嫁,一個非妹妹不娶,一個非哥哥不嫁。可是,趕腳的人是窮人里的窮人,哪能娶得起婆姨。等一年,等兩年,等來等去,這朵名花總歸有了主,但這個主不是楊福來,而是二十里舖一家財主的浪蕩子。這個浪蕩子真是少見的浪蕩,吃喝玩樂樣樣在行,就是過日子做活兒一竅不通。不管家,不顧妻,揮霍無度,氣死了老子,逼死了娘,家業一天天敗落下去。

  果子紅出嫁後,楊福來就再也無心趕腳,為的是不再走這條傷心路。後來,因娶不到媳婦,才不得不倒插門來到延水關楊家。本來,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到此收場,誰知死水微瀾,沉寂的心再度泛起,兩人又把先前的故事續寫了下去。

  事情的緣起是,果子紅萬般無奈下捎了個口信,楊福來思慮再三還是來到二十里舖,一路尋問走進果子紅窯里,一個身穿舊裙子舊襖的黃臉婆迎了上來。楊福來沒敢冒冒失失走近。他愣了愣,面前的女人,灰頭灰腦,皺紋爬滿了額頭,眼仁仁深深跌進兩孔沒有光色的眼窩裡,這哪裡是當年那個人見人愛的果子紅?人說,今年的蝴蝶見不了去年的花,用在果子紅身上,一點不差。楊福來傻愣著,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命運怎麼開了這樣大的玩笑!

  果子紅眼裡,楊福來發了福,蓄了須,面色紅潤,穿綢緞,戴戒指,也有點不敢認。想說句熱敬話也不敢,想親近點更不能。

  楊福來從褡褳里取出點心、洋糖、水果,放到炕上。果子紅說:「我哪裡有臉吃你的東西。」

  楊福來沒吭聲,臉上掠過一絲慘澹的笑容。做了個請用的手勢,果子紅拿了一包點心,下了炕往隔壁窯里送去,不多時,聽見院裡有雜亂的腳步聲。楊福來想,她是怕隔牆有耳,藉故把娃們打發走了。

  果子紅回來,對楊福來說:「從前你娶不起我,我無奈走了這條瞎路。如今,你頭戴禮帽,身穿馬褂,還肯低下架子來看我,難道你就不怨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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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福來說:「不恨。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不是你的哥哥,我走我的路唄!」

  果子紅聽得出來,分明話裡有話,她縱然有百張嘴,也難抵這一樁事。她思來想去,活得真沒意思。不覺哽咽起來,漸至放開聲吼,任淚水放肆地流了下來。她邊哭邊用袖口去擦,擦的趕不上流的多。楊福來看得寒心,就把自己的手帕遞了過去。

  果子紅一見手帕,就想起從前楊福來贈給她的那塊手帕。回身在壁櫃裡翻了半天,才哆哆嗦嗦亮在楊福來面前:「你給了我這麼多年,從沒有捨得用過一次。你來了,這塊手帕還給你吧。我對不起你呀——」

  楊福來沒有接,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如果說,他所以能來看望果子紅,是他對舊情難忘的驅使,那麼,眼前這一塊手帕,又喚醒了昔日的纏綿。要不是這塊潔白的手帕作證,他真的難以相信果子紅心裡還裝著他。本來,他想傾訴這麼多年的苦和怨,看到這塊手帕,什麼苦,什麼怨,頃刻間都煙消雲散。是的,不能怨妹妹,她有她的苦楚和難處,不禁長嘆一聲:「財主名聲窮人命。想不到你活到這個份上,唉!」鼻子一酸,把臉背了過去,咬咬牙,沒讓苦澀的淚水流出來,說:「不說這些不中使用的話了。火燒眉毛顧眼前,你說吧,叫我來做甚?」

  「實在不好意思。那個死鬼,又抽又賭,整日不歸家。我們娘兒們吃了上頓沒下頓,穿得爛皮爛片,連人面前也不敢去,人不人,鬼不鬼的,過的甚敗興日子。人常說,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求靠人吧,時間長了也不是法子。鄰居不理了,親戚不親了,見了面像見了毛嘴神一樣嚇得直躲。離開那死鬼出走吧,我往哪兒走?要死吧,丟不下娃。想來想去,只有求靠你了。只要你能幫我一把,渡過難關,這輩子報答不了你的恩情,下輩子就是當牛做馬也要補上。」

  楊福來是有備而來的。但他萬萬沒想到,果子紅能窮到這種地步。念起舊情,接濟一時的打算在瞬間就變成了接濟一生,只要她需要。楊福來取出一袋銀子,說:「把這點銀兩放下先用著,以後我還會接濟。」

  常言道,跑慣了的腿,吃慣了的嘴。從此,楊福來多了一份牽掛,有事沒事藉故來看看,接濟點銀錢。接下來的事可以想見,在重溫舊夢的過程中,從前沒敢做的事做了,做得死去活來,一不小心,就有了愛的結晶。

  就這樣,兩人藕斷絲連地來往著,楊福來暗裡資助果子紅埋了死去的男人,嫁了三個閨女,這在二十里舖是盡人皆知的事,只是延水關還少有人知。關於這件事,楊福來裝作無事人一樣,婆姨在世時也從沒提起過,愛丹哪裡會知道。改樣不是不知,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因為不爭氣的身體,不能給男人應給的東西,也因為她的沒有主見,一面暗暗生氣,一面又原諒了男人。她知道,招了福來這個女婿,並不會給自己帶來福氣,只不過是給這個冷清的家庭添了一個男人,擔了一個頂門的名義,多了一個跑腿的而已。久而久之,也就順其自然。心想,只要他能守住這個窩就行了。

  ……

  愛丹哪裡知道,關於這件事,媽媽臨終有過交代。彌留之際,把爸爸叫到跟前,非常吃力且又認真地說:「我走了,你把她娶過來吧。」說完,就合了眼。

  這句話給了楊福來極大震撼。他滿以為改樣不知道這件事,原來,她不是不知,而是強把淚水往肚裡咽,用心良苦啊!不管怎麼說,他的行為已經傷害了善良寬容的婆姨,如把果子紅接過來,就更對不起死去的她。因此,他把此事深藏心中,絕口不提,怕的是再傷害到女兒。

  楊福來哪裡知道,為他們的事,愛丹恨過,怨過,也抬不起頭過,最終良心發現,想了過來。既為養她的媽媽悲哀,又為生她的媽媽憐惜,更為含辛茹苦把她養大成人的爸爸難過。為了她,爸爸違心地把她嫁給了白家;為了她,爸爸鬧心地接納了她和她的孩子。難道,她就不能設身處地替爸爸想一想,替那位生她的媽媽想一想?爸爸都五十開外,媽媽自把三個姐姐嫁出去,也是孤身一人,讓二老團圓有了可能,與媽媽相認水到渠成。自己的不幸,不能歸罪於父母,父母的不幸,卻應該由自己來分擔。二位老人開不了這個口,自己何不主動把窗戶打開,把話挑明。她想好了,她不僅要親自去認生身母親,還要認一母同胞的三個姐姐,讓二老由遮遮掩掩的地下生活,體體面面地走到地上,把兩個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合到一起,還這個家的本來面目。做到這些,需要勇氣、智慧和擔當,愛丹成竹在胸,靜等時機到來。

  有王先生的穿針引線,白永和在磧口古鎮結識了不少商界名流。人在水旱碼頭,眼見商機處處,白永和動了心,萌生了開辦字號的強烈願望。

  手頭沒有錢,又不便再向王先生開口,回家取錢吧,反對他的呼聲還沒有平息,咋好魯莽行動?就這樣空手回去,這不是他白永和的作為。何況,他在包頭談成一筆廉價甘草生意,並講好半月為限。眼看半月快到,錢還沒有著落,到口的肥肉就要泡湯。怎麼辦?向錢莊借貸,錢莊因有王先生的面子,雖不好撥他的回頭,但也提出了苛刻條件,只有用貨做抵押才給貸款,就是說,不見兔子不撒鷹。李茂德見東家茶不思,飯不想,整天坐在碼頭上望河興嘆。心想,東家又在做一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既是東家器重他,他就應為東家著想,更何況有知遇之恩。他想來想去,想到一著險棋。

  李茂德來到河邊,見東家緊鎖眉頭對河凝望,就問:「東家,想下法子了沒有?」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咱兩手空空,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白永和長嘆一聲,雙眼迷惘,陷入山窮水盡的境地。

  李茂德說:「別看兩手空空,事在人為呀。」

  「啊?你有主意了?」白永和眼睛一亮,點了點頭,示意李茂德說下去。

  「你看這麼著行不行,東家在磧口盯住錢莊不要讓他改口,同時找下買家。我呢,到包頭那家貨棧憑我的拙嘴笨舌頭,說服他們把貨運來磧口,言明貨到付款。這藥材最怕長期積壓,日久變質,他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一旦貨到磧口,就如錢進了我們口袋裡,錢莊見了貨,有了抵押,自然會按既定承諾付款,一旦貨出手,就可以賺它一把。」

  白永和聽了,略微思忖,立馬站了起來,在李茂德厚實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眉飛色舞地說:「雖是一著險棋,只要咱運作有方,看似有驚,其實無險。行,咱就玩它一把!」

  二人相隨回了客棧,李茂德打點了行李,白永和在慶香樓為李茂德餞行,千叮嚀,萬囑咐,商機如軍機,貴在神速,重在謹慎。李茂德一一記下,說聲東家保重,翻身上馬,只聽一聲「駕」,鞭子連連炸響,人馬很快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十天後,李茂德快馬返回。半月後,兩艘載著六萬斤甘草的長船停靠在磧口碼頭。

  錢莊掌柜不失信譽,見貨付款,言明一月為限。白永和隨即給長船付了款。

  人常說,從來好事多磨難。正當白永和額手稱慶就要到手的勞績時,預約好的買家,卻因南方甘草行情不好突然變卦,這一始料未及的變故,令白永和氣急敗壞,茫然無措。白永和欲與買家討個公道,但因急於求成,疏於考慮,事先並沒有寫下合約,也沒有預收定金,空手反被空手誤。白永和人仿佛傻了,呆了,原先賺他一把的沖天心勁被抽了個精光,成了可憐兮兮的受害者。我怎麼能這樣草率?怎麼能這樣糊塗?他唉聲嘆氣,連連跺腳,恨不得縱身跳下黃河,一死了之。李茂德見東家這個樣子,強打起精神,跟前跟後,好言相勸:「東家,想開點。勝敗乃兵家常事,今日輸了,明日就會贏。」

  白永和怔怔地說:「今天的這個坎恐怕都難以過去,還敢想明天的事嗎?我們是賺得起賠不起的小本生意人呀!出師不利,兵敗磧口,丟人敗興不說,怎麼去向合族人交代?怎麼面對王先生?怎麼歸還巨額貸款?」白永和仰天長嘆:「想不到我白永和會落到如此下場。」

  主僕二人坐在碼頭,面對堆積如山的貨物,一籌莫展。一個唉聲嘆氣,一個眉頭緊皺,好長時間沒有說話。李茂德深感內疚,主意是他出的,亂子是他鬧下的。他向東家賠罪道:「我活該死,要不是我出此下策,哪會讓東家跟上磨難。」

  白永和說:「你不必過於自責。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怨只怨我做事草率,出了紕漏。」

  「東家,我曉得出了這樣大的事,您無故負債,百口難辯。不過,比起錢莊擠兌風潮,這只不過是小菜一碟。至少我們還有甘草在,有甘草在,就有本錢在。即使降價處理,即使是蝕了本錢,以我的估計,頂多賠上兩三成也就是了。您能讓永盛恆錢莊起死回生,還不能走過這道坎?」

  李茂德的一番話,雖然不是擺脫困境的良方,但至少讓白永和從他的夥計身上看到了信心。只要信心不倒,就會看到希望。一個歷經磨難的東家,反倒不如夥計沉著冷靜。他捫心自問:「你是誰?你是白家的掌門人,合族的興衰成敗集於一身,你只有膽量,卻缺少細心,你敢於冒險,卻乏於謀略。看來,你肩膀還不把硬,要挑起這副重擔,還得好好歷練才行。」

  平靜下來的白永和,用商量的口氣問道:「茂德,你說說,眼下該怎麼辦?」

  李茂德說:「六萬斤甘草,就是幾千兩白銀,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堆在碼頭,一旦淋雨,那損失更慘了。我想,儘快僱人搬運上岸,寄存在貨棧里,等待行情好轉再出手。」

  貨物積壓,本身就有損耗,貨存客棧,又得一筆開銷,舊欠還沒有著落,又背上新債,真是雪上加霜。白永和一想到錢就頭疼。不過,眼下也只能這樣,走一步,說一步吧。當天,這批貨就存進貨棧。說好出貨付款,如有意外,願意以貨抵款。

  命運總是和白永和作對,他再一次遭遇度日如年的厄運。主僕二人,天天四處打聽銷路,總沒有人搭手。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眼看一月期限越來越近,甘草還出不了手,主僕二人急得能瘋了。李茂德說:「要是王先生在多好。」

  白永和何嘗不想王先生,但即使在,他也開不了這個口,何況先生出診外縣,遠水解不了近渴。就這樣又過了幾天,白永和見甘草出手無望,暗暗下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正在這時,王先生從永寧州看病回到磧口,聽說白永和生意受挫,趕緊過來探望。二人見到王先生,真如見到救星。不等白永和開口,李茂德便說:「救星來了!」

  王先生擺了擺手,說:「哪來的救星?救星是你們,不是我。」

  二人聽了,臉上的喜色就隱了下去,白永和疑惑地看著王先生,說:「我?」

  王先生笑笑說:「對,是你。」

  未曾開言,白永和長嘆一聲:「先生不是說笑吧?永和內外交困,回天無術,正愁得要命哩!」

  「咱們先不要說辦法,先說說你有沒有過關斬將的心勁?」

  「只有心勁,沒有辦法,也是枉然。」

  「生意是人做的,辦法是人想的,只有人玩錢,沒有錢弄人。雖說這批貨貶了值,但是你自個並沒有貶值呀!」

  「我嗎?恐怕早掉了價。這筆生意失利,不要說坐鎮磧口,就連跑長船恐怕也不敢想了。現在滿磧口人都在笑談白永和無能呢,可以想見,永和關等待我的是什麼。我這一生,動輒受挫,處處碰壁,百無一用是書生,還有什麼身價可談!」

  「白掌柜,您有沒有想過,當捐官不成時,北京學務局卻聘您出任科長;當業儒無望時,卻主了家事,書生變成商人,實現了人生的大轉折;當為愛丹的分手痛苦萬狀時,卻得到了柳含嫣,獲得另一段美滿婚姻;您挽救了錢莊,您跑成功長船,您還在謀更大的事。這就是您的價值所在。誠然,誰也不免有敗走麥城的時候,但只要心勁不倒,只怕是敗走之時,就是重振之始。」

  隨著王先生的講述,白永和好像重溫了他的人生軌跡,昨天的酸甜苦辣仿佛都湧上心頭。他怎麼就看不到自己的長處呢?是目光短淺,還是沒有自信?經王先生這麼一說,他原來還算得上是個人物!是呀,儘管昨天有不堪回首之處,更有值得回味的地方。千萬不能讓昨天的沮喪阻滯了明天的夢想。王先生說的救星是自己而不是別人的話有道理,一是不要總想藉助外人的力量做事,那樣的話永遠不會自立;二是要看到曾經的成功,曾經的經驗,給自己打氣壯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想到這裡,白永和抬起頭,眼裡閃現出自信的光澤。他說:「先生雖然沒給我銀錢,卻給了我力量,力量比銀錢更重要,尤其在生死抉擇關頭。」他停了停,毅然決然地說:「先生,我和茂德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想下辦法,這批貨就煩先生代為照看。」

  王先生痛快地說:「你們儘管去吧,我雖然幫不了大忙,小忙還是可以的。」少停片刻又問:「這樣看來,想必白掌柜有了主張?」

  「剛有了譜,成與不成,還不好說。」

  「我說嘛,什麼事能難倒您!」

  就這樣,白永和與茂德即刻動身,一路長驅,朝汾州而去。返回磧口時,正好是貸款期限的最後一天,匆匆見了王先生,就要去錢莊還款。王先生卻說:「先不急。」

  白永和著急地說:「我倆趕死趕活,為的是趕在期限內還貸,失了信譽,不僅丟了先生的面子,也丟了我的信譽。你不急,我急。」說罷,就要動身。

  王先生用手攔住,若無其事地說:「我說不急就不急嘛,說說話再去,誤不了事。」

  白永和只好重新歸座。

  王先生問道:「怎麼樣,這一趟沒有白跑吧?」

  白永和說:「長痛不如短痛,我咬了咬牙,關了不景氣的永盛恆錢莊,結清一應手續。我們合計了一下,用錢莊積余的錢還了借貸,還可以開家貨棧,您看怎麼樣?」

  王先生聽了,連說:「好啊,好啊!還是白掌柜,調度有方,看似一盤死棋,卻被您走活了。不過,錢莊是白家財源的主要來項,這麼大的事,不經公議,怎麼向家人交代,怎麼向白家納股人交帳?」

  「事情緊急,來不及商議,只能拆東牆補西牆了。一旦磧口成了氣候,還不是照舊給他們分紅,他們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呢!」說畢,又起身要走。

  王先生終於說出實情:「我怕你們不能按時回來,已經設法給你們還了。至於說甘草,保管得完好無損。而且我打發人放出口風,說白掌柜實力雄厚,為人誠信,雖說下家失信,沒能成交,不僅無損毫髮,而且給他囤積居奇、待價而沽做了一鍋好飯。這兩天滿磧口都在談論您呢!」

  白永和萬萬沒有想到,王先生不是坐視不管,而是明里激勵,暗裡助力,使他走出泥淖困境,禁不住讚佩道:「別看先生含而不露,原來是做大文章啊!」

  「哪裡,哪裡。要不是您破釜沉舟,哪裡會有這個局面?您才是做大文章的行家!」

  白永和豎起大拇指道:「知人者智,先生不愧此譽。」

  王先生接口說道:「自知者明,白掌柜堪稱人中俊傑。」

  李茂德說:「能人遇上強人,好人遇到善人,真是珠聯璧合呀!」

  三人在笑聲中送別了昨日,迎來嶄新的一天。

  白永和一不做二不休,用錢莊的錢,還了王先生為他們籌借的貸款,又以兩千大洋盤過來即將倒閉的「全盛棧」騾馬大店,並招來永盛恆錢莊原班夥計,打破白家沿襲幾百年的只用本家、不用外姓做掌柜的老規程,聘用李茂德為大掌柜。關於全盛棧,王先生特意說了一件事:「別看現在全盛棧息了業,當年,那可是磧口鎮有名的過載客棧。據說,當初開業時,大門上貼了兩副對聯,一副是:『百年字號天天須反省,千古黃河歲歲有新聲』。一副是:『騾馱秋色迎寒歲,船載春風喚綠時』。只因這兩副對聯意味深長,吸引不少人來看熱鬧。後來,店家一如楹聯旨意做事,果真生意大發,在磧口四百多家商號中有了一席之地。」

  白永和連連點頭稱是,說:「這話說得中肯,迎寒喚綠不消停,生意興隆靠反省,盤點生意時也要盤點人生,常反省才能常長進。」他回頭看了看李茂德說:「我們要向人家學著點。」

  李茂德頷首道:「東家說的是。」

  為了回報王先生的相助之恩,白永和要給王先生認兩股乾股,王先生堅辭不受,說:「地主之誼,力所能及。一認乾股,情誼盡失。免了吧,啊?」

  白永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不再說什麼。不過,心裡對先生之品德愈發景仰了。真是:「人品清於蘭帶露,襟懷暢若竹當風!」自己一做商人,開口便商,須知這個「商」,也不是萬能的。看來,自己有些功利了。

  白永和懇請王先生給他的客棧賜名,王先生略一思忖,說:「就叫『永和客棧』好了,人如其名,店如其名。」

  白永和請賜楹聯。王先生順著「永和」二字發散想去,兩袋旱菸吸過,忽然叫道:「有了。」於是,飽蘸墨,輕抒管,不多時即疏訖。上聯曰:「溫良恭儉讓讓中取利」;下聯曰:「仁義禮智信信內求財。」橫批:「陶朱事業」。白永和看了,大加讚許:「先生之字,凝重大氣;先生所賜,最合吾意。」這副楹聯,一經貼出,不脛而走,在磧口又傳為佳話。

  開張之日,張燈結彩,鼓樂喧天,商會陳會長攜商界名流前來道喜。正在這時,從街上走來幾個風塵僕僕的人,還攙扶著一位花白頭髮、脊背佝僂的老者,直衝永和客棧而來。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這是一夥討喜錢的,還是來沖喜的。白永和一眼就看見他的大哥白永平,那位老者就是他的族叔白敬齋。他心知肚明,他們不是祝賀道喜的,而是興師問罪的。白永和急忙迎了上去,故作高興地說:「叔叔、大哥,你們也來了?」

  白敬齋沒想到會遇到這樣隆重的場面,白永平也傻了眼。隨行的人見這麼多長袍馬褂、有頭有面的人聚在一起,不僅眼生,而且膽怯,直往後躲。白敬齋咳嗽了兩聲,隨口應承了聲,便像等待發落一樣,定在那裡愣著。白永和隨機應變地向眾人一一介紹了來者,又向白敬齋等人介紹了在場的名流,唬得白敬齋和白永平張口結舌,手足無措。為了打破尷尬,白永和放開嗓門說:「家裡得知我要開客棧,特意派族叔和大哥前來祝賀。」

  眾人把白敬齋等讓在顯要的位置,陳會長拉著白敬齋的手說:「賢侄做事老到,身手不凡,給磧口商界添了光彩。」

  話到這個份兒上了,白敬齋不得不做主人狀:「愚侄初來貴地,還望諸位鄉紳賢達,多多提攜。」

  到了揭匾時,只見陳會長、白永和與王先生一同揭去罩在門額上的紅綢,露出「永和客棧」的牌匾,白敬齋和白永平等齊聲「啊」了一聲。聽風言,白永和為了跑長船,不惜把錢莊撤了,不想,他是用錢莊的錢變成客棧,還開在磧口碼頭。白永和讓李茂德把一行人安頓好,就忙著應酬去了。王先生趁這個空隙,過來和白永平等敘舊,順便把撤錢莊開客棧的事替白永和說了。這讓受白老太爺之託的白永平,受族人之託的白敬齋,把一肚子火氣壓了下去,絕不提前來問罪之事,而是說受老太爺之命前來看看,看三老爺近來可好,看磧口古鎮可好等。席間,觥籌交錯,眼花繚亂,白敬齋等備受大家奉承。白永和輕輕鬆鬆化解了一場意料中的唇槍舌劍,為他的磧口之行開了一個好頭。

  屈指一算,離家已經倆月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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