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一遭不白走
2024-10-04 10:22:40
作者: 劉兆林
文如其人這句不知早自何時的老話,我至今堅信仍具有真理性。儘管可以舉出不少例子說某某作品寫得很現代,一見其人卻不是那麼回事了,便以為文並不一定如其人。我說這是只知其文還沒真正了解其人的緣故。讀了《軍營走一遭》、《張教員其人》等三篇小說後,我就想,當兵出身,在軍校學的日語,又在軍隊當翻譯的李明怎麼三篇小說主人公都是極富有軍人個性又總被眾人隨時隨地掛在嘴頭議論,而本人又絲毫不被眾人的議論所左右,我行我素的軍人?從軍事意義講,這種人素質不高,1從文學意義講,卻可說是大寫的人。不講名利,遇事不強爭也不發怒也不違心低頭彎腰,一切順其自然,這不是優秀軍人的品性,卻是一種大的人生態度,人生境界。作者本人若沒有與老莊貼近的人生哲學是不會總寫這類人物的吧?通過電話和李明聊了幾句,才知道他妻子教英語。會著三國語言的夫婦倆為兒子起的名字是「浩達」。噢,浩達。人名心理學告訴我們的,兒子的名最能體現父親的人生理想。果然還是文如其人。不管李明有意還是無意,潛意識驅使他的筆把浩達這一主旨流露在紙上了。
被李明通過三個人物流露在紙上的這一主題新嗎?不新。舊嗎?也不舊。低嗎?也不低。說它不新是早有人寫過了,而且不少,印象最深的要算《棋王》。那個在火熱得令冷血動物都躁動不安的上山下鄉狂潮催動的列車上仍能著迷下棋的棋手活得多從容豁達啊。那前後,文學圈中一股老莊哲學熱刮出不少這類作品。說它不舊是軍旅文學畫廊里這種人物至今並不多見。多的是犧牲奉獻,胸懷大志,在爭強好勝的革命英雄主義或個人英雄主義鼓舞下想當將軍元帥式的,還有忍辱負重、顧全大局式的。最顯舊的莫過於讓軍外人同情理解的訴苦文學主題了。真正的強悍者不必總向他人訴說自己苦處而求得同情和憐惘,訴說自己是怎樣在錯綜複雜的新生活面前執著而頑強地生活的。說《軍營走一遭》三篇小說主題境界不低,是說作者既沒寫軍人職業如何辛苦可敬,又沒寫軍人學雷鋒幫助別人,而是寫軍人自身的人生態度。卑卑瑣瑣,蠅營狗苟地提上兩瓶酒為一己私事低三下四有毬毛意思!浩達大度,充滿寬厚的愛心到啥時也不失為高尚。但又不是革命理想主義式的崇高,只是社會人的不低俗不卑鄙的品性。
目前,小說流派上,以難於表現崇高的「新寫實」小說占領銜地位,不知道李明知不知道「新寫實」小說是個什麼概念,也不知他對現代派小說有什麼研究沒有,我想以此比一下李明這三篇小說的手法。手法新嗎?不新。舊嗎?也不舊。俗嗎?一點兒也不俗。說手法不新在於,三篇都是用第一人稱敘述,而且每篇都是立傳式地敘述一個人的命運故事全過程,結局又都是瀟灑又遺憾地離開了部隊。敘述時側重情節細節和人物性格的真實,而豐富、細緻、複雜的內心世界卻不怎麼注意,也不怎麼強化作者自己的主觀感覺,這都是傳統現實主義的特點。現代小說手法如魔幻現實主義、結構現實主義、心理現實主義等等的意味均沒有。新寫實小說雖不同於上述幾種主義小說,但也多少吸收了它們的某些因子。而李明的小說就沒怎麼有,尤其在語言方面,特色和味道是有的,如敘述的沉著自如、口語化,多少還有些幽默感,但現代小說的魔幻神秘、誇張變形,強調主觀感覺,語調調侃和赤裸等語言特點就一點不具備了,這就減弱了小說的感染力和深度。現代小說語言的深刻性是值得學習的。一個小說作者的水平如何第一是看語言功夫,作品寫得深不深厚,很大程度體現在語言上。一篇小說只把過程和結局敘述出來了,而無多大的信息量和主觀判斷力、穿透力,哪會有分量有感染力。莫言、朱蘇進、簡嘉他們,把語言方面的才能去掉,他們還會成為一流的小說家嗎?一篇小說就應是一股語言的浪潮,將讀者的感官刺激起來,感覺到語言的聲、色、味來。好小說寫手都是語言的弄潮兒,每篇必似一瓢涼水或熱水潑你面上,使你不能無動於衷。李明的小說語言還是不錯的,但還缺乏出奇出眾的地方,只能說有才華但沒有橫溢的部分。說手法也不舊在於,他雖然都用第一人稱立傳或敘述的,都吸收了先鋒派小說家們的某些影響,比如第一人稱的我是跳進跳出的,和被敘述者一會兒有直接關係,一會兒又沒直接關係,敘述者不作為小說關係中的人物出現,敘述過程中的時序顛倒,時空交錯,隨心所欲信口道來,結構看似無心,卻在不經意中順嘴丟下一句話變成了懸念。這些方面雖不強烈,畢竟是每篇都有些加上作品所表達的觀念不舊,就使人覺得手法還是不舊的,起碼能隨得上大流兒。說手法也不俗是指不低俗、不庸俗。不是靠編織離奇情節,製造故弄玄虛的懸念,用低級下流語言剌激讀者。
寫這篇讀後時正好趕上看電影《秋菊打官司》。這電影寫一個人應該維護自己的尊嚴,人的尊嚴比什麼都重要。只用一個普通農村婦女因丈夫被踢後她非要個「說法」而再三告狀的事,就把這一主題表達深刻了。寫得細,寫得透。這使我想到《軍營走一遭》等寫得為什麼不透呢?涉及事多,有些事是羅列上去的。羅列只能看到外在,一點一點剖析才能深透。
李明是學日語搞翻譯工作的,翻譯並發表過一些短小說。他有許多事可做,卻非把業餘時間用來寫小說,可見他不是以此謀生而純粹出於愛好。這點同我自己一樣,當年有許多工作可供選擇,偏偏非費許多勁走到文學創作這條窄路上來,不就是一個愛字嗎?不管李明小說達沒達到多高水準,畢竟是靠著自己的愛心努力到列入軍旅文學的「九〇方隊」了,同隊列里的他握手時,我心情竟有些激動,抑制不住想說些什麼。多麼巧合啊,李明寫的三個人物都是軍營走一遭後離去的,雖然很瀟灑,卻都帶著深重的遺憾。我恰好也在這時,在軍營走了二十五年這長長的一遭後決定離去了。我就是從一個士兵、幹事寫過來的,寫到了今天又轉移了寫場。不是為了謀生,仍是因為愛好。有些事是說不清的。有時愛之越深反而痛之越切,必得躲離開才能心靜。我對軍旅文學是深愛的,可是這幾年卻越來越愛而不能由是之了。即將向全軍讀者告別時,也想向全軍作者朋友留下一兩句互勉之言。像《軍營走一遭》的作者李明那樣吧,「仍要跟文學這朋友長久交往下去」。沒有文學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不搞商品經濟的國家是傻瓜蛋做主的國家,所有作家都成為商人的國家大概也是白痴當家的國家。
1992年11月草於瀋陽
(原載《解放軍文藝》1993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