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畸形而沉重的詩
2024-10-04 10:22:43
作者: 劉兆林
畸形人也是人,但他們的生活是變了形的。有誰能最細緻地體味並寫出畸形人比常人要敏感許多倍卻變了的心靈呢?《多索》的作者做到了。大概因為他本身就是個畸形人同時又對自己的生活有了文學的覺醒吧?
我是坐在自比殘石的作者面前一字一字讀完《多索》的。作者的形象和這篇小說熔成一體流進我的血管里,使我產生一股沉重的激動。《多索》是一杯酒,一杯五味酒,酸苦多於鹹甜。《多索》又是一首詩,一首沉重的詩,真實的流露(甚至有點「髒」的真實也流露了)大大多於浪漫的抒情。
我讀完了,殘石几近聽候判決那樣緊張地望著我問:「行嗎?」「不錯!」我以讀者的口吻說。「不是安慰和憐憫吧?」「不是!」
「有什麼不好的感覺沒?」「結尾是不是太殘酷了?」我以朋友的口吻問。
「我的部分生活就是這麼殘酷的。不過這是『之一』,還要接著寫不殘酷的!」
我想想他的經歷,默默點了頭。
生活是不可能公平的。我們這些比殘石幸運得多的人怎能理直氣壯地要求被生活異樣對待了的作者有與我們同樣的感覺呢?看他那不足七十斤重的畸形身體,是無力揮大槍,舉長劍,聲震寰宇地高唱「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壯歌的。
嚴格說,這不能算是作者的處女作(此前還發表過一篇比小小說長一點的小說),但他卻是對待處女作那樣用全身心的精力和情感來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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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沒有一點生編的痕跡,完全是靠活生生、細微微的心靈深處的感覺和記憶來寫的,語言也既講究又不雕琢酸澀,把普普通通的生活語言提煉得很利索,有韻味,有力量,挺耐讀的。有不少看似平常但細品卻很有深度的句子。如寫多索從童年到成熟那一段―「長大了,悶熟了,就像一個被封閉的柿子,個沒變大,可果卻熟了……長大和成熟,使多索越來越看見自己走路太歪斜了……就像一個正常人故意走的,目的在於惹人笑,……成熟和長大,使女人在多索心裡不分美醜地產生一種哆哆嗦嗦的畏懼感……背上女人的眼睛,就像背上一座山。」這一段話里,哪有一個驚人的字句呢?卻說得那麼貼切,準確。「多索恨這個小院,就像恨自己這條殘腿,他想咬這個小院,就像咬自己這條殘腿。把它抱在懷裡,深深咬上一口血印……」多索恨這所小院是因為這小院也是殘廢的,少了人間的一半,女人!對自己殘疾的腿和自己生活的殘疾小院,他縱然恨也無力拳打腳踢,只能用嘴咬。而小院怎麼能咬呢?這就是多索。又如,「早晨的陽光爬上窗,吻上東牆的鏡,摔回西牆一個亮影。多索覺得屋裡又接生了一個太陽。」只有多索才會產生這種感覺,為什麼呢?因為多奪就是多索。
多索自己畸形,怕人看,他便覺得誰都願自己長得美,美就想讓人看,非強制不讓人看,那心上就像被滿壓一塊石頭,心在石頭底下,嘰喱咕嚕翻個,喊爹叫媽的不好受。多索多麼渴望美啊。
可沒有女人的角落,生活就已是畸形的了,又生活著一個畸形的小伙子,那生活畸形得夠厲害了,想到美有多難。忽然有女孩像一縷陽光照進去,畸形的生活生了靈氣,多索自己也開始愛整潔、愛美,親自去曬被子了。雖然殘疾但已成熟並讀過《紅樓夢》、《今古奇觀》和《蝕》的三部曲——《幻滅》、《動搖》、《追求》的多索,也由猥瑣漸而為勇敢起來。他以為自己在女孩心裡也有了理解、有了位置、有了重量,便在一個特殊場合鼓起勇氣,近似哀鳴地傾吐出「我喜歡你,喜歡你一啊啊。」
多索也是堅強的。當他鼓起勇氣傾吐出來的感情突然連同自己的身體一塊被推倒時,摔得他整個魂體都是一片空白。他那細微得連一點灰塵也吹不起的輕風都會掀起波瀾的心受了風暴摧毀般的擊打,傷得該會多重呵,太慘重了!原來女人在他面前出現只不過是因為沒有去處並且因為跟他玩安全。生活還有什麼意思?但是多索是堅強的。他在冰涼的地道下面躺了許久,重新感覺到真正屬於他的重量時,仰望洞口那根光柱里的梯子,又堅強地坐起來,他仍要順著梯子爬回到光明里去。多素就是多索。畏葸的多索,勇敢的多索,可憐的多索,堅強的多索噢!
作者是堅強的。他說他還要寫多索。
盼他筆下的多索快點爬出洞口,站起來,走出那個畸形的小院,開始新生活。我相信,生活的陽光和殘石的筆會把多索引出那個小院的。
(原載《鴨綠江》1986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