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梵淨山

2024-10-08 17:16:42 作者: 劉兆林

  以前不知道,黔東的銅仁,還有這麼美的一片山。從紅軍長征出發地走下來,一路看過許多山,讓我動了情的,卻獨獨是這沒聽說過的梵淨山。

  我們中國作家採風團,是從贛南的瑞金、於都、興國、井岡山等地,沿紅軍長征路來到梵淨山的。此山在貴州省北部,靠近黔、川、湘、鄂交接「四角」處的江口縣和印江縣境內。當年主力紅軍長征並沒翻越此山,只是紅二、六軍團會師北上時,在山下路過。而我們的重訪長征路,是坐著汽車訪的,一路唯一沒坐車翻越的一座山,就是這梵淨山。這唯一沒坐車翻越的梵淨山,又被我們採風團的團長陳忠實,這位中國當代文學最厚重的名著《白鹿原》的作者,繞開了。而我們的另一位團長張健——此行官位最高,多年有機會翻這座山卻總躲過沒翻的中國作協領導,卻特意和我們一同翻了這座山。這便是我獨獨記死了梵淨山的原因之一。

  頭一天我們還把這座山等閒視之,待到爬了一截,才明白,這既是國家級保護的綠色之山,也是歷史久遠的佛教之山,同時又是紅軍黔東獨立師浴血奮戰犧牲過幾百人的紅色之山。山色真是美絕了,遮天蔽日的古樹,掩映著7896階的石級小路直上高陡的山頂。路兩邊,野火樣燃燒的紅杜鵑,披了雪般的白杜鵑,黃的、粉的、紫的各種山花吐著野性而又高雅的清香,撞你的眼、撲你的臉、鑽你的鼻。大雨剛剛過後,溪瀑滿山撒歡,潺潺水聲和清脆的鳥鳴以及金絲猿的啼叫彈你耳鼓,讓你只顧在天然氧吧里盡情深吸不花錢的濕漉漉鮮氧,一時把紅軍長征的事忘在了腦後。但梵淨山實在是太陡了,爬一會兒胸就開始發堵,腿也變本加厲地發沉。當地政府事先安排好的滑竿抬夫,及時雨般依次站到我們身邊。我們每人都被編了號的,負責抬我的兩個青年瘦漢,身穿半截褲,赤裸著紅銅般的胸膛和膀子,其中一個後腰還貼著半條毛巾大小的白膠布,顯然是防腰扭傷的。兩位瘦銅般的抬夫,蹲到我面前,誠心實意的樣子不亞於跪著讓我上轎。山那麼陡,我們隻身尚且胸堵棉團腿穿鉛靴似的,他們肩著竹竿和竹椅就已夠嗆了,再抬上我們這些重於他們的傢伙,這不活脫脫叫作被壓迫嗎?前一天,當地領導已向我們作過思想動員了,說我們坐滑竿是對當地經濟發展和旅遊事業的促進,也是對當地老百姓的關愛,因這會給他們帶來收入。因此,坐才是髙尚的,不坐,反而是只圖自己好名聲,不管他人疾苦,是自私的。張健團長曾在黔東工作過,他也站在當地領導立場這樣說服大家。他還說,當年在貴州工作時,之所以躲著不爬梵淨山,一是躲拜佛,二就是躲坐滑竿。一旦來了,佛拜不拜是好躲的,滑竿坐不坐可是不好躲的。坐吧,就是活生生一幅當官作老爺的自畫像,不坐吧,百七八十斤的身砣又爬不過去。而這次,他是一號團長,率的人雖不多,卻是一幫有名氣的男女作家,兩個團長都躲了怎麼行,且陳忠實團長先於他表示不爬山的理由充分得很,即六十多歲了,就算甘於被抬,恐高症也不允許。其實我揣摩,他理由固然充足,但主要還是不好意思「壓迫」老百姓。這在沈從文先生家鄉鳳凰大街上,我就親耳聽他罵過那些故意擺譜,趾高氣揚坐抬椅的款爺富婆們。我曾當眾把這揣摩調侃給大家聽,他矢口否認,說不是圖名聲,以前在黃山已坐過一回滑竿了。他不來坐,卻安慰我們只管坐去。儘管兩位團長都把該坐的理由說透了,事到臨頭還是很難為情,幾乎每人都推辭不坐。但畢竟是些文人,不久便腿沉胸堵張嘴大喘了。一喘,抬夫便拽說,快坐吧,政府已經付了錢,你們不坐我們該受批評了!我們說,就算你們一直抬著是了,反正錢也不是我們付的。他們還是堅持不肯,說不管誰付的錢,不勞而獲不對! 一來二去的,我們便半推半就羞羞答答先後坐了上去。抬夫忽地起竿時,我心也忽悠地一顫,顫得翻江倒海。這是活了大大半輩子的處女「坐」啊,怎能平靜得了!而我的對於類同轎子的滑竿的「處女」坐,是太累時半推半就坐上去的,有些違心,又有些無奈。想當年青春年少,兩次爬那奇險的黃山,半步滑竿也沒坐的,反而血氣方剛地鄙視與嘲笑那些坐者,並在文章中熱血沸騰地宣稱,美是有力量的,審美也是需要力量的。黃山是青春之山,平等之山,誰沒了青春活力,誰也就別妄想欣賞黃山之美了。然而今天,自己已無力再那樣宣言了,便做賊了似的,心虛著偷瞧抬夫全身因抬我而疙疙瘩瘩隆起的肌肉。我雙腿在滑竿上一悠一顫的倒是不灌鉛了,可胸口的棉花還是堵著,不敢瞅抬夫被竹竿死死壓著的肩膀。那就瞅路邊的杜鵑花吧!杜鵑花野火似地怒放著,烤人,我的臉一定被烤紅了,很熱。那就看雪似的白杜鵑吧!看著看著就看成了白狗子。白狗子胡漢三坐在轎上,搖著扇子罵跟紅軍跑的鄉親們,他來秋後算帳了!我趕緊把坐轎子的胡漢三趕跑,再轉而想為窮人翻身鬧革命的紅軍。紅軍的理想就是窮人不受壓迫,紅軍都是鋼鐵漢,長征紅軍則是鋼鐵漢中的精英。慢慢的,我坐下的滑竿變成長征路上的擔架了。擔架上躺著的是即將臨產的女紅軍,還有受了重傷的男紅軍,而自己這個……重訪長征路當過解放軍沒病沒災的男人,也混進了擔架的隊伍……擔架上又多了毛澤東主席,他躺在上面看書,一陣風將他一縷污髒的長頭髮吹到額前。擔架上的毛主席比此時的我小十多歲呢!我心情剛一輕鬆,毛主席忽然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憋出了一臉汗珠。毛主席在發瘧疾呢……而我只是多年缺乏體力勞動,懶得體育鍛鍊,出門兒就坐車,上樓乘電梯,冷丁爬如此陡峭的大山,能不腿轉筋腳灌鉛嗎?於是我堅決叫停了抬夫。我必須自己走。

  走不多時,聽下面傳上來輕輕的哼唱,是女音,哼唱的是《閃閃的紅星》電影主題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雄鷹展翅飛,哪怕風雨驟……我回頭往腳下看去,是山西女作家葛水平步行著上來了!這個會寫詩的小說家,她早就下來走了呢,還是一直沒坐滑竿?她可真了不起,不僅走,還輕鬆地唱著紅軍歌兒。我想到她的一些作品名字,《喊山》啊,《地氣》啊,《狗狗狗》啊,她是山里長大的作家,她進城也有些年了,卻仍能翻山如履平地!再往下看,她腳下是坐滑竿的幾個男士。我不由得懷著敬意朝她按動了一下手中相機。

  不一會兒,她和後面坐滑竿的幾位都趕到我前面去了。我又獨自走了一程,身上的汗已被吹乾,抬夫看我已被落遠,再次把我拉上滑竿。

  再後來,可能是身體都屬於140斤以下輕量級的一夥吧,三走兩走的,劉醒龍、張品成、葛水平、高偉、付小悅等我們幾人就暫時走成一組了,走在重量級那一夥的前頭。中午吃飯時,聽幾個輕量級閒聊,知道葛水平沒坐多少滑竿,反而給了抬夫每人五十元錢外加一盒好煙。我們幾個都心下慚愧,覺得比葛水平壓迫人狠,卻沒拿錢贖贖罪,便也去買了煙、飲料及小費送給各自的抬夫。劉醒龍的抬夫接錢時葛水平一再叮囑說,你們千萬別拿這錢賭博啊,留著給孩子買筆、買本,交學費!受她觸動,我把乾糧與抬我的兩人一同吃完,還覺心上有虧欠,便提議我們都反過來也抬一抬他們。我踉踉蹌蹌地只抬幾步,人家就連說算了算了,有人還為我搶拍了張照片。這照片若是傳出去,外界也許會說高尚什麼的,其實除了葛水平,我們高尚個六哇,不過求得心理平衡作個樣子而已。所以與抬竿師傅分手時,我又和坦胸赤臂的他們在滑竿前合了個影。我還記下了抬我那兩位師傅的名字,個叫吳雙發,是三個兒子的父親,另一個叫任宏發,是兩個兒子的父親。記名字時我還想,不讓孩子像葛水平囑咐那樣讀書成才,他們怎麼可能雙發,又怎麼可能宏發呀?吳雙發和任宏發以為,我記名字是準備給他們寄照片,便連連說我們丑得很,丑得很,不要寄了。其實我也不是想給他們寄照片,就是覺得,這是此生我唯一坐於他們頭頂上的兩個人,我應該記住他們。至於這個記住有什麼意義,我當時沒想,過後也沒想清楚。

  下山時,由於大家的要求,那些滑竿都被打發走了,只留下一副,以關照年大或體重者。我屬輕量級的,自信下山不會有問題了,所以中途冒風雨和幾位年輕人爬上了陡得幾乎七八十度角的金頂岩。我是經過一番內心鬥爭後攆上去的。我想,雖然徐貴祥、高凱、楊駿他們年輕,但他們屬重量級的,他們等於比我多扛了三四十斤東西呢!我下定決心時,他們大概已爬到山頂了,所以孤身一人爬到極險處,身邊風雨交加,腳下深淵萬丈,亂雲飛渡,著實有些害怕了。但是,退不得了,退比進更危險,只好用毛巾包了頭,硬著頭皮往上爬去。真該感謝那些翻滾飛渡的亂雲,是它們使我看不清深淵有多深,懸崖有多懸。我的平時需靠藥物維持的血壓,在這風雨的懸崖上,一定在迅速增高,但那感覺要比坐滑竿好得多。下險頂時,因是和年輕人一個挨著一個的,沒有了一點緊張和恐懼,所以愉快而平安著陸。

  我歲數畢竟名列前茅了,又跟年輕人爬了險頂,所以緩坡下山的路程,留下那一副滑竿便被張健團長囑咐不時來跟著我。這時天也晴了,風也停了,各色花兒又在陽光下燃燒和吐香了。雲也跟著要替你擦汗似的,大樹小草長藤短枝都在雨後散放著詩意給你做伴,一個人慢慢走來何等好啊。可那副滑竿,一會從前邊等下來,說一定得抬我,被我花言巧語打發到後面之後,不一會兒又被後面打發上來,說我不坐他們就要挨批評。看來我真的被年輕人看成是「老師」了。這老師二字,重音不在師字上。同行這些年輕人,哪個不正在春風得意的勢頭上啊,正是需我引以為師的時候。重音在那個老字,我已被滑竿認定為老者了。但由於梵淨山和葛水平一夥的感染,我就犟著堅決不坐了。可其他人都比我小,都比我更有理由不坐,我只好被同情和憐憫著,象徵性又坐了一小會兒。

  坐到人頭上,心情真的就壞了。當年紅軍黔東獨立師在梵淨山被困,深夜到土豪家搶糧,一人扛幾十斤穀子爬山,回到師部所在地護國寺清點人數,一夜犧牲了十八人!十八個肩扛谷袋子倒在山坡的紅軍啊,你們是不是倒在我們走的這條路上?和谷袋子一同倒下的烈士模模糊糊在眼前晃動。不一會兒,梵淨山的路變成了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當紅衛兵時的長征路。我們十幾個紅衛兵自發組成的長征隊,背著行襄和油印機,從老家黑龍江日夜兼程往北京奔,去趕毛主席第八次接見紅衛兵。那時候的紅衛兵,對紅軍真是奉若神明了,住下來學紅軍的樣子印發傳單和毛主席語錄,幫房東挑水掃院子,損壞了東西賠錢。每頓飯都交錢,走到後來,錢用完了,學紅軍的樣子打欠條,返校後都一一寄還了。那時若聽說誰當年是沒病被人抬著長征的,肯定要掛黑牌子斗他走資派的。那時真幼稚,但也幼稚得真可愛。想著那時可愛的幼稚,便不由得又翻身下了滑竿,並暗自指責自己:你成熟的心態就一點也幼稚不起來了嗎?一路坐車不用自己買票,吃飯不用自己花錢爬個山再讓人抬著,甘當壓迫別人的「老師」,太成熟啦吧?年輕時爬黃山說過的話重又想起來了:「美是有力量的,審美也是需要力量的!」如今沒了青春力量的自己,可以通過鍛鍊來補和加強,真的補充加強不了時,就該像陳忠實老大哥那樣,別叫人家抬著來審美了。那樣的審美,換個視角,似乎可以被人當丑審的。於是我便不容分說,獨自一人拔腳走開了,前不見輕量級者,後不見重量級們,不亦快哉! 風和日麗中獨自一人,就從容多了,又想這梵淨山是武陵山主峰,還是佛教之山呢。佛教之山竟然和革命之山集於一身!紅軍黔東獨立師師部就設在我們路過的護國寺。我因走在後面,沒來得及進去看。進去看過並捐了錢的葛水平,將寺上贈的小電子念佛器轉施給我了。記得每到一地有求留言者,她寫的多是「上善若水」啊,「真水無香」啊,「惜緣,念緣」之類帶佛心禪意的話。她把個電子念佛器轉施給我,不會不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吧?我是口袋裝著那個電子念佛器,爬上梵淨山最高的金頂古佛道場的。金頂岩上有兩座殿,一座為釋迦殿,一座為彌勒殿,既讓彌勒與釋迦並列,又要拜過釋迦佛後才可跨越天橋去拜彌勒佛,意在突出彌勒的最高佛位,實乃佛祖的淨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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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懂佛,也無從談起信與不信。當我順手又觸及電子念佛器時,發現,上有「普贈各界,廣結善緣,不需此機時,請轉送別人,不可售賣」字樣。看來,行善,助人,是佛最喜歡做的事。所以,當我走到終點,看見分別了一天,正站在山下迎接我們的陳忠實時,不僅一聲善意的調侃:「嗚呼,全團只你是沒壓迫人的人啦!哪個願意出把力,和我抬團長在梵淨山腳走一圈兒!」竟然是葛水平站出來。我們把陳忠實推上滑竿,當眾抬他走了一大圈。然後我又髙聲調侃說,「嗚呼,全團沒一個好人了,都壓迫過人啦!」於是大家同聲嗚呼啊嗚呼了一陣子。

  這個嗚呼,不同於一般意義的嗚呼,它是我根據陳忠實一激動時便發出的一聲陝西味兒十足的「哎呀」二字翻譯而來。他每次受了深重的感動,開口時便先發出「哎呀」二字,其中感情蘊含的豐富,只有古漢語的嗚呼二字能夠代替,便被我一路調侃使用開來,進而成為全團遇到某種共鳴時公用的口號。此時,張健團長領頭,帶動一路陪同我們的葉明瑞書記,也在梵淨山下參與了作家們集體的嗚呼啊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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